蕭爻簡直一個頭兩個大。
自己這麼個貪生怕死, 好吃懶做的人,怎麼總遇上發憤圖強的事。
慕大公子原本是逍遙魔宮宮主,他的畢生所學……蕭爻兩眼一翻, 這怕是還沒打起來, 先累死的命。
心裡是這麼想, 蕭爻面對着慕雲深, 卻是一點偷奸耍滑都不敢, 他被慕大公子話裡頭的偏執嚇到了,彷彿自己一死,便是關乎全天下的大事, 稍有不慎,背後拖累一家老小就算了……血緣至親還有點陪葬的道理, 但其它無關人士, 那可真倒了血黴。
“慕大公子, ”蕭爻咧着嘴,軟乎乎的臉上帶着一個安慰人的笑容, “你放心,我打不過就跑,前二十年沒死在段賦的手上,現在也不會。”
說着,衝上去將人抱個滿懷, 喜氣洋洋的補充道, “難得你關心我, 打個商量, 以後別總繃着臉, 也別總這麼多心思,你不怕撐死, 我還怕呢……”
蕭爻的臉倏而一紅,囁嚅道,“那什麼……我第一次喜歡一個人,你得好好的,回頭氣死我爹孃,”
甬道里年代久遠的青磚與石板默默的看他兩人膩歪,也生不出兩條腿來避嫌,就這麼不尷不尬的砌在原地。
因上下有相通的地方,所以甬道並不憋悶,有風七拐八彎的吹進來,將寒氣消耗殆盡,慕雲深從心裡開始暖和起來,臉上也終於有了血色。
“我以後得看着你,”慕雲深道,“我算計的可是你的性命,你嘻嘻哈哈的就認了……這天底下頭一號的傻子,可莫讓別人拐跑。”
這句話在理,外面就有個柳白甕,成天惦記着冤大頭。
慕雲深說這話,手從蕭爻的頸側繞過去。平整的石壁在他的指尖微有些鬆動,只聽輕輕的“轟隆”一聲,蕭爻背後忽然敞開一道門。
這門開的非常蹊蹺,中間有一道褶,是從拐角處直接往裡陷的,裡面像是有什麼機關,明明不見點火,卻忽的從內堂轉亮,並排十數根蠟燭照在燈罩中,現出一室經卷。
但隨即,慕雲深按在牆上的手又往外一拽,將整塊機關石扯了出來,裡面卻是空的,放着件用油紙包裹的東西。腐朽的氣息順着慕雲深的指尖攀延上來,森森的死氣感染了蕭爻,他微微打一個寒顫,撤步從慕雲深的雙臂中離開些。
“這是什麼?”蕭爻問。
慕雲深沒有立即答話,淡漠的眉尖微微蹙起來,將這經年累月藏在暗處的東西捧在手裡,牛頭不對馬嘴的忽然道,“先帝的皇位得來不光彩,所以本朝極其忌諱,於傳位之事皆要正統,有至少三位輔國大臣在場……除此以外,焚香,祭天,擬旨一樣不可少。當年先帝死的猝不及防,進而在場輔國大臣一個接一個被暗殺,聖旨也消失無蹤,才導致內亂紛起,讓趙明梁平白撿了便宜。”
他充滿戾氣的目光轉向蕭爻,忽的便平復下去,泯滅了話音裡的殺氣,笑一笑道,“你出身名門,這些事恐怕見得也多——若非如此,趙明樑既不是嫡出,亦不是長子,即使封地任上再勵精圖治,受人愛戴,也成不了大事。”
“這事兒我知道一點……皇家事天下事,總有人嚼舌根。”蕭爻點了點頭,“傳說趙明樑身邊有一羣殺手,武功深不可測,輔國大臣便是他們下的手……連先帝的死因也未可知。只因這羣人從不以真身現世,所以這個傳言真假並不一定。”
“並不一定?”慕雲深饒有興致的瞧着蕭爻,“你知道我手裡拿着的是什麼東西嗎?”
因內堂的燈很通亮,滲了一些出來,將慕雲深四周鍍成暗金色。他手上的油紙包很薄,幾乎能透過去,看見裡面泛黃的紙張。
似乎是有人重新整合過,用粗麻線縫在一起,上頭有字,似還有圖案,看不真切。
慕雲深慢慢將其打開,讓裡面的東西暴露在空氣中——的確是幾張粗製濫造的紙,每張上頭也只有寥寥數字。
還有那豆腐渣一樣的畫工,處處透露出一種不合時宜的輕浮。
“怕是和官府裡畫人像的師出同門——湊到我眼皮子底下也看不出是個什麼品種。”蕭爻手欠的便去碰,被慕雲深照着手背拍了一下,趕緊縮回來,嬉皮笑臉的繼續道,“瞧着也不稀罕啊。”
“這第一頁的圖騰是牡丹……下面還有兩行字,寫有男女兩人,皆蒙面不知相貌,第二頁是相思子,下書蘇、白二字……以此類推。”
慕雲深一邊說着,一邊將看過無數次的卷軸交到蕭爻手裡,“但這些有記載的人,接二連三在江湖中消失,並且我懷疑……”
“牡丹,”蕭爻忽然打斷了他,“我娘像是個憑空竄出來的高手——只是武林中,但凡高手從未有籍籍無名者,除非故意隱藏身份。她甚至捨棄了更趁手的‘牡丹’,改用另一把不知名的劍。”導致“牡丹”這品性花哨的流氓,居然以訛傳訛,成了什麼傳說中的“名器”。
“雖是如此,另一個男人卻肯定不是我爹,他老人家幹不出這種偷雞摸狗的事。”
“我也不曾懷疑蕭老將軍……倒是你自笏迦山上招惹來的人,更有可能。”似不經意的,慕雲深又提起了這一茬。“良人”那把形似匕首的短劍着實打造的十分“淫邪”,着實不同尋常,要不被有心人惦記着纔有鬼了。
偏偏慕雲深上下一水的心眼兒,憋了這麼久才旁敲側擊,蕭爻都要替他鼓掌了。
那展開的卷軸上,共有十二花閣,一些恐怕遭遇了變故,已經被人用筆塗抹掉了,剩下的也語焉不詳,橫豎看不出個頭緒來。
居第一位的是牡丹,相思子隨後,前四樣裡還有蓮跟芍藥,蓮下綴文寫有一個“遠”字,想必就是落伽山遠字輩的大師,至於哪一位或哪幾位便不得而知了。
中間四樣分別爲:罌粟,茉莉,曼陀羅與迎春,而今保存的卻只有兩家。
蕭爻的目光一動,將卷軸遞到慕雲深眼前,問他,“罌粟花下寫的這個字是不是沈?”
因爲有了年歲,這罌粟一脈又被人爲塗改,勉強可以看出下面寫了點什麼,但說是哪個字,就越發難以辨認了。
“我想啊,沈言之是段賦的兒子,兩人都親口承認過,看他們的樣子,也不像隨意攀親戚的……但沈言之不隨父姓,也不可能憑空多出一個祖宗來,他百年以後若想認宗,歸不得段,便入沈,想必他的母親爲沈姓。”
蕭爻擰着眉,正兒八經的在想一件事,“我爹有一次說起,段賦曾有個寵愛的姬,是外族人,生的十分美豔,身子輕巧宛如燕雀,稱虞美人,後賜姓沈,只是此女兩年後便杳無音訊。不過一個低賤的姬,段賦不追究,別人更不關心。”
薄薄的一卷紙,卻好像是承載着江山基業,順便變得沉重無比,蕭爻燙手山芋般,翻來覆去的顛了一會兒,轉眼又丟給了慕雲深。
那上面的幾張紙易手時不經意的翻開,露出最下面的兩閣——畫風清奇的君子蘭向下垂着穗兒,勾着旁邊梅花的瓣兒,上面赫然兩行大字:柳白甕,阮輕狂。
“……”誰家幹這種缺良心的事,都藏着掖着,柳白甕和這位阮輕狂怕是嫌命太長,明晃晃的往這名單上一記,怕是舉家都不能安寧了。
“想不到柳叔以前也……”蕭爻暗自嘆了口氣。
曾經能跟着趙明樑打天下的人,就算不是數一數二的身手,也不該手不能提肩不能抗,連眼睛都廢了。豪情壯志仗劍江湖,最後只剩下囚籠一座,困着得過且過的人。
也不過近三十年間的風霜罷了,這張紙上的人卻已凋零近半,或隱姓埋名,或身首異處,而後輩者難承其志,更多的只是如同蕭爻這般庸庸碌碌,一心只想過舒坦日子的。
這般想來,王拾雪也算是通情達理了,放任蕭爻這麼敗壞名聲,所謂定國平天下的壯舉半分沒有強加給他。
“慕大公子,這東西雖然沒有什麼用,但趙明樑昔日人脈關係都落入你的手裡,他想必不會睡的太安生。”蕭爻又道。
他倒不是故意旁敲側擊,這一沓的紙看着驚險,但時過境遷,而且十分囫圇,沒花心思研究的人怎麼也看不明白,何況每年針對皇家的謠言,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倘若通通當真,趙明樑怕是前頭剛被太子大切八塊,後頭又拼裝完整去強姦良家婦女了……所以單純幾張紙對他沒有什麼威脅。
但趙明樑做事,一向以謹小慎微著稱,這東西他恐怕會貼身保管——紙沒有威脅,有威脅的是紙的來源。
“你不是跟宮裡也有勾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