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沿着瑞典東南的海岸線,有一條維京時代的遺蹟,寬闊的石砌棧道從馬爾默出發,將包括卡耳馬在內的沿海重鎮串在一起,直通梅拉倫湖畔的烏普薩蘭。

紅衣主教塞蘭斯蒂安?康拉德卻選擇了另一條更爲曲折的道路。他將穿過斯莫蘭最富庶的糧區莫勒,沿西南荒涼的平原北上,在靠近達格沼澤的契薩停留一夜,再折往東耶特蘭那些湖泊地帶和瑟姆蘭的港口,最後抵達首都。

埃克仔仔細細地在地圖上標出大主教巡遊的路線,有幾處駐足點距離國王和親王的戰場僅一箭之遙,這顯然不是一位即將卸任的大主教的行程。埃克放下筆,一邊用燒烤過的石塊揉按肩膀,一邊考慮着是不是該提醒康拉德這件事。

馬車外的康拉德正抱起一個紅頭髮的小女孩放在膝蓋上,女孩柔弱的小腦袋就靠着他的胸膛。他仰起頭,很認真地傾聽女孩母親的述說。那位母親侷促地笑起來,眼角擠滿了皺紋。她的臉上帶着戰爭中失去男主人的農婦所特有的操勞過度。她把一個十字架捧給大主教,他接過聖符,默默地闔在手掌心裡一會兒,然後把它掛在小女孩的脖子上。

埃克透過車窗凝望着康拉德微笑的側面,那淡淡的、如夕陽一般溫柔的笑容喚起了他的回憶。在這塵封的世界裡,沒有權力的爭奪、廝殺,也沒有虛情假意的懺悔。平靜而遙遠的記憶背景深處,他們,倫瑟爾、康拉德、奧蘭多和他肩並着肩立在聖彼得教堂的穹頂下,互相交換着十字架。——他至今都保留着倫瑟爾的那個,而在康拉德華麗的大主教法袍下最貼近心口的地方,是不是還掛着奧蘭多的聖符呢?

灰藍色天幕上的光明迅速向西方消逝而去,空氣中已經有了海濱小鎮的絲絲寒意,埃克不得不闔上窗板。

康拉德對和教皇的會面隻字不提,即沒有用愧歉的表情向他解釋,也沒有如釋重負地說“結束了,我們離開這裡吧”。這種異常的沉靜讓埃克非常不安,他嘆了口氣,該怎樣跟倫瑟爾交待呢?

車門被緩緩推開,康拉德斜靠在門邊上,望着他。

“感覺好些了嗎?要不要再煮點兒熱水。”

“沒用的。”埃克把變涼的石頭擱在腳邊上,搖搖頭,“這該死的潮氣。”

康拉德笑了笑,沒有理會埃克魯莽的措詞,他從系在腰間的信袋裡掏出一張紙,藉着天空最後的光線,全神貫注地讀了一遍,然後把它遞給埃克。

紙上寫着一串名字,打頭的是維西伯爵,埃克發現這幾名貴族他全都在國王城堡裡見過。

“這些都是殺死大主教的兇手。”康拉德說。

埃克被他話裡肯定的語氣震住了,他立刻追問道:“你從哪兒弄到的?所有的目擊者都死了。”

“不,並不是所有。格雷神父當時正去敲晚禱告鍾,他躲在鐘樓的窗臺上逃過一劫——大主教就是擦着他的胳膊被扔出去的。”

埃克沉吟道:“這位神父現在還活着嗎?”

“是的。”

“那麼教皇爲什麼不令他出來作證,只要他能指控這其中任何一人……”

“他不能。”康拉德從埃克手裡抽回名單,“他嚇壞了,寫下這些名字沒多久,他就把自己關在祈禱室裡,聲稱上帝已經放棄了天主教會,聖彼得最終將被撒旦絞死。”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不語。

“那麼只有……”

“只有讓他們坦白,其中任何一個都可以。只要他們肯承認犯了罪,那古斯塔夫就插翅難飛了。”

康拉德停了下來,嘆了口氣,似乎自己也承認這句話是多麼蒼白而缺乏說服力。他換了種較明朗的語調:“你告訴倫瑟爾我們會遲兩週回去嗎?”

埃克咳嗽了一下,他想要說的話旋即被一陣嘈雜的聲音打斷——馬匹的嘶鳴、鐵蹄敲擊路面的震動、許多人發出警示般的叫喊。伴隨着突如其來的強光,一羣騎兵出現在大路盡頭。

最前面的騎士高舉着旗幟,上面繪有瑞典王室的族徽。馬隊朝康拉德飛奔而來,馬蹄在石頭地面上擦出火花,眨眼間就衝到了他的面前。火把照亮了騎士鎧甲上的斑斑血跡,也讓康拉德看清了他們的臉。他們全都面露疲憊,肯定是長時間的廝殺所留下的無法抹去的烙印。

馬匹還沒有完全停住,一名騎士就跳了下來,單膝跪倒在康拉德的面前,吻了吻他的衣角。

“我是詹斯?布拉赫,國王陛下的傳令官。”他仰頭望着康拉德,眼神非常迫切,“請馬上和我走,陛下要見您。”

埃克立刻挺直了身體,這熟悉的一幕讓他不寒而慄。他貼近康拉德,同時悄悄地把那塊石頭捏在手裡。

康拉德輕聲問道:“你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國王陛下現在在哪裡?”

“他在格里敏城堡,從這裡往南47哩。我們正在和親王的軍隊交戰,當時很混亂,然後陛下就突然差我來找您。”

“他知道我在這兒?”

“是的,他說只要朝契薩方向走就能見着您。您能立刻出發嗎?什麼事我不太清楚,但陛下非常着急。”

康拉德端詳着騎士的表情,若有所思。埃克強忍着不說話,緊緊攥住他的胳膊。騎士顯然誤會了他們的這種沉默。

“請放心,大人,我們帶來了二十名衛兵,而且格里敏並不十分靠近前線,您絕對會安全到達的。”

“起來吧,騎士。”康拉德說,他撫慰般地拍了拍埃克如鐵箍似的手,“請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