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晚餐的鐘聲低沉而悠然地在長廊間盤旋,鐘聲引導着康拉德穿過後院,向教堂走去。夕陽已經看不見了,但絢麗的天空放射出的光芒還是爲整個建築鍍上了一層金色。

長久以來籠罩在聖?亞爾班教堂上的不祥而慘淡的陰雲已經散去,這座小小的、陰暗的教堂此刻看上去就像聖殿一般華麗。

但是教堂裡卻始終有某種東西一直讓康拉德不安,時刻警覺。

這氣氛不是來自那些從清晨就來祈禱,徘徊直至深夜都不願意離去的市民。雖然還沒有正式檢查,但阿維拉修女那日漸恢復的身材卻有目共睹,她的臉色開始泛起天然的粉紅色,行動間也流露出優雅自如,不再似幾天前那樣僵硬了。

現在,人們到教堂裡來,不再是懷着疑惑窺視,不再危懼國王的衛兵而駐足於門外,他們長久地跪在冷冰冰的石頭地面上,爲的只是見一面真正的使徒,他和以往的那些主教不同,上帝神蹟的竟然經他之口而實現。甚至連國王的衛兵的騎士們,在遇到大主教時也會恭謹地行禮。

不,他的不安是因其他而起的,某些他感到異乎尋常,卻始終無法言名的東西。

究竟是什麼呢?當邁入教堂偏門的陰影中時,康拉德還在苦苦思索,他忽略了什麼重要的事嗎?

他拐了個彎,正要經過祭壇,猝然僵立住了。

卡爾?古斯塔夫正端坐在最前排的位子上,他仰着頭,凝望着祭壇上高高的基督受難像。

剎那間有一股未經理智的衝動,將康拉德向後拉去。但是他的肢體還來不及把這個本能付之行動,古斯塔夫就將他的目光移向一旁,憑着超越常人的敏銳,他發現了康拉德。

“哈,是您。”國王臉上沉靜的表情如殘雲般瞬間消失無蹤,薄薄的嘴脣上又浮現起那種嘲弄的笑,“過來啊。您在躲什麼呢?”他懶洋洋地擡起胳膊,修長的指頭在空中劃出個邀約的手勢。

康拉德下意思地縮了縮,他覺得背後一陣陣發冷,彷彿那隻充滿**的手正撩起他的法衣,觸摸着他的脊樑。

他忍不住向四周望了望。修士們都去吃晚飯了,教堂裡空無一人。擺滿祭壇的蠟燭火焰在穿堂風中搖曳,影影綽綽,昏黃的光線如煙似霧般繚繞在穹頂之下,輕籠着四周的聖像。

康拉德嚥下一口唾沫,保持着均勻的步子,慢慢走向祭壇。他先拿起銅撥針,挑亮幾支快要熄滅的蠟燭,然後才轉身面對古斯塔夫。

“坐吧。”古斯塔夫朝身邊的位子點了點頭,他的姿勢就彷彿在自己的王宮裡邀請寵臣。“很難得我們能夠有機會再次這樣獨處啊。”

康拉德想到,他應該立刻離開,只消說一句“對不起,我要用餐去”就可以。事實上這話已經到了他的喉嚨口,但他硬生生地把它嚥了回去。

那種恐懼是如此強大,以至於每次他都從這個男人面前落荒而逃。這帶給他的恥辱甚至比被**本身更無法忍受。

絕不能再重複了,此時此刻必須了結它。

康拉德在緊靠着古斯塔夫的位子上坐了下來,他擡起眼睛盯着他,黑色的眸子異常冷靜,準確無誤地表達出他心底的想法:“我知道你很強大,你可以傷害我,但我不會屈服。你所做的任何事都將付出代價。”

古斯塔夫對此付之一笑。

“您那個可憐的阿維拉修女好點了嗎?”

“您對一個無辜的女孩子玩這種把戲不覺得過分殘忍嗎?”康拉德努力不帶個人感情地說,“我們尊您爲王,可您居然這樣對待我們。”

“別自欺欺人了,大主教。承認了吧,我們是不共戴天的死敵啊。”

“即使對敵人,您這種手段也太卑劣了。”

古斯塔夫眯起眼睛看着他。

“您真是我所見過的最成功的虛情假意、道貌岸然的人哪!”他柔聲說,“那麼請回答我,主教大人,難道你沒有使你的敵人死亡?那場讓你名揚天下的蒙塞居爾戰役,山頂城堡裡的阿爾比派教徒不是你下令燒死的嗎?你憑什麼就可以這樣殘害他們而問心無愧?就因爲他們被稱作異端?”

康拉德突然微微一縮,這動作讓古斯塔夫產生一個錯覺,彷彿他在躲避某種不可見卻極強有力的攻擊。

“我能夠接受死亡,但不是這種方式。”康拉德很快說道,“把羅德哈特主教的屍體那樣擺放出來,你所想奪走的不是他們的生命而是尊嚴。我憎恨你這種做法,這種肆無忌憚地踐踏和侮辱他人的做法。”

“您這樣說,是不是因爲您也被我肆無忌憚地踐踏和侮辱過呢?”

他滿意地看到康拉德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

“好吧,我是放蕩、不敬、殘暴,可是你看,我卻享受着這些權力和豪華的生活。如果上帝存在的話,他爲什麼不懲罰我?他看不見嗎?那些善良又勤勞的人,還不是像我腳底下的泥一樣。上帝有眷顧他們嗎?”他撐起上半身,慢慢靠近康拉德,盯着他,耳語般地低聲說:

“在被我**的時候,上帝有眷顧您了嗎?”

康拉德的胳膊緊緊壓在椅子的扶手上,他竭力剋制自己不跳起來。

“我堅信,上帝必有懲罰你的那一天。”憤怒充塞着他的胸膛,使他放慢了說話的速度,他的聲音因這種憤怒變得更緊張了。“不過,如果你等不及的話,我會讓這懲罰來得更早些。”

他無聲地把椅子往後移了移,站起來,俯視着古斯塔夫。

“曾經有一段時間,只要你的影子落在我身上,我就會發抖。那時候我覺得,如果再看到你,我一定會發瘋的。但是現在,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卡爾?古斯塔夫陛下,只要我還是瑞典的大主教,你的王位就決不會得到承認。因爲你做這個國家的君主,只會帶來災難。你根本不配這頂王冠。”

古斯塔夫沒有說話,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康拉德看,若有所思。

“原來是這樣。”他最後說,站起來慢慢走向祭壇。他在那裡站了很久。

“那麼,就讓我們把話都說明白吧。”古斯塔夫仰望基督像,語調陰冷如死亡,“是的,我唾棄您的上帝,還有您這幫貪婪虛僞的教士。戰爭由我們去打,土地由農民耕種,教會只不過是一羣寄生蟲。別忘了,教會在瑞典的土地是王室賜與的。艾力克能給你們,我就能收回。”

他轉過臉,背對着一片搖曳輝映的燭光,雙眼在陰影裡閃閃發亮。

“我是這個國家的國王,從我出生那天起就是,不需要任何人承認,更不用說是像你這種連父母都不被承認的私生子。”

剎那間,康拉德臉上的表情扭曲了,古斯塔夫相信,這位大主教立刻就要失去那種他從未失去的自控。但是,一個悠揚清亮的聲音突然響起來。

“法座,泰澤主教給你來了封信,您要現在看嗎?”

倫瑟爾手裡攥着一張紙,立在過道旁,祭壇的陰影恰好投在他身上,誰都沒有察覺他到底在那兒站了多久了。

“是的,給我吧。”康拉德重新坐下來,他的胸膛還在因爲剛纔激烈的情緒而起伏,但已經恢復了自制力。

倫瑟爾掃了他一眼,垂下目光,當他把信送到康拉德的面前時,食指有意識地在頁面上停頓了一會兒,那裡有一行新鮮的筆跡:“教皇使節奧托主教到了,他是來接替你的。”

康拉德點點頭,不動聲色:“謝謝,看完後我會拿去給你。”

倫瑟爾並沒有立刻退下去,他深深地看着康拉德,直到康拉德重新擡起頭對他說:“沒事,去吧。”

倫瑟爾消失沒多久,一個褐衣修士就出現在祭壇前,他朝康拉德鞠了一躬,開始給祭壇換上新的蠟燭。隨着他非常緩慢的動作,聖像和柱子的暗影在四周高高聳立的牆上跳動起來。

康拉德把信摺疊好,他面無表情地衝古斯塔夫行了個禮。

“請原諒,陛下,我還有幾封信要回,失陪了。”

他撇下這句話,連古斯塔夫的臉色都沒有看就匆匆地向祈禱室走去。在拐過小門的陰暗的過道時,他聽見古斯塔夫輕輕地笑了。

“不用逃得這樣快嘛,我不會在這裡把你按倒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