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揚風魅影(補全) (11) 耽美百合

卡爾·古斯塔夫把手按在鏽跡斑斑的門鎖上,若有所思,衝動着,而內心又在掙扎。他面前的這兩扇銅門被嵌在石牆凹陷深處,從外面看顯得非常狹窄,小心地推開時它反而會刺耳地嘎吱作響,而門後卻有一個高敞寂寥的天地,適合思考。

高牆環繞的屋子裡很暗,但古斯塔夫不需要點燈,久而深的記憶牽引着他,他在蓋着帳幕的沉重傢俱間穿行,步子如盲人般流暢。他的衣袍帶起了一陣風,在輕微上揚的廢棄的塵土味中,他依然能分辨出只屬於這屋子的獨特氣息。

他找到了自己的那張橡木椅子,坐進去。半截蠟燭頭在左手邊,出於舊有的習慣他點燃了它。右側的大書架上塞滿了一排排皮革封面的書籍,散發着熟悉的古老香味,在古斯塔夫的記憶中這味道似乎完全沒有因爲時間的流逝而有絲毫改變。他常讀的那幾本詩集依然擺在書架的老地方,伸手可及,甚至不用探出身。

這是他最喜歡的位置,壁爐裡的火會從背後照亮他手中的書。在漫長的冬夜裡,他常常一遍又一遍地翻開這些書,而更多的時候書並不在他的手上,大聲朗讀那些關於榮譽、勇氣和愛情的詩篇的人,是他的攝政王。

那時他的身體很年輕,心也一樣,他總是帶着不斷升騰的悸動專注地傾聽,沉醉於敘述者那醇厚無瑕的嗓音。有時攝政王會突然停下來,凝視着他,難以再繼續。

“到這兒來,卡爾。”他喚着他的名字,向他招手;而他就走近他,依然悸動着。

他會先在就近的地方要了他,然後把他一絲不掛地放到牀上去,趁他陷入高潮後的困頓肆意撫弄他的身體。而他會震顫地激動起來,很快便能做第二次。

即使當他成年了,初嚐了男性對於性和權力的慾望之後,他也無法不順着那個人的意。他試着拒絕過,然而攝政王自有成熟男子的力量與魅力,以及控制愛慾的信心。最終他還是隻慾念着他,無法自拔。

他也試着在這張牀上要過別人,昔日的體驗刺激着他,快感總是很快就到來了,完結得也快,但他少年時沉迷不已的那種持久的滿足感卻再也沒有重現。

卡爾·古斯塔夫的頭微微向前傾,金髮飄在前額,遮住了眼睛。他坐着,心裡想着那個曾經佔據了他的全部,並且現在依然佔據着的人。想着那雙柔和的灰藍色眼睛;想着隨着黑暗在他耳畔緩慢流動的喃喃低語,飽含着他永遠模仿不到的韻味;想着記憶中緊壓着他的、強健有力如王者般完美的身體。想着他曾經無比驚訝地崇拜着的這一切,如今正在散發出惡臭的沼澤底下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裡,緩慢地腐爛。

他伸手將燭火掐滅,又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他不敢擡頭,害怕會再次把目光落到對面的畫像上,他害怕看到那張臉——自己的過去的臉。

他感到眼睛痠痛,以爲會哭,但他只是累了,垂下了眼簾。

這裡一片漆黑。

月光偶爾透過雲層撒下稀疏的陰影,將那個男人映成枯縮一團的黯淡的輪廓。他正在用一盆潔淨的淡水清理自己,擦拭後背的鮮血,讓傷口的疼痛儘量持久。

他已經用藤條抽打自己足足一頓飯的工夫,束在大腿上的裝倒刺的苦修帶也比平常勒緊了一格,然而極度疼痛並沒有帶來他期望的平靜。他雙手抓住臉盆邊沿,心臟在急速搏動着,他快吃不消了。於是他向後仰起殘破的臉,從張開的牙齒間爆發出一聲細弱的尖叫,淒厲而短促。

叫喊過後他深深呼吸着,然後睜開眼,每個瞳孔裡都閃着一點紅光。

七年。

這是他死亡的時間。

七年裡他如舊祈禱,如舊恪守着他的信仰所要求的最嚴格的儀式。考爾毛登山上那鉛一般寒冷的空氣日復一日地壓着他,遲早會壓碎他的骨頭,將他壓進冰凍堅硬的泥土裡。而在那之前,他所有的感觸都在他自身的囹圄中瘋狂地一點點死滅了。

不過他被憤怒和痛苦統治的日子已經結束,現在他爲發生的事感謝上帝,那是對他靈魂的拯救。他懺悔過了,也嚴厲地懲罰了肉體,他已清除了自己的罪惡。現在他是清白的。

時候到了。

當卡爾·古斯塔夫在黑暗中墮入夢幻般的沉思時,塞蘭斯帝安·康拉德的意識正從一片混亂的黑暗中升起。

他試着挪動身子,卻忍不住呻吟了一聲。他慢慢張開眼睛,眨了眨,使勁想把眼睜大,但他的眼裡像蒙上了一層黑紗。

他知道他的世界一直沒有停止過晃動,輕柔地,發出沙沙的響聲,充溢着鹹水的味道、木材的黴氣,還有從他身體內蒸發到空氣中的濃濃的血和汗的腥味。當他適應了黑暗後,總能看見光影,懸在他的頭頂,靈躍着,流動着,時隱時現。這光讓他回想起了某個特定的時刻,地中海上幽藍的仲夏夜晚,水波反射出羣星的光輝,映在船艙的天花板上;奧蘭多在夢中對他微微笑了笑,而他一動不動,傾聽着耳畔平穩安詳的呼吸聲,夢想着這一刻能成爲永恆,而他身在何處、駛往何方都無關緊要。

一道強光滲透進來,照到他的眼睛,他轉開臉躲避。再次回過頭時,他知道那是誰。他看不清他的臉,卻看清了他手裡拿的東西。

“哦,不……”康拉德抽泣起來,“不要再來了,奧蘭多……求求你……”

“疼痛對你有幫助,你準備好了嗎?”他擡起手,高舉過頭頂,“我們一起懺悔吧,”他的手落下,“懺悔吧,這樣我們就都清白了。”

康拉德大主教的嘶喊聲在潮溼發黴的四壁間迴盪着,卻逃不出去——沒有任何東西能從這裡悄悄溜出去。這是個幽隱的居所,教廷的十字旗就在他頭頂上方的夜空裡獵獵飄揚,他的地牢寧靜地、平和地沉睡在一片閃光的波浪上。

吉恩伯爵站起身,走到窗戶邊。在他下面,片片黑色屋頂上陸續升起了炊煙,長而淡藍,漸漸融入了暮色中。他費力地往更遠處望,透過迷茫的煙霧,藉着高高豎起並隨着波浪輕微晃動的桅杆,他認出了聚集在河口的教會船隊。

直到現在,他也無法從塞蘭斯帝安·康拉德大主教沒有任何預兆的突然失蹤所帶來的巨大震驚中完全恢復過來,而當古斯塔夫私下裡將整件事都告訴他時,他的震驚頓時變成了憤怒。

“你這瘋子!瘋子!”他這樣衝着他的國王和姻兄吼道,“你怎麼還敢碰他!他是上帝的人!”

他記不清楚在這句話之後還說了什麼,可他還記得當時的那股怒火,彷彿是鬱積了多年的熾熱液體,在他的身體裡翻騰着。而古斯塔夫依然帶着慣常的漠然的態度,只是看了看他。

“不要擔心,”他說,“會有彌撒的——全瑞典的主教現在都在這兒,你可以再挑一個。”

“我要的不是彌撒,不是從你嘴裡說出來的這種輕率的東西。”他立刻說,“我要瑪格麗特的靈魂得救——她的靈魂應該得救。她和我們不一樣,只有她是完全無辜的。”

“但你怎麼能把這希望放在一個連自己的靈魂都救不了的人的手裡呢?”國王看着他的眼睛反問道,“一個連自己的性命都救不了的人。”

從走廊上傳來漸行漸近的腳步聲,有點兒拖沓。過了一會兒,吉恩感覺到古斯塔夫就停在了他的身後,但他往另一側挪了挪,疏遠地站着,不太願意接近他的國王。

他們靜默了片刻,然後古斯塔夫俯下頭,靜悄悄地吻了吻吉恩抓住窗櫺的手指關節。

“我們不要再彼此生氣了吧?”國王柔聲請求道,“不要對我那麼苛刻吧,這個世界上,現在,你是我惟一的親人了!”

他從他們倆相疊的手上擡起臉,碧藍的眼睛顯得又大又閃亮。這近乎女性化的動作令吉恩遽然感動莫名,他注視着他,不出聲地嘆了口氣。

“我怎麼會捨得?我只是想看到你結婚,生幾個繼承人,過上人人都在過的日子。這對你來說太困難嗎?”

“你,”他一邊說一邊把手掌覆蓋在古斯塔夫的臉頰上,“你有那麼多天賜,女人們會愛你的,真心愛你,即使不算上你的王位。”

“愛我的人,我經歷得多了,那不是我想要的。”

“你究竟想要什麼?”吉恩輕聲問,“從那個恨你的人身上你能得到什麼?”

古斯塔夫側過臉,枕着冰冷的窗櫺,他想了想。

他該怎樣對吉恩解釋呢?

吉恩是很單純的,單純地愛着他和瑪格麗特,單純地恨着那個毀掉他的愛的敵人;單純地在愛慾和珠寶間遊冶的佛萊亞;還有那些單純地迷戀他的權力或者美貌的男女們,這些單純的人終日熱熱鬧鬧地圍簇在他身邊,弄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必須時不時地逃到海上去,但即便是那些他費心找來並加以訓練的匪徒們也是那麼不可救藥地單純地兇惡。

他幾乎要被這遍佈世界的單純的人逼得失常,而且真的失常了——如果他沒有抓住塞蘭斯帝安·康拉德。

他從他那裡得到了滿足,這種滿足與他進入他並在裡面抽射的動作沒有太大關係。他可以像擺弄奴隸一樣擺弄那個玫瑰色的、半成熟半青澀的身體——不是田間躬身勞作的農奴,而是駕着四馬賽車飛馳的充滿爆發力的武士奴隸。有時在結束後,他會看見他失神地往天上望,用前一刻還溢滿精液的嘴喃喃禱告。這時,他就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爲了保有那個純潔寧靜的靈魂而做的最後的掙扎。

同樣的掙扎他很早以前就放棄了,在那經由塞蘭斯帝安·康拉德而放出光芒的信念中,他已經不再追尋什麼。然而,某些超越他預料的事發生了,當他冷冷地、略帶好奇地注視着這一切時,某種東西在他身上重新激泛起來。

那個突然從他生活中消失的人迫使他想到了這些,當他在他叔父的臥室中獨坐時又想了一次。但他能把這些描述出來嗎?他能指望吉恩給予瞭解,或者走得更遠,指望他給予安慰嗎?

“我喜歡他的身體。”他最後只簡單地回答,“即使我要殺他,在他斷氣前我還是會要他一次。”

“你只記着他的身體,”吉恩說,因爲情緒的關係有些結巴,“但他有的比這多得多……比你我,比那些我們見過的假先知……如果不是你弄髒他……”

古斯塔夫笑眯眯地看着他,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厭倦的神情,這讓吉恩馬上意識到,現在做這種爭論基本上毫無意義。

他們倆又不說話了,過了片刻,吉恩問:“他會死嗎?”

“你這樣問我,好像抓了他的人是我。”

“你知道人們會怎麼說,”伯爵陰鬱地、尖銳地看着他的國王,“那披風上有血跡,也有你的徽章,你的劍就丟在旁邊……”

古斯塔夫慢慢直起身,向下望。他能強烈地感覺到塞蘭斯帝安·康拉德就在他目力所及的某個地方,甚至比對現在就緊靠着他的吉恩的感覺更強烈。他在那兒,然而他找不到他。

“將來有一天我會殺了他,”他輕輕地說,語氣中的有種令人寒心的肯定的意味,“但必須等到我能脫身的時候再殺,而現在……這是個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