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舊府,靜若無人。
廳中茶盞殘留,廊下紅燈燒滅,可以看出官府進來驅散的時候,僕衆大多驚慌逃散,沿路好幾把椅子盆栽被人踢倒,時至今日,仍然無人扶起,整個將軍府蕭條之味撲面而來。
無語環視四周,鐵甲的將士們圍在府邸西角水邊,屏息相待,她的出現似如一顆石子落入死潭,波瀾之後,歸於死寂。
無語笑笑,在水榭中席地而坐,以素手撫過腳邊塵埃。
爲了視野廣闊,這裡沒有憑欄,只在四周做了一步高的低檻。水面徐風,波光凌凌。
無語摸出一把琉璃珠子,挨個往角落裡彈。珠子滾出去,撞上低檻再彈回來。在這裡玩彈子,空間又足,又不怕珠子滾遠找不回來。這是她小時候最愛玩的遊戲,是以當時帶她的奶孃丫鬟都知道,要是小姐跑不見了,只需往這水榭裡尋。
將軍府已經封起數日。
大隊行到門口,鄴城下馬,隨楚赴晨走上臺階,第一眼便見士兵往西邊排列。西角一處帶水,水面連着高牆,可以直接離開,是最不好部署士兵的地方。
一直屏息不動的士兵中傳來腳步聲,無語擡頭看去。
士兵分開,一個年輕的男子從容而來。
她的目光落在他剛毅如刀刻的臉上,然後是身上暗紋閃爍的龍袍,再然後……她再次揚起眼簾,站了起來,徑直走到水榭連着陸地的木橋邊。
士兵見她靠近,手裡的刀劍紛紛感知主人警戒般的鳴動。
楚赴晨擡手,示意無礙。
無語看着他,咧開嘴角,“姐夫來的好快。”
大概是這一聲姐夫寒到了,楚赴晨不禁抽了抽嘴角,“你喊的倒親熱。”
“臣女不敢,陛下贖罪。” 話是這麼說,她扶着橋邊的一隻竹雕獅子,半點沒有行禮的意思。
楚赴晨擡手整了整袖擺,上面的龍紋金絲繡制,在他五指間飛竄,然而那腳步未停,他直接走上木橋,往她行去,身後的人,包括鄴城都停了下來。
她臉上一片笑意,眼看着他走到身邊,“陛下是給我爹加官進爵了嗎?怎麼等我回來,家裡一個人影都沒有,我都不知該住哪兒去。”
鄴城聽聞這話,就知道她又睜眼說瞎話,花卓被捕一事,早已大告天下,就是才從東齊回來,也不至於丁點兒消息都不知曉。
楚赴晨卻似乎打算陪着把戲演下去,“花將軍一時事忙不在,不如你隨朕入宮住幾日,也正好陪陪皇后。”
無語眼睛轉了轉,“好呀,不過姐姐空嗎?宮裡那麼多姐姐妹妹,怕也把她厭煩了吧。”
說話時,她把竹雕獅子一轉,機括聲響悶悶傳來,水榭如船往水中偏移,便是原本連着陸地的木橋也收了起來。
“陛下!” 士兵們大驚失色。
楚赴晨並不理會,穩如泰山。水榭已行到中央,獨立水中,他只舉目四看了下週圍景緻,“朕記得這水榭原是賞荷之用,可惜時下不是夏日時節。”
“賞荷有什麼好的,故作風雅。”無語倒不在意,她蹦跳到水榭中央,身上的白衣白裙鋪開,像朵白蓮開在一顆琉璃珠邊。
楚赴晨不是沒有看見,只是到現在才顯露出喜悅來,“原來這些珠子你還留着。”
無語拿起珠子在手裡把玩了兩下,剔透的珠子似能收集陽光似得,有璀璨由內而外綻放在她眼眸裡。
這麼上等的琉璃珠只有官窯才燒製的出,可是先帝勤儉,並不喜歡花俏之物。就是這幾顆珠子還是當年楚赴晨生日,他孃親陳貴妃私下命人燒製的禮物。後來她仗着自己幫他擋了頓打,恬不知恥的討了過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七歲的時候吧,他還沒登基,她也還沒被送去師傅家。
帝王送太子到父親的軍營歷練,結果一臣一主那時候就起了矛頭。可在軍營之中,將帥是天,管你什麼太子,什麼大楚的獨苗,做不到要求,花將軍照樣罰起來,眼睛不眨心不軟。
楚赴晨打小就愛使陰招,那時候她都沒看出來,這小子原來那麼狠。
領了軍法之後,回頭就在花卓的飯菜裡下巴豆。把意氣奮發的一代大將,拉的兩條腿發軟。
可到頭來還是要抓罪魁禍首吧。她是軍裡的小霸王,爲人又最講義氣,楚赴晨進軍營的時候,哪兒有現在這麼壯實,長得小小瘦瘦,皮膚又白,她說好要罩着他的。其實私下裡,心裡是看上了他身邊的幾顆琉璃珠子,嘴上不好討。於是就把巴豆的事攔上了身。
時間過去了那麼久,無語抓了抓頭,“本來有十幾顆的,這些年玩着玩着,就剩這幾個了。”
楚赴晨笑了笑,伸手撫上她的長髮。
不遠處,鄴城迅速移開眼去,他知道那碧絲入手,滑潤如藻的感覺。
無語沒躲,任由楚赴晨吃了豆腐,她蹲在地上,指尖一彈,五彩的琉璃珠子咕嚕嚕,滾入角落裡一處黑洞。頃刻間,水下的機括髮出‘嘣’的一聲,有什麼卡主,隨着一震劇烈的晃動,猛然往下沉去。
楚赴晨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往前一傾,他不悅的皺起眉,無語被壓着,她的手攀在他肩膀上,那是一個極其曖昧的姿態,但抵在他喉間的匕首並沒有絲毫留情。
“陛下!”士兵們覺察不對,涉水靠近,鄴城當先一步走在最前面,按住身後的長劍。然而高處的弓箭手把長弓拉直,不知多少支箭冷對着這裡。
楚赴晨高呵,“等等!”
都是百步穿楊的好手,無語能感覺到那一道道如鷹的目光刺在身上。水榭下沉,池水蔓延上來,高過低檻倒灌進來,瞬間蔓過身體的一半,她仍緊抓着楚赴晨的衣襟,弓箭手們拉緊彎弓,能聽見長弦繃緊的聲音。
楚赴晨早已恢復冷靜,“你終究還是動手了。”他眼睛裡甚至帶着得意,彷彿看出她的動機,這脖上的就並非匕首,而是一朵剛剛採摘的鮮花。“刺啊,殺了朕,做實你爹叛亂的罪名。”
無語知道這一匕首刺下去的代價,爽快只是一時的,但錯過此刻,再無要挾的可能。
“我爹沒有罪,放了他!”
她把匕首往他肉裡又壓進一分,有血沿着匕首滴落下來,打在她耳邊的水裡,化作一絲紅線四散。
楚赴晨冷笑,“是嗎?去過一次東齊,你還認爲他是你爹?”
無語被那話語中的意思一驚,他已經知道她的身世了?!她下意識往岸上看去,池水正好蔓延過鼻息,鄴城的身影被水波折的一片模糊。
楚赴晨再不等待,拍開匕首,將她往水裡一壓,無語呼吸一亂,被冰冷的池水鑽入鼻息。楚赴晨將她拉出水面時,她只覺得身體一空,就被直接丟上岸去。還以爲會被等候的長矛刺成刺蝟,結果不是,人砸在誰的身上,阻擋了她的落勢,但摔在地上的瞬間,疼痛仍然蔓延。
無語被池水嗆的咳嗽不止,士兵們的兵器泛着幽幽冷光,劍氣似乎直接割在皮膚上,生痛難言。
有人將她雙手迅速挾制。那人身上的味道太熟悉了,她本能的反抗,身邊沒利器,她幾乎想也不想摸出腰間的一樣東西刺過去。
鄴城掌心被一下扎破,她的力氣其實不大,但一味的反抗對她有弊無益,他拍開她手裡的東西,受傷的手死死所住無語的喉嚨。
她頭一次感覺到鄴城的殺意。
那俊逸的五官近在咫尺,然而窒息的感覺卻太痛苦,無語驚恐的看着他,眼裡一汪清水直射人心。
鄴城漠然轉首,她的掙扎對他來說輕若螻蟻。
士兵們重新搭起木橋,楚赴晨走上從水榭踏上岸來。
鄴城再不猶豫,一下扼住她的呼吸。
無語眼前一黑,身體軟倒下來,一雙手伸出,及時把她攬入懷裡。
鄴城推開半步,楚赴晨抱着她,無語身上的衣服都在滴水,帝王毫不在意。士兵遞巾帕過來,他也沒接。
那滴滴答答的水順着龍袍落在地上,鄴城垂下視線,“陛下,刺客是否要入天牢?”
“刺客?”楚赴晨笑,擡手摸了摸她脖頸上的淤青,“鐵面鄴城果然名副其實,就是面對一個追了自己這麼久的女子也不懂憐香惜玉。”
鄴城垂首不語。
楚赴晨淺笑一聲,“也對,她靠近你不過是爲了通關符。”
馬車被牽過來,他抱着人轉身上車。
鄴城眼角看見無語的手腕垂下來,指節如玉,精緻若雕,然後她消失在車簾的另一頭。
“大人,這刺客方纔用的利器。”
士兵捧着東西走過來,那上面還帶着他的血,卻非匕首尖墜之類,而是一枚木製的簪子。
在羅澤的時候,她掰斷了他的玉簪,於是在去齊國的船上,以木簪相還。
那天她偷了他早就準備的假通關符,還被他的房門夾了。
當時的他被齊國皇宮裡,那張同她一模一樣的臉,弄得亂了分寸。並沒太多在意這支簪子,再然後,船隻沉沒,暴風雨至。
他沒想到,這支應該遺落在大海里的木簪,其實一直在她身邊。
在士兵面前,鄴城一聲不吭的把木簪拿過來,手上的傷口還在滴血,也分不清疼還是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