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像是把我當外人……”周城沒忍住與李十一郎抱怨。他也不知道這個話還能與誰說。他不在軍中這半個月，都是李十一郎替他瞞過去的。到如今左右親信也只知道他身邊有人，並不知道是誰。
——其實周城身邊既無妻妾，收用女子也不稀奇。
羋二孃倒是旁敲側擊問過幾次，都被他打哈哈糊弄過去。三娘一直病着，便不病，他也不想她們碰面。他知道嘉敏對二孃有心結，也因此竊喜過——如果她不在乎他，又怎麼會對二孃耿耿於懷。
李十一郎頭也不擡：“將軍不是外人，難道是內人？” 能好歹考慮一下蘭陵公主也是他的前任未婚妻嗎？雖然不知者無罪。
周城：……
其實李十一郎心裡也是驚的。高門女子耳濡目染，對於政局多少有一點看法不奇怪，但是出了洛陽，連他都不辨東西，何況深閨中的小娘子。蘭陵公主能有這等見識。倒是不負其父英名。
中州是個好地方，不過似這等豪族盤根錯節之處，要得到他們的支持，他們想，難道元明修就不想？
周城追到永安鎮這一去一回差不多半個月。雖然說他這邊收編、整訓降軍也需要時間，還是多少有所延誤。作爲謀士，他不是沒有勸過周城。但是反過來一想，駙馬這個身份對於周城，實在大有裨益。
元釗算什麼東西，要說報仇，當然蘭陵公主可信度更高。
如今蘭陵公主主動請纓要去中州，在李十一郎看來沒有什麼可猶豫的。至於周城那些兒女情長的碎碎念，他全當了耳邊風。
“……就是不知道來不來得及。”李十一郎道。
“什麼？”
“先南平王駐軍中州，雖然已經是三年以前，公主又曾經到過中州，多少還有香火情，”李十一郎隨口道，“我的意思，可以讓公主試試。”能兵不刃血，那自然是上上策，實在談不攏再打不遲。
周城：……心塞。
“她才遭父喪，又病了這一場……”周城猶豫道。雖然三娘勉強能說一句口齒伶俐，但是那顯然也分場合分情形。洛陽是她的主場自然好說話，中州……她能理得清中州那些錯綜複雜的家族關係？
何況結盟靠的不是口舌，不是允諾，而是利益。否則看在南平王的份上不把她賣了，已經是情分，這是其一。
其二，她眼下能以什麼身份去遊說中州豪族？說宋王妃就可笑了，南平王的死，宋王還有洗不乾淨的嫌疑；南平王的女兒嗎？南平王已經沒了；昭詡的妹妹？她說昭詡尚在，連他都不能盡信，何況外人。
周城悲哀地想，如今三娘代表他出面，還不如羋氏來得有說服力，至少羋家獨子、女婿、外孫都在他麾下。
三娘和他如今算是什麼關係？
元釗說要爲南平王報仇名正言順：他如今是南平王家族中唯一的成年男子，他周城說要爲南平王報仇，恐怕十個人裡有九個不信——他又不是南平王舊部，他跟了南平王纔多少日子，就算他如今與三娘上趕着成親，也是無媒苟合，誰信他來。
就不說三娘還有父孝要守了。
李十一郎道：“這些事怎麼解決，將軍不去問公主，問我算怎麼回事。”
周城：……
“將軍要沒別的事，就別打擾我處理軍務了。”開玩笑，他很忙的好嗎。葛榮死了，南平王也死了，人馬都留在這裡，這秦州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軍閥。如果不是整個秦州都沒有一塊安生的地方，他也不會對中州起心思了。
而且離了秦州，也可以擺脫紹宗節制。
紹宗頗有投誠元明修的意思，當然這也不是不可理解，紹宗並不是一個大有野心的人物，有朝廷撥糧草當然好過自己滿世界找吃的。但是如今這軍中，南平王的兵馬少於雲朔降軍，不能說紹宗沒有手段，只是沒有時間，威望又與南平王相去太遠，他說降，肯跟他降的人能有多少尚未可知。
周城從前在葛榮手下混得不錯，又是六鎮出身，收到的人馬多不說，還很得信任，這就犯了紹宗的忌諱——雖然不犯忌諱，周城也不是肯長久屈居人下的。趁着眼下還沒有成事，趁早走也是好的。
周城：……
這特麼到底誰是老大？
周城老老實實滾了出去，還沒出門，就聽見李十一郎在背後涼涼地道：“恐怕明兒邢遠要生事，將軍還是早點歇着，以養精蓄銳。”
周城：……
管得可寬！
活該他做鰥夫！
周城氣咻咻出了帳，李十一郎反倒發了一陣子呆。中州真是個好地方，地方豪強多，且強，朝廷原本是布了重兵，元十七郎能謀到這個位置，固然因其宗室身份，恐怕背後也不是沒有宋王推波助瀾。
他如今抽身出走，不會沒有佈置，不然，哪裡輪得到他們來打中州的主意。
如果蘭陵公主此去能成——雖然他覺得可能性不大——她的位置算是坐穩了。不然，失去父兄的蘭陵公主，這處境讓他想起漢武的兩任皇后。陳皇后固然身份高貴，如何比得上自帶嫁妝的衛皇后？
這樣想，蘭陵公主到底還是個聰明人。
李十一郎心情十分複雜。
他這時候往回想，他和蘭陵公主的訂婚，簡直像是蘭陵公主與宋王賭氣的結果。不然呢，不然何以解釋她與宋王的這樁婚事？如果不是有鄭三，他簡直要懷疑他李家滅門都和他的那次訂婚脫不了干係。
虧他當時還沾沾自喜過，能娶到宋王想娶而不得的女人。那真是莫大的諷刺。
他絲毫都不奇怪周城能把她帶回來，但那絕不是因爲他周城，而是因爲南平王。蕭南什麼人物，怎麼肯爲一個女人停留中原，也只有周城……他心裡隱隱爲周城打抱不平，也許也爲他自己。
雖然仔細算下來，蘭陵公主並沒有什麼對不住他，她救了九娘，她對他有恩，他記得的。
然而兜兜轉轉，她心裡的人原來還是宋王，可惜了周城……
李十一郎強行把這段心思按下去，無論如何，他們如今又在一條船上了，他應該找個機會拜會她。
嘉敏並不知道李十一郎也在軍中，周城沒有與她提過。
更準確地說，到這時候爲止，周城都沒有太多心思與她討論軍中人物、部署。不過她猜，該在的總會在。
“姑娘，”半夏忽然問，“姑娘當真要去中州麼？”
嘉敏看着鏡中自己的臉，卸了妝，臉色不是太好。
“姑娘？”
“當然當真。”嘉敏道。
“可是……”半夏猶豫了一下，“是周將軍不肯爲王爺報仇麼？”她心裡十分難過。以她家姑娘的身份，什麼時候身邊只有她一個婢子了。她還當他是個好人。然而她今天竟然看到他對姑娘動手動腳！
這一驚非同小可。
雖然半夏知道嘉敏嫁給蕭南，多少有被迫的成分，但是心裡已然認可宋王是她們公主的駙馬，她總以爲，等爲王爺報了仇，她們還會南下，那周將軍算怎麼回事，難道姑娘爲了報仇，竟然不惜——
半夏心裡拐不過這個彎。在她看來，周城還是幾年前那個受她們姑娘賙濟的落魄軍漢，雖然那時候姑娘就對他另眼相待，雖然他如今確實是得了意，但那也是王爺提拔，這不是該他報恩的時候嗎？
他怎麼能乘人之危，對她們姑娘生出別樣的心思呢。
卻見嘉敏搖頭道：“不是，是我自己要去的。”她在周城面前說那句“我願意走這一趟”，其實並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多少有點衝動——在那之前，她還想要去找澹臺如願，如果周城不肯幫她報仇的話。
然而過後仔細想，卻像是再沒有別的路可走。這時候想起她前世在周城面前說過的那句“我不必有用”，真能笑出眼淚來。真的，哪裡來這麼大的臉。摔得那麼慘換來的教訓，還以爲自己可以不必有用。
шωш⊕тt kдn⊕￠O 活該差點被元釗賣掉。
“姑娘爲什麼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半夏幾乎要哭出來。
“中州不算遠，”嘉敏偏頭看了她一眼，“不過你跟着我，多少要吃點苦頭。”
“半夏不怕吃苦。”半夏道，雖然心裡對中州這樣一個只聽過地名的地方，不可能沒有畏懼，但是姑娘要去，她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她沒有想過別的出路，姑娘沒有負她，她自然不能背棄姑娘。
她又不是素娘，跟姑娘纔多少時日。
嘉敏從前也沒有這個耐心解釋——她唯一一次的耐心就用在甘草身上。雖然甘草之後確實乖覺了不少，也還是有限。遠不及竹苓和半夏。人天性如此，如果沒有大的變故，很難有翻天覆地的改變。愚鈍如她，即便經歷過生死這樣的變故，還不是好了傷疤就忘了從前的痛。但是如今，她身邊就只剩下這一個可靠的人了。
嘉敏道：“周將軍是答應幫我報仇，但是我總得做點什麼，證明自己值得幫。中州是我去過的地方，你不要怕，出去走走，也好過成日在這裡胡思亂想。”她儘量輕描淡寫，與其說是安撫半夏，不如說是安撫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