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爲着應對無語的病,所有的藥都隨身備着。一進她房間,迎面撲來的便是股藥香。
閆傲把人放在牀上,轉身要去取藥,無語仍拉着他的衣袖不撒手。閆傲低眸,輕拂開她額前汗溼的劉海,摸了摸她的溫度。他的聲音輕柔,“沒事的,吃了藥就不痛了,我不走遠。”
可是太疼了,喉間和胃部像有一把火在燃燒,她的五指早已不在思維控制的範圍。他一根根把指頭掰開,迅速抱來一箱子瓶瓶罐罐。
無語感覺着嘴被打開,有什麼不斷灌入,苦苦甜甜分不清楚。
藥丸湯汁對疼痛而言,卻只如一碗水潑向滿天的大火,激起一絲白煙之後,熊熊的大火依舊勢不可擋,似要從裡而外把她燒爲灰燼。
神智漸漸不清,她的目光開始渙散。
閆傲立刻察覺,“睜開眼睛來看我!你忘記答應過我什麼嗎?”
怎麼會忘……
無語努力撐開眼簾,燭火的光亮已進不來眼睛,眼前一片昏暗,她努力睜大眼睛,就好像三年前在地道里一樣,再次拽緊了身邊這人的手。
那時候,她說,“閆傲,我其實還不想下去全家團聚……”
“你給老子挺住,要再說一句喪氣話,就把你丟在這密道里,給老鼠啃,給螞蟻吃,讓你做鬼也醜的沒辦法見人!”
她被他的厲色嚇住了,“你別丟下我一個人,我不要死,我還沒活夠。”
然後她聽見閆傲一聲嫌棄,“還哭!你身上什麼東西擱着我好痛。”
無語忍痛摸了摸袖兜,討好的把東西掏出來,“你看,送我的簪子我又找到了。”
被楚赴晨關着的時候,將軍府裡她的東西都被送進宮。
無語有次隨意翻了翻,發現丟在菀心手裡的那支簪子也其中,一時還挺感慨。至於其他一些,就留在太極殿的大火裡燒個乾淨吧。其中很多都是以前過生日的時候,楚赴晨賞賜的,那時候她都只當他是看着花卓的官位,才連帶着對她不錯,東西也都該是內務府按着慣例準備的,可不是。
“這鳥籠是那隻會唱歌的八哥的,你有次說想要個會說話的鳥。後來聽說你嫌它煩躁,拔毛烤了。”
“這盒胭脂是羅澤進貢的,朕當時沒有妃子,想給的人也只有你一個。”
“這枚印章是天山開出的天石,朕畫的樣子,找了好多工匠都雕不出那感覺,後來光尋工匠就耽擱了兩年,等再送你已經是……”
當楚赴晨一一例數緣故,無語其實也酸楚了一把。也許不是當初花卓的一念之差,他們之間真會有一個有別於楚赴晨和笪菀心的過程與結局。
但這個世界沒有如果,花卓改變的不止是一雙女兒,更有楚赴晨。
她最後逃出來飲的酒,是他賞她這一路拜祭花卓表現乖巧。
可見他們兩人這輩子,啓於花卓,止於花卓。
地道中,閆傲聽見她的話,低頭將人抱得更緊。無語哭得像個淚人,卻努力做出可愛的笑來,“簪在人在,我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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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了那麼多事,努力了那麼多久,去東齊,入皇宮,爲的不是丟掉性命,而更好的活,她怎麼能死,還有人讓她等!
閆傲不說話了,加快往前走。
無語顛簸着,漸漸在他肩頭閉上眼睛。然而也就是閤眼一瞬,忽然轟隆一聲巨響,整個地道搖晃起來……
她感覺到喉間一股火辣,十指也鑽心的痛,睜眼看見的還是閆傲。他把她護在懷裡,阻擋頭頂掉落的石塊。
她什麼不對勁,一股力量催促她回頭,可是閆傲抱着她不放,繼續往前。
她拼命搖晃他,要他回頭,可是說不出話,也說不出理由……再然後,醒來,她已經在觀月。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覺得地道中的記憶有一大段的斷層。朴子雲說是正常的,因爲當時地道坍塌,她的頭被碎石撞擊,身上的毒又復發。
可是,斷掉的到底是什麼?她爲什麼總覺得有什麼落在那片黑暗的地下……
喉間一股刺痛,無語哇地一口,將堵在喉嚨裡的腥甜吐了出來。微緩過一口氣,她張開了眼,她看見閆傲滿是着急的倦容。
他輕撫她的後背:“沒事了,別怕,都沒事了。”
這麼一病,少不得要推遲迴觀月的日子。高燒反覆,她有時候會喪失時間的概念,更經常被夢魘牽制的瑟瑟發抖,每當這種時候,身邊總有一個聲音,溫聲軟語的把她拖回來。
徹底醒來時,有人睡在身邊,他溫暖的掌心覆在她額頭上。
窗外的梧桐發黃落葉,一對麻雀立在頂梢,嘰嘰喳喳的對唱。
她擡手蓋住那人的手背。
閆傲猛然擡起頭來,看見她睜開的眼睛,竟有一刻的怔楞,似乎不敢相信是不是夢。
無語擡手,摸摸他下巴處新生的青色,咧嘴一笑。
他不由也笑了,把她的手按在脣邊,輕輕一吻。
沒等無語反應,指尖一痛。那廝咬着她的指尖,恨道:“再喝酒,看我不把你這雙爪子剁了!”
無語:“……”
後來幾天,每天提心吊膽的過着,乖乖的吃藥,乖乖的喝粥,乖乖的躺在牀上不亂動。好在閆傲再沒有罵她,藥後一勺桂花蜜,也沒有間斷過。
她經不住悄悄的想:這次喝酒的事,他應該不生氣了吧。
這日藥後,無語由閆傲扶着在院子裡散步。秋天的氣氛越發濃重,落葉紛紛,到了閆三再勤勞的掃也掃不乾淨的地步。她身上裹的厚厚的,嘴前圍着圍脖,以免冰冷的空氣直接進入喉部,誘發疼痛。
她走了兩圈,感覺身上不累,也沒虛汗,不由期盼的看着閆傲。後者給她號完脈,凝重的神色終於鬆開一絲裂縫。
無語心裡歡呼一聲,沒等跳起來,已被他伸臂攬過去。
溫暖的感覺透過他衣襟傳到面頰上,閆傲的聲音低若嘆息:“別再讓我擔心了。”
她心裡發虛,只感覺這次的事真是鬧大了,不由軟軟的靠着他,分毫不敢造次。
“語兒。”他的聲音越發溫柔低沉,好似帶着無窮的魅力,牽引着她,“你的嗓子……你再試試說句話好不好?”
她下意識的張開嘴,一聲‘美人’分明在脣齒之間。
可還是,發不出聲音來。
她也着急,抓緊他的衣服,皺緊了眉頭,彷彿在問:還是不行,怎麼辦???
閆傲笑着摸摸她的頭髮,“沒事,回去再讓子云看看,不着急。”
你不急,我急啊。無語撅嘴。
“乖啦。”閆傲輕攬住她的肩,“我們得趕在冬天來之前回觀月去。”他說,“到了山裡,柿子該熟了。只要你乖乖不犯病,就準你吃一個最大最甜的。”
她終於無聲的笑了。
他心底卻是一嘆。
回去的路上一切皆很順利,寬大舒適的馬車奔跑在北上的路上。一日裡,藥力的作用之下,無語大部分的時候都在睡覺。
有時候,一閉眼,腦子好多往事紛至沓來。
臥房內,俊俏青年睜開眼,平淡無波的看向她:“花小姐不用忙了。”
桑樹下,有人問她, “你以爲拿到它,你爹就沒事了嗎?”
了無人煙的草原上,她坐在馬車邊,靠在誰的懷抱裡,一起看天上的星星。
萬里軍營內,他漠然的聲音:放她們走。
漆黑無光的地道內,有人握住她的手,俯身靠近:等我,我一定回來。
可她怎麼都拉不住他的手!
一股惆悵蔓延開來,無語睜眼。閆傲靠過來:“怎麼了?”
她指尖的水攤給他看,眼裡滿是疑惑:我臉上怎麼有水。
他‘哦’了一聲,“是我不小心把茶水潑出來了。”他擡手給她擦臉,無語舔舔脣,一把抓過他的手來就寫:茶水怎麼是鹹的?!
閆傲撇嘴,“沒事不許人放鹽啊。”
她滿眼迷茫:真放鹽?
閆傲輕拍她的背脊,“不煩心啦,還困的話,就再睡一會。”
無語搖頭,不能睡,每一次睡都會夢見。她枕在他膝上,一眨不眨的看着車頂。馬車在奔跑,車頂上的穗子不斷搖晃。
終還是忍不住,她再次拉過他的手寫:我剛纔又看見地道崩塌了。
“又聽見那個聲音了?”
她點點頭,在他掌心寫:他一直在說,一直在說。可是地道里太黑,什麼也看不見。我總覺得好像失落了什麼在那裡。
閆傲低聲道:“你知道你失落了什麼,是一個人。他叫鄴城。你爲了救爹,靠近他偷通關符,他不但沒有揭穿你,還對你非常好。後來你入宮,他救你出來,在送你假屍回去的時候,上面的太極殿塌了,他沒有回來。”
無語靜靜的聽着,感覺這好似一個發生在前世的故事,明明殘留着點滴記憶,卻遙遠的無法觸碰。
然而,那痠痛的感覺,卻清晰的在身體裡蔓延開來。
她不由抓緊閆傲的手,眼淚不可抑制的奔流而出。
閆傲道,“後來我想找他的墳,但在宮裡打探的人回說,只找到你的‘屍體’,沒有他。當初他像一個迷一樣出現在大楚朝野,一夜當紅,最後也像迷一樣消失在世人眼前。”
他輕嘆一聲,“語兒,也許他還在這世界的哪個角落,等你病好了,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