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康拉德和古斯塔夫身披黑色的斗篷,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羣間,時不時撞上幾個光着腳丫玩木馬遊戲的孩子。路很長,不過空氣很暖和,地面上冉冉升起一股泥土的芬芳。他們慢慢走着,就像懺悔神父陪伴着他的騎士去教堂禱告一樣毫不起眼。當他們終於到達教堂時,已經到了晚禱告的時間。

在遠古時代,這附近的平原上曾樹立着一片巨大的圓石陣,異教傳說中那些巨人們曾以它們爲桌椅,在這廣袤大地上豪飲狂歡。幾百年內,那裡成爲異教膜拜的中心,直到傳教士安斯加爾下令將它們拆除,並用切碎的石塊建成了這座小小的教堂。它完全依據古老的拜占庭式樣,十字形的內堂,平頂,門楣上僅以一個大十字架裝飾。

古斯塔夫在教堂門廊裡拿了個燭臺,點上蠟燭。他們沿着牆壁向裡走去,火光擴散,映到天頂與四壁上。牆面光禿禿的,見不着任何聖徒的畫像或者雕塑。安斯加爾修士當年必定是破壞聖像運動的堅定擁護者,纔會千里迢迢地把這種幾乎導致東西教會分裂的極簡風格帶到歐洲的盡頭來。

他們走過一段短短的過道,拐了個彎,暖暖的光線從面前一扇敞開的大門裡透出來。古斯塔夫熄滅了蠟燭,他們就這樣立在禮拜堂邊上的陰影中。

一個聲音在大廳裡迴盪,圓厚、激越,抑揚頓挫,講述着天使如何墮落、如何用虛假的福音引誘意志薄弱的人。佈道者告誡聽衆,那些看似簡單的、易得到的獎勵往往是魔鬼的把戲,而當上帝真正說話時,人們卻充耳不聞。

康拉德細細聆聽,而古斯塔夫則側着臉打量他的表情。

“你怎麼看?覺得如何呢?”

康拉德點點頭:“很精彩,對福音的理解非常深刻。光憑這一點就能打動很多人。”

“如果我同意他在瑞典佈道,會你構成威脅嗎?”

這句話讓康拉德感到詫異,他在黑暗中望着古斯塔夫,沒辦法確定國王是不是已經拿定了主意。“不,”他搖搖頭,“我認爲不會有人願意長久地接受他,他的佈道太令人不安了。”

古斯塔夫揚起了眉毛。

“太多的焦慮,太多的忿忿不平,太多的要求。也許世界的確像他說的那樣墮落了,但沒有必要用這麼犀利的言語鞭笞人心。”康拉德向裡張望,透過敞開的門他看見佈道者臉上的表情,“我想他並不明白。”

“明白?”

“這個時代,人人都生活在恐懼不安之中,天災,戰爭,還有疾病。福音改變不了他們所受的不公平,也不能確保他們未來不受到災難,可人們還是願意到教堂來。他們想得到什麼?又能得到什麼?”

古斯塔夫沒開口,等着康拉德繼續說下去。

“慰藉而已吧。即使是虛幻的承諾也行。沒有人需要讓他感到恐懼的福音。”康拉德止住了,又靜靜地聽了一會兒,“但您還是決定了嗎?”

“是的。所以我要你把弗雷塔和莫勒歸還給他們。”

“爲什麼是那裡?”話一出口,康拉德就發現自己的聲音過分激動,幸好那些全神貫注、膽戰心驚的修士們沒有覺察到,“你難道不知道瑞典教會有多少收入來自那兩個教區嗎?”

“五分之一,也許稍少一點。不過你可以往好處想啊,你們還有五分之四的剩餘嘛。比起我改宗……”

康拉德吸了一口氣,“這不公平!你要求我做的我都做了……”

“而我給了你活着留在瑞典的機會。”

“那麼他們呢?”康拉德朝普塞洛斯的方向點了點頭,——他已經完成了佈道,還停留在講臺上,慢慢地從激昂的情感中沉靜下來。——“他們給了你什麼?”

“一份比你更豐厚更柔順的禮物。”古斯塔夫慢條斯理地回答,“特奧法諾公主,約翰皇帝的侄女。”

康拉德愣住了,他想了想,突然問:“她知道嗎?”

“什麼?”古斯塔夫歪着腦袋,真正感到有些疑惑。

“關於你的特殊愛好。”

古斯塔夫似乎費了好大勁才把笑聲強壓了下去。“當然,誰不知道呢?我從來沒試圖隱瞞什麼,那些決定要與我聯姻的人都清楚。教皇不就知道這個還向我提出和安娜公主的婚事嗎?”

“所以她沒有嫁給你。”

“所以才由你來代替呀。”

康拉德抖了一下,驀然間完全把臉轉向古斯塔夫,目光如炬。他還來不及說任何話,就聽見一聲醇厚老練的問候。

“您好,陛下。”普塞洛斯主教目光一轉,發現了那個僵立於一旁的黑色身影,他有些意外地睜大了眼睛,“塞蘭斯帝安兄弟,真的是您嗎?”

康拉德微笑地鞠了一躬,他的動作那樣流暢優雅,讓古斯塔夫再次領教了大主教的應變能力:“是的,普塞洛斯兄弟。”

他們像久別重逢的故友似的擁抱了一會兒,相互親吻着對方的面頰。古斯塔夫笑眯眯地看着,一點兒也沒有表現出對這種的繁文縟節的反感。

每個人都相當成功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國王溫文爾雅,兩位主教則保持着最周到最自然的謙卑的態度。

“普塞洛斯主教,”古斯塔夫客客氣氣地開口,“康拉德大主教已經同意了您的要求,作爲回報,我將請他協助制定一部新的稅法。”

聽到他把這兩件子虛烏有的決定說的如此確鑿,康拉德不禁暗自估量,那位拜占庭公主有幾分可信呢?他目不轉睛地看着主教,發現對方也同樣在探究他的表情。同時他從眼角余光中感受到,古斯塔夫雖然笑容可掬,視線卻銳利無比,在他和普塞洛斯的臉上來回移動。

一時大家無語,他們頃刻陷入了一張目光交織成的複雜而柔韌的欺騙之網。

有人向他們走來,鞋底拍打着地面的聲響敲碎了國王和主教們間鉤心鬥角的沉默。一點昏黃的燭火漸行漸近,停在他們面前。領路的修士行完禮閃到一旁,康拉德吃驚地發現,光線映亮的居然是埃克的臉。

“原諒我的打擾,不過這是急件。”他簡單地解釋道,向康拉德呈上一封包裹在木箍裡的信卷。

康拉德先看了看印籤,沒有任何標記,他望了埃克一眼。埃克什麼也沒說,只是平靜地向後退了一步,又一步。

“抱歉,”康拉德向普塞洛斯欠欠身,“我必須……”

“請便。”

他離開他們,走到禮拜室的大門內,拆開信,就着牆壁上的燭光慢慢讀下去。

“恐怕今日不行。”他聽見古斯塔夫正婉言謝絕普塞洛斯的邀請,“您方便的時候請到格里敏城堡吧,關於這些我們可以再詳談。”

“關於艾力克親王的行蹤,我得到了一些消息……您可能還沒有找到他吧?”

一陣短暫的沉默。

康拉德的心在狂跳。他儘量使自己看起來隨意自如,然後把臉慢慢轉向室內,似乎爲了讓更多的光線照亮字跡,其實他感到十分恐懼,生怕自己不協調的呼吸和怦怦的心跳聲被國王聽出來。

不過古斯塔夫根本沒瞧康拉德一眼,他的心思被更重要的內容佔據着。過了一會兒,康拉德回過頭,看見他正微微頜首,普塞洛斯主教謙恭平板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

“對不起,”他向康拉德欠身道歉,難掩口氣裡的勝利的情緒。“看來陛下不能陪您回去了。”

康拉德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黑幽幽的走廊盡頭,他等了一會兒,直到整個禮拜室裡空無一人,才重新展開那封信。他默默地注視着上面那些他通過研究過往的王室令而非常熟悉的字體。

“威特斯克弗萊城堡。往西14哩芬格沼澤旁,如可能請駕臨。——艾力克?古斯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