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寧見了獨孤楓, 想起頭回見面時皇甫倩的口無遮攔,臉上微微泛了些紅。獨孤楓瞥了她一眼,照舊繃着面孔。皇甫倩道:“楓表哥, 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外頭沒有飯局嗎?”說完, 吩咐侍女另搬來一張坐榻。獨孤楓撩起袍角, 坐到兩人身邊。“大年三十, 哪有人談生意?”皇甫倩又道:“可前兩年你來京裡, 不是天天有人請去交際?怎的今日倒有空?該不是你們獨孤家已然敗落,沒有生意可做了吧?”
獨孤楓朝天翻了個白眼。“皇甫倩,你少廢話!”皇甫倩撇了撇嘴。“不說算了。那一會兒放炮仗你要來哦。”獨孤楓“嗯”了一聲。簡寧轉過臉, 恰對上少年的視線。她衝他微笑,以示友好, 他卻不予理睬, 毫不買帳。皇甫倩坐在中間, 乃道:“楓表哥,人家小皇嫂同你禮貌, 你好歹稱呼一聲嘛。”獨孤楓冷冷道:“如何稱呼?我倒想不出來。”簡寧見少年的神情,想他乃獨孤柳的胞弟,定然對自己無甚好感,忙道:“無須客氣的,你們聊就是了。”
說話間, 正北的坐席上, 只見內侍總管李延福挺胸腆腹, 拋聲調嗓道:“皇上、皇后駕到!”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響起。衆宮眷及皇親紛紛起身, 面向正北, 垂佩卑立。殿內的樂師、太監、侍女更是跪伏在地,乞迎聖駕。簡寧突然有些後悔揀了這麼個位置。雖說離得遠, 又在角落,可卻能將正北的情形看得真切。還不如挑個當中的呢。大家在一排裡廂,眼不見爲淨。佳人暗暗地想。
皇甫擎領獨孤柳入了包間,落了座,便朗聲道:“都是親戚,諸位不必拘禮。與朕及皇后一同賞戲吧。”衆人齊集謝恩後,各自歸座。“咚咚咚咚”鑼鼓點敲響,臺上即刻做起戲來。天子接過李延福遞上的溼巾子,擦着手,環顧四周道:“今兒新鮮啊!來了這許多人。瞧瞧,西面坐席上都坐滿了。”獨孤柳道:“可不是嘛。錦華班新請了現今江南頂紅的旦角,這戲值得一看。”皇甫擎道:“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話說天子對戲文並無多大興趣。每年除夕來麟德殿觀戲,不過陪獨孤皇后坐坐,賞個人情。看了一刻,念起佳人今日之種種,心中惦記,乃命李延福上前,附耳道:“公主呢?在哪個包間?去問問。”一時,李延福去而復返,指了方位。皇甫擎移目望去,微慍,脫口道:“不象話!躲在角落裡作什麼?”獨孤柳聽聞,順眼望去,更是詫異。“哎喲!楓弟來了,怎麼竟不知會一聲?今日的場面,同公主、倩兒一處,成何體統?”說罷,即命侍女去喚。
“好一個色奪瑤林之月,骨蘊沉水之香。那小旦上了妝,還真有幾分天姿國色呢。”
“嗯——這樣標緻的男旦倒是少見。扮相、身段、唱工,樣樣俱好。”
“依我說,就是雲姬你上了妝,樣貌雖勝過他,可風度、儀態卻未必勝得了他。”
“我又做不來戲的,自然比他不過。”
此時,臺上正演到第二折《瑤臺》。小旦終於出場,果然色藝雙絕。手眼身法,皆爲濟楚,舉意動容,風情無限,將個飛瓊仙子演繹得惟妙惟肖。簡寧與皇甫倩並頭看得入迷,不覺連聲讚歎。
只聽佳人吟道:“曉入瑤臺露氣清,座中惟有許飛瓊。塵心未斷俗緣在,十里下山空月明。這齣戲道盡了詩中的意境,真是一出好戲!”皇甫倩眼珠子盯住臺上,口中接道:“好冷僻的詩哦。雲姬,你少同我拽文。你曉得我最不喜歡唸書的。”簡寧亦是目不轉睛,回道:“是你先說什麼色奪瑤林之月,骨蘊沉水之香。自己賣弄了,倒不許別人說上兩句啦?”
恰值小旦下場,皇甫倩轉過臉來道:“得了,我懶得同你辯。”簡寧便笑。皇甫倩不理會,又轉過去問獨孤楓:“那小旦是你請來的,叫什麼名字?多大啦?不上妝是何等模樣?也這樣俊嗎?”獨孤楓有些晃神,半晌才道:“問那麼多幹嘛?想招人做女婿啊?”皇甫倩啐道:“去你的!他一個戲子,也配?不男不女的一個尤物,拿來賞玩賞玩倒是有趣。就像雲姬養的那兩條松獅犬。”
這話出自皇甫倩之口,絕不稀奇。前文已述,無須再表。簡寧聽着厭惡,正待駁上兩句。孰料獨孤楓搶先道:“你他媽少胡說!戲子也是人生父母養的。拿來當狗養?虧你說得出口。”真是話粗理不粗,佳人立時對少年有了幾分刮目。皇甫倩卻是大失面子。好在她同獨孤楓一道長大,聽他罵粗話罵慣了,臉不紅氣不急,應道:“瞧你迴護那樣兒。還說自己沒有龍陽之癖?想來那小戲子多半是你的孿寵。倒來教訓別人?哼!”
獨孤楓這下氣極,臉也紅了,脖頸也粗了。皇甫倩方害了怕。後頭的綠珠等侍女更嚇得不敢喘氣,個個從坐墩上站了起來。簡寧趕緊探過身去,衝獨孤楓柔聲道:“安逸侯別生氣。我代倩寧向你賠禮,有話等戲演完了再講,好嗎?”獨孤楓喝道:“你是什麼身份?少管閒事!”佳人委屈得什麼似的,只好閉嘴不言。
正在當口,獨孤皇后的貼身侍女名叫彩英的來喚獨孤楓。進來見過禮後,請了少年出去。皇甫倩方鬆了一口氣,喃喃道:“楓表哥的脾氣真是一年比一年漸長。動不動就發脾氣。也不知哪來那麼大火氣?”簡寧心道:估計是青春期綜合症,易怒、焦躁。便摟住皇甫倩肩膀,安撫道:“誰讓你說出那番話來?我聽着也生氣啊。戲子不是人嗎?還有,那性向是個人的事體。你當着衆人的面講出來,他不惱纔怪呢?”
“性向?什麼意思?”皇甫倩不解道。簡寧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彙,唯有解釋道:“哎呀,就是喜歡男人還是女人。”皇甫倩乃笑道:“那不用說,楓表哥篤定是喜歡男人的。只是不曉得他是單單喜歡男人呢?還是男人、女人統統喜歡?改明兒我再去打聽打聽。”簡寧聞言,忍俊不禁。
這一幕,皇甫擎遠遠地看在眼裡,不明就裡。卻見佳人但凡一笑,坐席上皆投去目光,連戲也不看。方纔知曉爲何西面的廊廡與殿堂會坐得滿滿當當,心下不由生出幾絲得意來。待獨孤楓進到包間,坐至皇后身邊,天子問道:“倩寧又說什麼混帳話了?”
獨孤楓接過皇后遞去的清茶,呷了一口,只道:“不過閒聊。爭了幾句。”獨孤柳笑嗔道:“怎麼來了不說一聲?卻鑽到那裡,被你嚇了一跳。”獨孤楓道:“給倩寧硬拉過去的。那邊離臺子近,看得清楚。”皇甫擎又問:“這趟呆到幾時回去?”獨孤楓道:“須多呆些時日。有幾宗大買賣。”皇甫擎道:“那好。擊鞠賽你也來吧。”獨孤楓道:“是。”
至第四折《討釵》時,小生、花旦同臺亮相。二人且笑且嗔,亦喜亦悲,演成一段才子、佳人的優雅故事。細細品來,清麗婉轉,雋永纏綿。簡寧讚道:“原來這就是段玉樓呀。聽徐昭儀她們說起,乃當今第一小生,果真名不虛傳。”皇甫倩道:“這兩年都是他掛頭牌。看得多了,有些膩味。前年我往後臺去,見過他不上妝的模樣,只算周正。與皇兄、楓表哥比起來,差得遠了。”簡寧道:“你不是瞧不起戲子嗎?倒拿皇上、安逸侯同他作比較。”皇甫倩道:“打個比方而已。咱們私下裡說說有什麼要緊。”簡寧點點頭。“那倒也是。”
既然起了頭,趁着臺上空擋,皇甫倩便適時發揚其八卦精神,問道:“雲姬,依你的眼光,四大公子中,哪個相貌最好?”簡寧一愣。四大公子?不可能是民國四大公子,也不可能是明末四大公子,那一定是指戰國四公子。便道:“論相貌屬平原君趙勝,但他德行太差。我選信陵君吧。”皇甫倩一聽,咯咯直笑。“雲姬,我說的是本朝本代的事。你扯那麼遠做什麼?戰國那四大公子,你我都無緣見過,如何品評?”
佳人恍然,問道:“本朝也有四公子嗎?”皇甫倩瞠目道:“人人皆知啊。來了這麼久,你竟不知道?”簡寧回頭看向綠珠。綠珠忙探身告之,並道:“無端端的,您又沒問,奴婢自然不敢妄加提及。”皇甫倩等得不耐,催促道:“好啦。如今業已知曉,你快說說吧。要公允,不準偏袒皇兄哦。”簡寧道:“爲何要我先說?你倒說來我們聽聽。”衆侍女面含期待,均豎耳傾聽。
皇甫倩向來口無遮攔,應道:“說就說,這有什麼?依我看,若單論相貌,肯定屬皇兄第一。”綠珠、阿奴等皆點頭表示贊同。簡寧乃望向北面坐席,帝后端坐其間,正自閒聊。皇甫擎嘴裡說着什麼,眼光卻瞥過來,恰對上自己。只停留一息,又收了回去。
“雲姬,你以爲如何?”皇甫倩問。簡寧轉回視線,道:“你令我不準偏袒。自己又把皇上排在第一?”皇甫倩道:“就事論事而已。舉嫌不避親嘛。”佳人嗔道:“你總有理。”衆侍女皆笑,更迭聲道:“公主快快往下講。”
皇甫倩便續道:“要論男兒氣魄,勇健孔武,首推霍青霍將軍。若說倜儻瀟灑,風儀翩翩,非子陵表哥莫屬。他二人各有千秋,當在伯仲之間。”簡寧接道:“有目共睹的,你這話說了等於沒說。”便看向二人。霍青仍是方纔的座姿,促狹而整肅。房子陵則與同僚侃侃相談,遊刃自如。
皇甫倩不服,反問道:“那雲姬你說,哪個好?”簡寧想起上回同房子陵偷偷外出時,曾被問及相同問題。當時扯了謊。今次乃胡侃閒聊,無甚妨礙,便直言道:“對男子而言,英勇果敢更勝風度相貌。”衆侍女聽罷,大都贊同。獨阿奴看向佳人,心頭略有擔憂。
皇甫倩笑道:“雲姬,你真爽快。若無霍家表哥傾力相救,你早已被那胡戎王子搶去做了王妃,哪裡會與我們一處看戲?只是委屈了子陵表哥,自己妹妹倒不選他。我便選他好咯。我卻欣賞舉止風流的斯文少年。”簡寧道:“原來表哥這樣搶手呀。”說完,便看向綠珠。綠珠羞紅了臉,衆人不免又拿她湊趣一番。
最後,話題落到獨孤楓身上。皇甫倩道:“楓表哥不太好講。”問其原由,乃道:“四大公子裡屬他最小,不過十七。現在是挺俊的,誰曉得過兩年會長成什麼模樣?單單這脾氣就讓人受不了。”佳人已打開了話匣子,便玩笑道:“安逸侯若按現在的長勢,將來應大有後來居上之勢。”
綠珠插嘴道:“公主,您怎麼說的跟種莊稼似的。”皇甫倩一聽,拍着巴掌道:“就是那麼一回事!呵呵!楓表哥,你可千萬別長歪了。否則,就對不住這四大公子的名頭咯。”衆人又笑。簡寧與皇甫倩乃一同望向北面坐席。只見少年坐於帝后身邊,臉容雖帶青澀,卻已是秀氣成採,光華耀目。想他日,必定青出於藍而更勝於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