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桃扶着馮木香，小心翼翼的回去了。剛到院兒門口，馮木香便停住了腳步，扭頭瞧着旁側的柴房：“走，我們現在就去問問她。”
“二太太，還是等雨停了再去吧。瞧你的鞋子，都溼透了。”越桃瞧着黑漆漆的天，方纔還很明亮。幾聲兒響雷之後，便跟黃昏一般。
馮木香低垂着頭，瞧着自己的沾花碧玉翡翠鞋子，眉頭一蹙，拎了拎裙褥：“走吧，若是心頭的疑惑不解除，我怕是也很難入睡。”
“你說這個女人，是真的顧家大小姐，還是會巫術啊？”越桃拗不過馮木香，只好撐着雨傘，一同陪着。
馮木香因爲裹腳的緣故，走起來極其吃力。越桃小心翼翼的扶着馮木香，一聲兒響雷，將越桃打一顫。
越桃抖了抖手裡撐着的雨傘，低垂着頭，生怕馮木香罵她。馮木香倒是沒有理會，腳下的步子，越發的快了：“這般也好，若她果真是大小姐，那麼我那一雙兒子，便得救了。”
“會不會是老爺在外頭風流快活留的種？”越桃和馮木香已經到了柴門口，瞧着裡頭黑漆漆的，還不時一股子發黴的味道。
馮木香伸手，推了推柴門。越桃在身後，收好了雨傘，伸手撥開了蜘蛛網：“二太太，好嗆人啊。”
馮木香不住的咳嗽，屋內太黑了。越桃立即將旁側的兩根白色蠟燭點燃，“這還是上次，黃管事屍首停在這裡的時候，留下來的蠟燭。”
點燃了蠟燭，馮木香才勉強瞧見了顧婉君。一襲桃色的身影，靠在破舊的窗格前頭，背對着馮木香。
“你出去，瞧着柴門，老爺是不讓宅子裡的人來探望她的。”馮木香支走了越桃，越桃木訥的點點頭，便踱步出去了。
“你來了，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要快許多。”顧婉君靠着窗格，雙目盯着外頭。雨水淹沒了一切風景，只聽得見嘩嘩的聲音。
“你曉得我回來？我和是我回來，而不是三太太或者四太太？更或者，是大少爺或者老爺？”馮木香聲音宏厚，在廢舊的柴房裡，通透得很。
“二太太，這點燃的蠟燭，你有沒有覺得，白得慎人？這留下的蠟油，就像是滾燙的淚珠子一般。”顧婉君這才別過頭來，面頰蒼白。風馮木香心頭一跳，若不是認識她，險些以爲是鬼魅呢。
馮木香別過頭去，瞧着身側的蠟燭，紅色的火苗跳躍得厲害：“大小姐似乎，對這些蠟燭，格外有興趣。若是喜歡這麼生白不吉利的東西，等老爺放你出去之後，我送你一大箱。”
“那多謝二太太，恐怕是沒有這個機會了。你以爲老爺當真能關得住我麼，只要我想出去，我隨時都能出去。”顧婉君胸口起伏，重重的嘆氣。脖頸上的鎖骨，甚是突兀。
“那你倒是出去啊？”馮木香就是瞧不慣她，什麼時候，都這般神氣囂張的模樣兒。
顧婉君眨了眨雙眸，抿了抿髮白的脣，杏眸盪漾出一絲笑靨：“二太太，是不是覺着我很囂張？有沒有覺着，這一點很像這個宅子裡的一個人？”
“像誰？”馮木香眉頭一蹙。
顧婉君雙眸意味深長的盯着馮木香，一步一步的逼近她。馮木香瞧着這張臉，覺得瘮的慌：“我怎麼覺着，你這般像一個人呢？”
“那二太太有沒有覺着，我像你呢？”顧婉君聲音很細，一聲兒響雷劈天蓋地而來。
馮木香瞪大一雙鳳眸，盯着顧婉君，緩了一會兒嘴脣咧開：“哈哈哈……笑話，你一個不明不白的女人，怎麼會和我馮木香面部相似呢？”
顧婉君搖搖頭，低垂着眼瞼，背對着馮木香。踱步過去，伸手摸了摸透白的蠟燭，滾燙的蠟油滴在顧婉君內白的肌膚上，她竟然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二太太有沒有覺着這個柴門，很恐怖啊？說不定黃管事的魂兒還沒有走遠呢，我相信他一定就在這個宅子裡。二太太的西院兒，離這裡這麼近，可做過噩夢？”顧婉君聲音有些顫抖，語氣裡透露出幾分傷懷。
“你和黃管事，到底是什麼關係，竟然幾次三番的提到他，還爲他料理後事？”馮木香雙手端在胸前，一抹大紅色的衣裳，在灰色的柴房裡，甚是詭異。
“你可曉得莫貞？”顧婉君搖搖頭，嘆氣道。
“莫貞，不就是你的師父麼？你幾歲開始，便被送去清水觀，和一些姑子爲伍。當年慈禧太后，最喜歡的繡娘——莫貞，便是你的蘇繡師父。”馮木香一口氣，說了這麼多。
“你只曉得其一，不曉得其二。其實莫貞是黃管事的妻子，莫貞爲何會仇恨顧家，爲何會由我來報復顧家，二太太是個明白人，應該不要婉君說下去了吧。”顧婉君伸手掰下了一塊兒蠟燭，捏在手裡，涼颼颼的。
“什麼？你說莫貞便是……便是……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呢？”馮木香慌了，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二太太別不信，莫貞以前來過顧家。爲了黃管事，她甘願做一個平凡的女子。在顧家的時候，她的名字叫做——王淑珍。二太太，是不是想起什麼來了？”顧婉君扭頭，認真的瞧着馮木香。
馮木香渾身兒顫抖，直搖頭：“不……這不可能，王淑珍只不過是我房裡的一個下人。樣貌醜陋，還不會……不會說話兒，怎麼會……會是名動天下的莫貞呢？”馮木香嘴角擠出一絲不可思議的笑靨，外頭的雨，還是嘩嘩的下個不停。
“只能說二太太太不關心自己的下人了，莫貞貌美動人，若是以真容顏示人。怕是在江南，會引起一陣騷動。那時候，老爺也還年輕。爲了自保，爲了保護她們之間的愛情，所以莫貞是故意醜化。”顧婉君徐徐吐字，聲音如雨裡夾帶的冰雹一般，噼裡啪啦的打在馮木香心裡。
“這……這……這根本不可能的事兒啊？你個妖女，你怎麼曉得？莫非……莫非你就是黃管事的鬼魂兒附體，專程來禍害咱們顧家的。”馮木香腳下踉蹌，跌跌撞撞的，扯着一架已經破舊殘缺的椅子。
“莫貞雙手纖細，白如嫩蔥。手腕兒上，有個胎記像一朵蓮花兒一般。這是一雙巧手啊，繡遍了天下，每個男人幾乎都會爲她的美貌和才能着迷。可她偏偏喜歡上了顧家的一個下人，還和他生下了一雙兒子。如今這雙兒子，已經長大成人，怕是也十七歲了吧。”顧婉君淡淡吐字，就像是一朵靜默開放的蘭花兒一般。
馮木香身子顫抖得厲害，雙眸驚恐，瞧着顧婉君如同盯着鬼魅一般，“你……你到底是誰？”
顧婉君瞧着馮木香這般激動，嘴脣上揚，倒是輕鬆了：“我是誰？二太太好好想想，我古玩居到底是誰？我也無數遍的問我自己，我顧婉君到底是誰？我身上，到底流着誰的血？”
“婉君想問問二太太，當初莫貞走的時候你是怎麼對待她的。揹着黃管事，說她難產而死，喂她喝了一碗杜申草，這草喝下去會失聲的，你知不知道？”顧婉君終於有些激動了，清瘦的身子微微顫抖，雙眸通紅。微閉雙目，眼淚濯濯而出。
“難道……莫貞沒有失聲麼？”馮木香聲音顫抖，響雷劈來，馮木香面色慘白，額頭上滲出了汗珠。
“二太太自然是希望她失聲，但是莫貞遍體鱗傷，被你擡出去之後。正好兒遇見了慈禧太后身側的一位名醫，總算是及時的保住了她的聲音。黃管事怕事懦弱，瞧着你抱走了他的一雙兒子，自然是不敢多說的。”顧婉君說完，便從闊袖裡掏出一個玉佩來：“二太太這個你可熟悉，這便是黃管事死的時候，身上戴着的那枚玉佩。”
“黃管事將這枚玉佩加熱，然後將花紋，印在了兩位少爺的小腿上。二太太不是個粗心的人，不會連兩位少爺身上的玉佩紋樣，都不曉得吧。”顧婉君手裡的玉杯通透明亮。
馮木香使勁兒搖頭，髮髻鬆散，慢慢兒支撐起自己的身子：“你們都錯了，黃管事之所以沒說，也是爲了自己的一雙兒子。他也有私心，想他們不再過下人的生活，想他們成爲堂堂正正的少爺。”
“那是因爲他覺着自己已經失去了愛人，只有盼着這一雙兒子好，若是兒子留在自己身旁會吃苦。還不如留在你身邊兒，他也能照顧看着，還能有一口飯吃。”顧婉君踱步過去，將手裡的玉佩，遞給馮木香。
“莫貞隱忍着，就是爲了報仇？那你爲何心甘情願的，跟隨着莫貞？還有你和老爺的血，爲何能融爲一體？”馮木香低眉，瞧着這枚玉佩，並沒有伸手去拿。
顧婉君搖搖頭，“二太太，你果真不曉得我是誰麼？”
顧婉君轉身兒，擡起自己的胳膊，左手撩開。一顆紅色的硃砂痣，在白皙的肘際處，特別明顯：“二太太，你可記得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