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刻鐘許大夫纔到。
那怪不得他。嘉敏到洛陽這一年,統共在家也沒幾日,誰以許大夫雖然定期上門給南平王、南平王妃把平安脈,卻沒見過嘉敏。更別說半夏。半夏沒有南平王手帖,能這麼快把人請來,已經是本事。
許秋天如今已年過五十,仍精神矍鑠,健步如飛,以醫術精湛着稱,在洛陽高門裡名聲不小。
到了臨水軒,也不寒暄客套,首先就去看病人。
第一眼看到謝云然的臉,心裡就吃了一驚。謝云然還在昏迷當中,看得出神情十分痛苦,面色緋紅,大大小小皰疹密密麻麻,猩紅,暗黃,趨近透明,娟秀的面孔被撐得腫脹,皰疹之間滲出透明偏黃的液體。眼瞼與嘴脣尤甚。如今人在昏迷中尚好,一旦醒來,勢必睜不開眼,也張不開嘴。
以許秋天行醫經驗之豐富,自然見過皰疹,卻沒見過發作得這樣厲害的。而且這皰疹長在別處尤可,發在臉上,卻是棘手。總不能讓堂堂蘭陵公主頂一臉的傷疤——那怕是比不治的罪過還大。
可是不治,眼下就有性命之憂!
許秋天這一皺眉,四下裡都懸了心。他瞧了一眼按住謝云然雙手的四月,說道:“小娘子且放手。”
四月雖然心有不安,仍遵命放手。許秋天連下了四支銀針,兩支在虎口,兩支膻中,謝云然雖然還在昏迷,面上痛苦之色又因之稍減。
眼看着許秋天鬆了口氣,陸四夫人忙着問:“敢問許大夫,謝小娘子中的是什麼毒?”
“謝小娘子?”許秋天一怔。到底醫者本分,無論蘭陵公主,還是謝小娘子,總歸都是病人:“中毒?不不不,這位小娘子不是中毒。”
陸四夫人聞言大喜,既不是中毒,就不必教底下人如臨大敵了。牀榻邊四月和屏風後嘉敏的心卻都沉下去。鄭笑薇知意,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只聽陸四夫人追問:“那……可是舊疾復發?”
“並非舊疾。”
“那是——”陸四夫人也疑惑了。
“想是小娘子沾了什麼不該沾的東西,或者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所以引發了皰疹,”許秋天輕輕放下謝云然的手,嘆息說:“老夫行醫幾十年,也是頭一次見到發作得這麼厲害的。”
這句話一出,休說嘉敏四月鄭笑薇,就是陸四夫人,心情也沉重起來。既不是舊疾,雖然也不是中毒,但人總歸是在他們陸家出的事。許大夫雖然不是他家常用的大夫,她也久仰其名,連他都說沒見過……陸四夫人定定神,給侍婢一個眼風。侍婢會意,將謝云然用過的吃食與食具送上來。陸夫人道:“這是謝娘子方纔進過的食,還有方纔謝娘子走過的地方,如果許大夫有需要查看,我這就去安排。”
許大夫不答,仔細檢點過謝云然的吃食與用具,從中挑出幾樣,細細問了四月,方纔說道:“怕就是這幾樣了。”
竟然是……果然是……吃食出了問題麼,陸四夫人之覺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這幾樣吃食,還是陸靜華拜訪過南平王府之後,回家來特意要求添上的,異常難找,陸家上下很是費了番功夫。
不想竟、竟……但是南平王府的三娘子這樣着急,卻不像是假裝的,如果是南平王府有所謀算,絕不至於此。而謝家婢子也一口咬定,自家娘子從未有過這樣的症候,想是、想是無心之失。
陸四夫人心裡翻江倒海,許大夫只諄諄交代四月記牢,又把東西交還陸家的侍婢。
“有人天生體質,不能碰海味,想必謝娘子就是。”許大夫這樣解釋給陸四夫人聽,又道:“貴府園中,左右不過幾樣花草,謝娘子府上,應該也不少,只要沒有什麼出格的,想必無礙。”
瞧着陸四夫人的臉色,補充道:“夫人要不是放心,不妨找人帶我這孫兒去看看,他年紀雖小,花草是盡識的。”
他說的孫兒,是身後背藥箱的童子,不過七八歲,面孔白淨,眼睛漆黑,生得一副機靈又淘氣的模樣。陸夫人的目光看向他,卻知道中規中矩行禮道:“小子許之才,見過夫人。”
他年紀小,不用避嫌,也不至於驚到園中仕女,自然比許秋天方便。
“好孩子,”陸四夫人道:“珊瑚,你領許小郎君到園子走一遭……”話止於此,目光看向四月,四月起身,略福一福道:“娘子走過的地方,奴婢約莫都還記得,請夫人讓奴婢與珊瑚姐姐同去。”
陸四夫人等的就是這句話,當下微微頷首:“去罷。”
四月向陸四夫人行過禮,又轉向屏風,福身道:“那我家姑娘,就擺脫夫人和蘭陵公主、鄭娘子了。”
許秋天這才知道,蘭陵公主果然是在的。
只聽屏風後兩個少女齊齊應道:“你放心。”
四月這才同珊瑚,帶了許之纔去園子。陸四夫人定定神,又問:“既然許大夫已經看出謝娘子的症狀,那麼敢問,可有良方?”
許秋天沉吟道:“如果夫人信得過我,我這裡可以給小娘子先施針緩解,也能開方子,但是到底管不管用,卻不好說。”
聽到這樣一個回覆,陸四夫人卻又爲難了,要是她自己的孩子,死馬也要當活馬醫,但是謝云然畢竟是謝家人,施針也就罷了,沒聽說過施針施出岔子的,這藥方,許大夫既然沒有把握,倒是要不要開呢?
忽聽得屏風後又有少女聲音響起:“請許大夫施針、開藥,請陸夫人着人抓藥、熬藥,去謝府請謝祭酒與夫人前來主事。”
一口氣安排了所有人。
陸四夫人聽得眼前一亮,想道:這南平王府的三娘子,倒是異乎尋常的周全。她之前沒有派人去通知謝家人,想必也是和她一樣,並不想把事情鬧大,但是到這個地步,連許大夫都沒把握,就不能不驚動謝家了。
這邊施針、開藥,緩解病情,那頭請謝家人來,決定要不要服藥——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當下鬆了口氣,道:“請許大夫施針。”然後又一一吩咐下去:“珍珠,你去抓藥,你親自熬藥,莫讓閒雜人等過手。”“是”那名叫珍珠的婢子領命而去。又吩咐口齒伶俐的琥珀去謝府請人。
到全部安排完畢,陸四夫人額上竟已見細汗。
許秋天只管凝神下針。
屏風後嘉敏也微舒了口氣,人事已盡,剩下的就只有聽天由命。
看陸夫人這小心謹慎唯恐出錯的做派,今日之事,倒像是陸家無心之失。但是嘉敏心裡總隱隱有個擔憂——萬一不是呢?萬一……是,連四月都不知道謝云然的忌口,照理,這天下就不該有人知道,除了……賀蘭初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