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殿內,皇甫擎正來回踱着步。只見他眉頭緊鎖、俊面含霜,分明是在氣頭上。周遭侍女個個垂首肅立、提心吊膽,生怕再惹出一丁點紕漏。
“李延福,車子行到何處了?”
“啓稟皇上:方纔報稱正行至朱雀大街。想來此刻已過了承天門入內廷了。”
說話間,綠珠端着茶盞奉至御前。皇甫擎一見她身形便想起那日曾將她錯認成雲姬。自然也想到了佳人在月下扮鬼說書的荒唐事。如今才過了多久。她倒好,出趟門又鬧出亂子了。新愁往恨齊上心頭,氣得皇甫擎一拂袖。只聽“哐當”一聲,綠珠手中的琉璃盞即被掀翻在地。
“滾!別在這礙眼!統統下去!”
李延福見狀,忙示意綠珠等人退下,口中勸道:“皇上息怒。切莫動氣,動氣傷身哪。”
皇甫擎聞言,往正中的紫檀木寶座上一坐,說道:“你應知朕素來是最沉得住氣的。可她也太不像話了。忍了她兩次,若這回再不給些懲戒,怕要縱容得她越發不知何爲規矩體統了。”
李延福聽了天子之言,卻道:“依老奴說,今日這事也算不得什麼。初雲公主年紀小玩心重,難得出去散散心焉有不高興的?玩得興起多喝了幾杯,也是常情。何況一同去得都是皇族內眷,與國體也並無多大損害。”
皇甫擎道:“喝醉了又笑又鬧,還得人背下山。這成何體統?‘端莊慧儀’?虧你還在朕跟前誇過她。這事朕還沒同你算帳呢。”
李延福忙道:“老奴可不敢瞎說。宮裡人人都贊公主的好。就說今日吧。聽先行回來的內侍說,公主之前與倩寧公主、房大人一起吟詩、撫箏、說古論今。單論那份才華和眼界,這後宮裡就未必有幾人比得上。”
皇甫擎聽了頗不以爲然,問道:“老狐狸,你拿了她多少好處?每回總見你維護於她。昨日在張婕妤處見到東冥獻予她添妝的全套珊瑚首飾。可見她把這宮裡上上下下都打點了一遍。你這老傢伙更沒少拿吧。”
李延福脅肩諂笑道:“呵呵!皇上聖明。老奴是得了些好處的。這禮物可是人人有份,也足見公主爲人厚道並非勢力之人了。”
“她哪裡厚道了?”皇甫擎說着說着,心情倒也舒暢不少,便打趣道:“怎麼不見她送朕禮物。朕想要的東西,她到如今還沒給呢。”
此時有內侍進殿稟報說:初雲公主的馬車已到了芳菲殿外。皇甫擎遂斂去笑容仍寒着張臉,起身邁出了正殿。
走在石徑上,皇甫擎已隱約聽見院門外傳來佳人的嬌笑聲。心道:這小妖精果真醉得不清。便不由加緊了腳步。直累得隨侍的李延福跟着小跑起來,連呼道:“皇上您慢點!小心臺階!”
一出院門,只見簡寧癡癡笑笑的正由阿奴攙扶着走進來。此際正值黃昏,天邊落日銜山,餘霞成綺。暮色中,佳人云鬢鬆散,釵雀輕搖,酒醉後的怡容越發顯得紅彤似火、嬌豔欲滴。皇甫擎站在階前冷眼相看,心中於斯人可謂又愛又恨。既愛她這般風情無限,旖旎動人;又惱她不該在人前恣意輕狂,任性妄爲。
簡寧從前極少喝醉。一來她酒量尚可,二來每每關鍵時刻總有護花使者挺身而出。但今次不同,既是罰酒自然沒有讓人代飲的道理。簡寧愛撒嬌,可也分場合、看對象,不會時時刻刻尋求別人的呵護與關照,享受所謂“美女的特權”。如此待人接物讓她在女生中也頗得人緣。
“怎麼弄成這副模樣?她究竟喝了多少?”待佳人行至近前,皇甫擎肅聲道。
“皇上…”阿奴扶着主子不好行禮,只得微微屈膝納了個福。“公主喝了少說有二三十杯。末了房大人想替公主喝的,可公主不肯。說是願賭服輸,不好壞了規矩。所以……”
“真是小傻瓜!”皇甫擎搖搖頭,將人兒牽過來攬在懷裡。常言道: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可皇甫擎抱着這酒氣熏天的醉美人,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在鼻頭。
“我…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你…就是…那…”打着酒嗝,某人又開始鬧騰起來。
“是什麼?”皇甫擎見人兒這般滑稽,不由順着她的話問道。
“就是…是…不告…訴…你…”簡寧說了一半便“咯咯咯”地亂笑,陣陣酒氣直噴到皇甫擎臉上。
“是霍將軍揹她下山的?”
“是,皇上。”
“真難爲他了。”
皇甫擎抓住人兒胳膊,將她與自己拉開些距離,便吩咐一旁的李延福道:“快準備醒酒湯。還有,立刻預備讓公主沐浴,好好洗去這身酒氣。”
“是,皇上。”
深吸了幾口氣後,皇甫擎將簡寧一把打橫抱起直往院內而去。一路上佳人又笑又鬧,滿嘴胡言亂語。什麼“牀前明月光,地上鞋兩雙”,什麼“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有情死得早”,還有什麼“江上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虧得簡寧醉酒之際竟還曉得附庸風雅,纔沒蹦出什麼更離譜的話來。幾首歪詩倒把皇甫擎聽得直樂,心想:這小妖精每每闖禍,卻也總有法子逗人開心。可當那股濃烈的酒氣一噴到臉上,他又幾度想把人兒直接摜在地上了事。好在蒼天有眼,寢殿已至。將簡寧交由侍女攙扶着往浴池沐浴之後,皇甫擎終於大大地喘了口氣。
閒坐無聊,皇甫擎遂行至二樓的書房。書案上,七八本書堆了厚厚一摞。粗略一翻,種類涉獵極廣。詩集、琴譜、字帖甚至稗史無不囊括。且每本書中都夾有寫着箋註的紙片。紙片上的字跡娟秀,只是某些措辭和漢字頗爲古怪。這多半是南昭那邊的方言俚語吧。念及此,皇甫擎便宣了伺候筆墨的綠珠前來問話。
“這些都是公主平日讀的書?”
“是,皇上。公主博聞強記又謙虛好學,每日閒暇必要讀上一會兒的。”
“那這箋註也是公主所寫?”
“是。只是奴婢愚鈍,並不完全認得。公主只說是寫慣了的家鄉話,一時改不過來。”
“原來如此。”
皇甫擎見桌上的玉雙螭紋臂擱下還壓了一疊手稿,便隨意抽出一張。只見上面寫得是一闋詞,但每行字下又畫了五條橫線,線上奇怪的符號高低錯落、狀如蝌蚪,四五個之間還用豎線相隔。便好奇道:“這又是什麼?”
綠珠探身一看,答道:“啓稟皇上:這是公主所制的曲譜,名曰五線譜。奴婢原先也不認得,聽公主說:這是失傳已久的古譜。公主還教會了奴婢,奴婢覺着確實比如今所用的宮商字譜更精確、更方便。”
聽了綠珠之言,皇甫擎對斯人的印象大爲改觀。看來傳聞非虛,倒是朕小看了她。
“那你且彈一首公主所制的曲子吧。”
“是,皇上。”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
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皇甫擎坐在圈椅內垂首聆聽,一時間心緒如潮。想不到這古靈精怪、大大咧咧的小東西也有如此細膩婉約、多愁善感的一面。雲姬,你究竟還有多少種面貌是朕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