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這個人想必十分金貴, 不緊不慢,走兩步還要歇一會兒,小短的路程足足耗了有半盞茶的時間。
偏偏這半盞茶的時間裡, 說着要動手的三個人似乎更注重於眼神交流, 非但沒打起來, 甚至相隔數丈遠, 除了互瞪, 動也不動。
“柳叔叔!”樹上的阮玉是坐的高看得遠,她雖然不能動,這張嘴卻沒被禁上, 喊得又脆又大聲,枝頭的積雪晃了晃, 留戀萬分的壓在邊緣上, 最終還是攀不住, 趁着四面八方的迴音墜落下去。
柳白甕拄着他的盲拐,在綿軟的雪地上戳了幾下, 板着臉,故作嚴肅,“喊這麼大聲,我又不聾,像什麼話!”
“叔叔, 我在樹上呢, 謝遠客把我丟上來的。”阮玉氣沖沖的惡人先告狀, “他的良心全壞了, 欠打。”
“可是你先對不起了人家?謝家那孩子我還是清楚的, 死心眼,不會冤枉好人。”
柳白甕瞎了很多年, 雖然不懂武功,但聽聲辨位的本事迫於環境越練越好,他站的這個地方不偏不倚,卡在對峙的三個人中間,還正對着阮玉。
“老頭子沒什麼本事,這條山路曾經走過無數次,還被耽擱來晚了……”柳白甕說着,自嘲的苦笑一聲,“還多虧了沈宮主這些年的圈養,否則我一個老頭子不知到什麼時候就埋骨荒野了。”
沈言之的臉色有些難看。
因爲阮長恨的關係,他將笏迦山上許多崗哨撤回佈防,可這件事柳白甕不應當知道。
但柳白甕若是不知道,怎麼會剛剛好卡在這個時辰上山,他就算是個瞎子,凡事都靠誤打誤撞,這未免也撞的太巧了。如此鴻運當頭,興許可以考慮供起來,逍遙魔宮就能滾滾來財。
沈言之最吃虧的地方,就在於這些人裡,他是最後一個加入逍遙魔宮的。沒有前塵之緣,甚少並肩作戰,只有些後世因果,他在逍遙魔宮最危難的時候將其撐起,但慕雲深終究是開山之宗。
就算只有衣冠冢,也要立塊牌位,尊稱祖師。
“柳先生,你怎麼來了?”謝遠客道,他整個人都軟化不少,畢恭畢敬的招呼着,“現下魔宮有些事情,待我處理完再陪您老喝一杯。”
“不忙不忙。”柳白甕擺了擺手,“我也只是困久了,出來活動活動筋骨。”
別看柳白甕和現在的慕雲深半斤八兩,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酸儒書生,但面子卻廣闊的很,他也算得上是逍遙魔宮開宗立派的代表人之一。
當年一羣吃不上飯的江湖人,十之八九都在他身邊讀過書習過字,喊一聲師父都不枉,魔頭們遇到他,什麼虎豹豺狼的本性都無用武之地,像是順過毛的貓。
這也是沈言之不願放他自由的原因,只要柳白甕在一日,這架當着他的面就打不起來。
“柳先生。”沈言之難看的臉色很快掩藏下去,他的表情很具體,幾乎快把虛僞兩個字寫上了。
形勢大好的時候被人截胡還能笑得出來,能如此左右心情,着實可怕。
劍拔弩張的氛圍一散,沈言之溫文儒雅的像個太監,他低眉順眼的拱了拱手,轉眼嘮起家常來,“天色已晚,先生還沒吃晚飯吧?”
“……你們魔宮人這是什麼脾氣?”蕭爻目瞪口呆的回過頭,“不是說好恩怨分明,嫉善如仇的嗎?”
“見風使舵也是本事,我也會,你沒見到而已。”慕雲深涼薄的擊潰蕭爻的幻想,“你見識太少。”
那廂柳白甕的手按在柺棍上,地上連年的積雪怕是有□□寸後,柺棍往下一壓,陷進去一大截,柳白甕差點沒撈住。
他是有一肚子的氣想撒,但現在不是時候,柳白甕明白,若是沈言之真的動了殺心,自己隨時可能埋在哪座荒墳裡面,死的憋屈,而且沒人會發現。
這件事一分爲二看,沈言之還是有點人性的。
“是還沒吃,笏迦山可不矮啊,爬上來確實有些餓了。”柳白甕也和顏悅色的搭理他,甚至冷落了阮家兄妹和謝遠客。
“那今日便到此爲止……”沈言之點了點頭以退爲進,“過不久便是除夕,提早吃個團圓飯吧。”
許崇明和幾個鬼鬼祟祟的人也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許崇明武功不錯,但比不上他會看眼色,沈言之還沒囑咐什麼,他就帶着一幫子人離開了,離開前還笑眯眯的問,“酒宴布在二樓可以嗎?大廳怕不行——前兩日蘇先生髮脾氣打碎了一面牆,還在修葺。”
“嗯,”沈言之又道,“那兩位山下來的新朋友……也叫上吧。”
“山下來的朋友?”柳白甕故意冷笑一聲,“命這麼大嗎?上了笏迦山居然還沒死。”
“是兩個年輕人,其中之一還是蕭故生將軍的獨子。”
沈言之忽略了柳白甕這句話裡的言外之意,又道,“都挺有意思的,待會兒介紹給你們認識。”
這個“你們”裡,當然包括剛剛還劍拔弩張的“敵方”阮長恨,若人人都像沈言之的這般能屈能伸,恐怕還真沒化不開的仇。
阮長恨做不到這手變臉的功夫,人還愣在原地。
他的個子很高,人長的五大三粗卻不難看,濃眉大眼,上下脣緊緊的抿成一條縫,顯的脾氣又硬又倔。但半張臉往上,與阮玉有某種程度上的相似,將清俊大刀闊斧的鋪陳開,便成了更健朗的“帥”。
柳白甕許久沒有見過他了,茫茫對着雪原喊了一聲,“長恨,你這臭小子,也不知道上來扶我一把!”
這纔將阮長恨喊回了神,答應一聲,過來託着柳白甕,並將那根溼冷冷的柺杖從雪裡拔了出來。
柳白甕這一路跌跌撞撞半跑半摔,急匆匆才上了山,他是個死要面子的,離老遠拍了拍灰塵,正了正衣冠,只有這隨身的柺棍忘了照應,還能看出點狼狽的影子。
“讓我摸摸,是不是又變樣了?你這孩子長這麼高做什麼,都沒姑娘看得上。”
這三個人的食物鏈環環相扣——柳白甕操着阮長恨討媳婦兒的心,阮長恨操着嫁妹子的心,而阮玉撒個嬌,柳白甕就能放她上房揭瓦。
“柳叔,”阮長恨苦笑着,“這裡是非多,我們還是帶上小玉先下山吧……我在山下有座劍廬,兩畝薄田,晚飯也吃的上。”
“你這孩子,怎好說這種話。”
柳白甕拉長了臉,“人家沈宮主好心好意的招待我們,你現在離開豈不顯得小肚雞腸,我以前都是怎麼教你的?”
他的雙眼已盲,時常分不出歲月變遷,對阮長恨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幾二十年前,殊不知眼前之人已經足尺足寸,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阮長恨也不戳穿,依言附和着,“是是是,是侄兒膚淺,但現在不走,恐怕以後就更難離開了。”
“急什麼?人都到齊了,纔有一場大戲可以唱。”柳白甕笑道,“債能拖三年,要還的時候可是連本帶利。”
柳白甕這句話說的很輕也很謹慎,滲透進北風當中,就算是阮長恨,也只聽清了一半。阮長恨是個□□湖,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更何況他自小長在柳白甕身邊,對這位老先生相當瞭解,知道他絕不會衝動誤事,這裡面一定有其它緣由。
“……既然柳叔打定了主意,那今晚可否跟緊我,若您傷到分毫,長恨無顏面對泉下爹孃。”
阮長恨退而求其次。
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柳白甕也不好再擰,點了點頭,“好。”
魔宮門前的這場鬧劇對於許多人來說,就是一場不夠精彩的戲劇,本來你來我往眼看兵戎相見了,忽然插進來一個無聊的角色,動了動嘴皮子,就把馬上的將軍勸了下來,甚至還讓彼此卿卿我我,稱兄道弟——你們文化人着實厲害。
蕭爻癱坐在山石後頭,整個身體像是抽去了骨頭,成了一灘流動的黏土,白錦楠不知道什麼時候湊上來的,一雙眼睛往中間聚攏,嚇的蕭爻往後倒,要不是有個人肉墊子,這一跤半截身子能陷進積雪裡。
“你這娃娃我好像見過。”
這粗聲粗氣的語調分明是白錦楠身體裡的另一個人——蘇木,“多大了?”
他又問。
蘇木不僅瘋,而且記性不好,常常扭曲事實,他盯着蕭爻上下打量,“叫什麼名字?”
屋漏偏逢連夜雨,蕭爻現在氣空力盡,也只能和慕雲深、柳白甕之流菜雞互啄,偏偏白錦楠這回瘋的徹底,不僅變換了人格,還是個狗屁不通的人格,這要是被打上一掌,不死也得半身不遂。
“將滿十九。”
在蕭爻掂量語氣的時候,慕雲深將他扶了起來,冷淡的接過話茬,“姓蕭,單名一個爻字。”
“十九……”蘇木呆呆的伸出手指掐了掐,眼神裡頭有股癡傻的迷茫,“倘若恆兒在我身邊,也是這般大吧。”
他喃喃說着,忽然化爲一團薄雪,將蕭爻從慕雲深旁邊“掠”了過來,陰沉着嗓子道,“乖兒子,快叫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