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傲知道花無語的性子,這傢伙的心又冷又硬,遇到事情十之八九不至於要哭,如果哭了,那多半也是在假哭。
可今天她真的哭了,他過往的從容消失殆盡。
大街上人來人往,也不知停留了多少看好戲的路人,他有一瞬覺得,她心裡壓着東西太多了,乾脆就由着眼下的缺口,好好發泄一番也好。
可真看她哭得抽抽泣泣,又真真於心不忍。閆傲不由分說,上前把無語反手一剪,拖到了邊上冷僻的巷子裡。
“你別哭了,好不好?”他聲音很高,還挺嚴肅。
她眼淚流的越發洶涌。
閆傲無奈,“是,我瞞着你了,可你先聽聽理由不行嗎?”
“瞞了就是瞞了,還要理由做什麼?”她冷哼,狠狠的抹了把眼睛,別過臉,不看他。
恩,這就是收住勢頭了。閆傲鬆了口氣,就知道她沒幾回真哭。
“你想想啊,我過去見過齊王嗎?”他低語,“還不是在大楚被拉進了宮一次,東齊擔心觀月被楚赴晨拉攏了,所以也來拉一把才宣我覲見。”
無語垂頭不說話,衣襟被眼淚打溼,深色一片。她擡手去拍,被閆傲抓住手。
他拿出手帕輕輕給她擦着,“你知道,當時我都往東走了一半啦,還是折了回來,大楚和東齊的渾水,我一直不想蹚。我給齊王寫了封信,告訴他,我並沒有答應大楚的賜婚。”
無語並不驚訝,觀月能一直毅力不倒,靠的就是獨善其身。一旦閆傲打破這種平衡,觀月纔會危險。
她昂起頭看他。
閆傲莞爾,他的目光柔柔的,“後來的事,你知道啦,你要去東齊,我去給你鋪路,當然要比你先到東齊。可到了東齊,又過宮門而不見,東齊肯定也不會放過我。”
無語不知聲。
他輕輕摩挲她的頭髮,“我也就比你先見到他幾天,當時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直說,你肯定不會信。但等你見到他,我又擔心他會把你扣下來不給你走。”
“所以你很樂意我夾了手?”無語反問,因爲哭過,聲音啞啞的。
閆傲不覺低低嘆息,“我上船的時候,你可沒夾手。那時候見你好幾天沒睡的樣子,就想等你精神好的時候再說。後來你夾了手,不用進宮了,我反而鬆了口氣。東齊以爲公主已經嫁了,大楚以爲娶對了人,這件事其實就算完了。”
“可是……”無語低喃,“鄴城見到他了啊。”
閆傲搖頭,“你這一路貼着他,不就是想讓他不說嗎?他如今都一個人回去了,就是有心放你一條生路。”
無語悶悶不語,這不是她要的結果,她一個人一走了之,她爹怎麼辦?
閆傲的胸膛很暖,無語靠着他,咬了半天手指,最後堅定的道,“我要回大楚找我爹。”
閆傲沉默,片刻之後,他低頭在她額頭上親了親,“好,我陪你回去。”
沒有鄴城在,兩人回大楚自然選擇捷徑。閆傲打聽到這次應對齊國突擊的大楚軍隊就是花卓的花家軍,如今還在齊楚邊境,兩人從羅澤穿回東齊,經觀月直接回到大楚,直奔花家軍所在。
然而到了花家軍門口,無語又停住了,她一眼瞭望樓上走動的副將,“那不是我爹的人。”
“可這支軍隊的確掛的是花家軍的名號。”閆傲不明所以,“再說大楚最善戰的不一直都是你爹的花家軍?平時閒在天都,就是應對突發戰陣的,皇帝不派你爹,又要派誰?”
無語沉默,飛揚在軍營上方的,的確是花家軍的旗幟不錯,可她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她想了又想,還是決定現在不進去,“等晚上悄悄進主帳,看看是不是我爹再說。”
入夜,帳中燈火通明。
鄴城伏案在桌上寫奏摺:臣鄴城啓奏陛下,此番出使東齊,卓郡主……
外面有人撩開門簾進來,他忙擱下筆。
“鄴城大人。”來者聲音洪亮,雖然年近半百卻一點不顯老態,腳下生風。
鄴城起身相迎,“徐岑將軍!”
徐岑大掌揚起,抱了抱拳,“白日到周圍巡了一巡,沒想到鄴城大人會回來,平安就好,陛下聽聞大人出事,龍顏大怒,痛惜之情溢於言表啊。”
“在下正在給陛下寫奏摺,說明這次遇險的事。”鄴城微一點頭。
徐岑眼眸一轉,將帳內佈置掃了一遍,他身後的將士在這間隙退出去。
鄴城見狀,擡手做了個請,“將軍請坐,有什麼事,但說無妨。”
徐岑微一沉吟,“聽聞……卓郡主她沒隨大人一起回來?”
鄴城垂眸,身上是新換上四品朝服,繡制精緻,飛翔的白鶴幾乎要破絹而出,他的聲音冷靜無比,“當時齊艦突然追上我等,雙方交手,我與郡主雙雙落水。海上暴風雨太猛,郡主一介女子,鄴城愧疚陛下託付,並沒有能在水裡找到郡主。”
徐岑眼皮一跳,“那郡主的生死?”
鄴城搖搖頭,“生死難言。”
屋裡安靜至極。
良久之後,徐岑長嘆一聲,“她是本將好友之女,本將從小看着她長大,實在是沒有想到如此福薄。”
鄴城擡眼,“那也難說,郡主吉人天相,也許……”
徐岑擺了擺手,“大人也說當時暴風雨厲害,她畢竟是個女子,恐是難以撐下來,何況天都……”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及時住口,擡首摸了摸花白的鬍鬚道,“鄴城大人這次能平安歸來已是上天恩賜,郡主的事,本將會給陛下上書一封,說明情況。”
鄴城抱拳,“那就有勞將軍了。”
徐岑起身,鄴城送他出帳,入目只見近處燈火明亮,而遠處東齊的地方漆黑一片。
徐岑順他目光停了一下,解釋道,“齊國已經撤軍,但不知是否會捲土重來,本將會在這裡再停駐一段時間。”
鄴城頷首。
徐岑笑了笑,“大人早些休息,明日還要啓程迴天都。”
兩人客套了幾句分別。
鄴城回到帳內,沒走幾步,他忽然斂眉,“什麼人?”
閆傲站在帳內,那角落離燈很遠,照着他身上朦朦朧朧。
“大人?”外面士兵聽到聲響,欲衝進來。
“沒事。”鄴城擋在門口,“你們退下,不得召喚,不要進來。”
“是。”
悉悉索索的聲音走遠,無語從閆傲身後轉出來。
鄴城穿着新的朝服,整個人玉樹凌風,可一看到她,他整個臉都黑了,“你爲什麼會在這裡?!”
無語撇開臉,不看他,她打量着帳營內的陳設,“這頂帳子本來是我的爹,爲什麼你住這裡?爲什麼來見你的是徐叔叔,不是我爹?”
“我也是剛到這裡。”鄴城聲音低啞,“天都爲什麼派徐岑來,我不清楚。”
無語舉步走到一邊衣架,古老的架子上過去放的都是盔甲,所以固定的幾處地方會被堅硬的甲片摸出了痕跡,她輕輕的摩梭着,“我爹一定出事了。”
鄴城瞪她,“如果出事,外面一定會有消息。你趕緊走。”
“你趕我,跟他們說我死了,因爲你知道我回去就出不來了,是不是?”她的聲音清清脆脆,直戳重點,“你還說不知道我爹怎麼了?”
鄴城冷着臉,上前把她推到閆傲上身,對閆傲冷聲道,“帶她走,別再踏入大楚半步。”
“我不——”無語掙扎。
外面士兵聲音又近,“什麼人??”
屋裡三人臉色瞬間一變,卻是一陣冷厲的劍鋒撕裂營帳,一道黑色身影帶着劍光衝向鄴城。
閆傲擡手將無語護住,她面色一暖,只感覺到一塊帕子蒙了上來。
鄴城已經和那人纏鬥在一起,刀光劍影,你來我往。衝進來的士兵,矛頭直指那人後心,準備下手。
無語只有下半張臉被蒙着,視線並沒有受阻,她看見那人的臉,暗道一聲糟糕:忠叔,將軍府的老管家怎麼不在爹身邊,跑到這裡來殺鄴城呢?
無語想也不想的衝過上去,用銀鞭擋住刺向老管家的長矛,耳邊‘叮’的一聲,是閆傲擋下士兵砍向她的一劍。
鄴城看見她衝出來,目光猛然一冷,忠叔的身手與他在伯仲之間,但忠叔顯然也認出了無語。他也沒想到她會出現在這裡,此刻有心要先護她,對鄴城的進攻自然弱了許多。
周圍士兵越擁越多,鄴城提氣,把忠叔往角落一推,冷聲提醒,“這裡是大楚軍營,擅闖者死!”
忠叔一口氣提上來,恨不得噴他一口血。然而數十個士兵圍上來,無語的身手,不可能給他擋住多時。
忠叔猛一咬牙,回身把無語的手一抄,“走!”
十萬人的軍營,又怎麼可能是三人可以輕易闖出去的。徐岑已被驚動,此刻趕來,遙遙詢問,“鄴城大人,出了什麼事?”
鄴城擡手,“是鄴城的私人恩怨,放他們——”
一個‘走’字還未出口,不知是誰的長劍刺入忠叔後背,長劍穿胸而過。無語只覺得拉着她的手猛然一抖,忠叔臉上一片痛苦之色。
她聽不見聲音,回頭只看見鄴城張了張嘴。
讓他們走——
他臉上沒有往日的溫柔,一片無情。
閆傲把她的人轉過來,接過忠叔,她感覺到身上一陣寒冷,是沾了忠叔血的衣服被風貼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