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雲深知道這裡面的關竅,因爲他曾經也爲官家做過事。
不是爲財,也不是爲權,而是爲了一種相互制衡的關係。
他由死到生的過程中,白白缺失了三年,這三年的時間發生了什麼,慕雲深只能從手札或書籍中略知一二。他也想過問人,又怕過於刻意露出破綻,秦諫他們現在只當自己大病一場,看破生死,性情冷淡了,倘若提供另一種可能,秦諫不笨,總會產生懷疑。
他自己親手創建起來的逍遙魔宮,一朝易主,倘若還與朝廷保持着原先的關係,非慕雲深自負,莫說是現在的威遠鏢局,就是鼎盛時期,也可以在一夜間抹殺殆盡。
“可是少當家,我們走了,威遠鏢局這塊招牌也就沒了,這可是你父親親手創立起來的啊。”
秦諫說到動情處,甚至有些哽咽,他這把老骨頭風裡來雨裡去的,還不都是爲了這點基業,哪能說放棄就放棄了。
“所以,威遠鏢局這塊招牌跟着我走,我既然要走鏢,自然要打個名頭。”慕雲深接着道,“這一鏢一定會讓威遠鏢局名震天下。”
秦諫被他的壯志豪情嚇的有些哆嗦,卻還記得提出一個比“名震天下”現實許多的問題,“那這樣少當家的不是更危險嗎?”
“我跟着犯上作亂的朝廷欽犯,還能比這更危險嗎?”
如此有理有據,難以反駁。
莫名其妙成爲誘餌的人毫不知情,蕭爻還在研究那頂馬車,忽然覺得背脊骨一涼,像被毒蛇盯住了一樣。
他本能的回頭,剛好對上慕雲深的那雙眼睛,深淵一樣的不見底,他覺得剛剛那個毒蛇的比喻不好,這該是成精了的毒蛇,能化龍。
“哇……老秦啊,你這次真的下了血本兒了!”
年輕的鏢師剛把馬牽進門,齊凱近就連連發出讚歎聲,這畜生全身火紅,只有四個蹄子邊上一圈白色,像是滾着雪,昂首嘶鳴,精神朗鍵。
它一見蕭爻便撒着歡兒拱了上去,頂的蕭爻一個趔趄,“小紅?”
一匹正當壯年的公馬被人叫做“小紅”,它不僅不以之爲恥,反而很高興的樣子,一匹馬活的象條狗一樣,還學會了搖尾巴。
“是小紅吧,長這麼大了!”蕭爻親暱的摟着馬脖子。
小紅的娘是蕭故生的坐騎,千里神駿,取個名兒叫大紅,它這一胎生了兩個崽兒,紅色的這匹送給了威遠鏢局,還有一匹雪白色的歸了蕭爻的娘。
這匹馬雖然是慕雲深的玩伴,但明顯性子更像蕭爻,與他也更親近一些。
“好東西都拿出去,家裡也就沒剩下什麼了,”秦諫說着,又從懷裡掏出幾張銀票和一個包裹,抓緊了的手有些捨不得,“包袱裡也有些碎銀子,這是鏢局的半數家當了,剩下的我會分發,讓大家離開。”
他眼巴巴的看着慕雲深,又忍不住絮叨,“少當家的,你千萬要平安回來,威遠鏢局等你振興啊。”
“我知道,秦叔放心。”
慕雲深自認不是什麼好人,善事沒做幾件,惡名倒是一堆,但“知恩圖報”四個字他還是記得的。
這具身體是搶來的,於他是救命之恩,恩重如此,不得不報。
馬車在蕭爻的驅使下,已經離開威遠鏢局幾十裡了,慕雲深仍然一言不發,安靜的給蕭爻一個錯覺,會不會馬車裡空無一人。
平雲鎮雖然是邊城小鎮,但路途很平坦,山脈也不見得崎嶇,大多是些林中小路。
若是往東去一些,就算臨近京城的地方,山林土匪也不少,但偏偏平雲鎮一帶不多,就算是打家劫舍聚衆鬧事的,也都是一幫烏合之衆,成不了氣候,而這一切,都是蕭故生的功勞。
若是往常,定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蕭爻也懶得招惹綠林衆人,但現在他卻恨不得有個人跳出來,大喊着“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
他不過是想聽個人聲兒,怎麼這麼難啊!
馬伕的唉聲嘆氣很容易影響馬的情緒,車輪兀的撞在山石上顛了顛,蕭爻如願以償的得到了第一個迴應,“好好駕車,不要分心。”
然後又跟斷氣了一樣,安靜的不像在呼吸。
蕭爻豎起來的耳朵又耷拉下去,泄了氣。
他知道,這是慕雲深打定了主意不搭理自己,可偏偏自己沒什麼出息,就是耐不住寂寞。到下一個村鎮至少還要半天,這半天要怎麼捱過去哦!
心裡的哀嚎一聲大過一聲,到最後宣之於口,蕭爻也沒反應過來。他自顧自的沒精打采,搖晃着手裡的馬鞭,哼一首不知名的鄉間小調。
這小調蕭爻不知從哪裡聽來的,宛轉悠揚,在少年人的口中多了點豪氣,他這兒只有曲沒有詞,慕雲深卻知道這是煙花巷裡的淫詞豔曲,加上蕭爻無意識的抱怨,陰鬱的心情竟也慢慢轉好了。
“你看上去年紀輕輕道貌岸然的,沒想到也去那種地方,鼎食人家的少爺果然不同凡響。”
諷刺的語氣溢於言表,懟的蕭爻有些茫然。
“啥?哪種地方?”轉眼他又反應過來,“我的慕大公子,你終於肯說話啦!”差點感動到涕泗橫流。
慕雲深對這毫無骨氣的搖尾乞憐一點也不意外,他已經摸透了蕭爻的品性,這個人是個沒皮沒臉的,只要隨了他的心願,他就會順杆往上爬。
“慕大公子,我求求你再說兩句。”
馬的速度不快,穩而無險,大道平川。蕭爻乾脆背過身去,將簾子一掀,賠着笑討商量,“我知道你覺得我這個人厚顏無恥,但這一路能給你做伴的也只有我,你就當吃個虧,別再悶着了。”
突如其來一張大臉,饒是慕雲深處變不驚也嚇了一跳,幸而蕭爻不是個玩忽職守的,說完這一句就乖乖回去駕車了。
“唉,你我有何話說?”慕雲深被他攪得沒了脾氣,這麼個叱吒風雲的大魔頭,居然也有妥協的時候。
“天南地北,吃的喝的,哪一樣不能說?”蕭爻也高興了,連帶着馬蹄聲也輕快不少。
“那你知道笏迦山嗎?”慕雲深問。
“知道啊,南川最大的山脈,巍峨磅礴,我七歲的時候娘帶我去過。”蕭爻答的飛快,生怕冷落到脾氣超大的穆家少爺。
“那是我的……”
“家”這個字梗在慕雲深的喉嚨口,他的手握成拳,筋骨畢現,卻最終沒有說出口。
“你的什麼?”蕭爻好奇。
“沒什麼。只是在書上讀到過,說那兒是整個中原最亂最壞的地方,從裡到外都是腐臭的,百年來的填屍場。生活在裡面的人都是骯髒下賤之物,都是些該死的東西。”
這句話還沒有他上一句來的有感情,好像說的是事實,卻又像是機械似的複述,不帶有鄙薄或同情。
“你想去那兒嗎?”蕭爻忽然道,也不知他是怎麼從這段話裡,聽出了慕雲深的想不開。
“我……”
蕭爻的膽子越發大了,居然敢打斷慕雲深說話,“要不,等我們從京城回來就去笏迦山吧。”
慕雲深又有種不好的預感,想必一個人遭受的苦難多了,就享不得片刻的福,連一句普普通通的承諾都覺得不過信口開河。
所以他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嘆了一句,“再說吧。”
萬里的路途有人相伴,也能變成頃刻之間,他們入城的時候,已離家三天,天還不見得黑。
平雲鎮是個消息閉塞的小地方,倘若不是改朝換代的大事,一般也沒有人去在乎。所以剛進城,蕭爻就被這裡的熱鬧給嚇到了。
他的家遠在京城,要是比繁榮,江河寸土,沒有敢和天子腳下相比的,所以這座城裡的熱鬧與繁華並不同。
繁華是長久的大事,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可以找到立身之本,也可以安家;而熱鬧是營造出來的,不能長久,通常是因爲一件事或一個東西,偶爾也會因爲一個人。
街上往來的,都是些隨身帶有兵器的人,再不濟也有拳腳防身,所以客棧的小二看見馬車裡走出個謫仙般的書生,還是受了點驚。
“兩位客人可是住店?”小二有些爲難,“這兩日城裡人多,只剩下一間房了。”
若是按規矩,本該上來問吃飯還是住店,但這兩天卻是例外,基本上來的都是外鄉人,住店頗多,更何況天色已晚,不是忙着送葬迎親的,誰都不會夜半趕路,要先落個腳。
“那就一間房吧。”蕭爻嘴快,先接了腔。
他們兩個看上去,慕雲深更像是管錢財的,其實不然。他當年家大業大,盤踞一方,小時候捱過餓,但成了名沒再少過吃喝,逍遙宮的賬目也根本不會讓他勞心,若是讓他拿着這包銀子,放心大膽的花,一天時間就能花光了。
在這一點上,慕雲深頗有自知之明,倒是蕭爻這個將軍府的小少爺掂斤掂兩,更有管家婆的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