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的,城樓在望,冷寂的官道上連個活的畜生都看不着,更不用說人了,刺骨的寒風夾雜着雪朵兒撲面而來,誰願意遭這份罪呀!
可突然間,像變戲法似的,城樓上飄起了七彩旗幟,喧天的鑼鼓驟然敲響。馬隊剛拐過一道彎,城樓下竟然出現了一支歡迎的隊伍,載歌載舞,高呼“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的口號。
鳳兒掀簾瞧見了,頓時激動了起來,忙問騎馬走在一側的首衛,這個隆重的歡迎儀式是否迎接她的。
首衛頗自得地說:“那當然了,這位知府劉仁劉大人是我的舊識,這份薄面他必須得給我的。”
鳳兒“切”的一聲笑道:“你有這麼大的面子嗎?”
首衛馬上意識到自己的輕狂,忙道:“有一點點,主要還是公主你的面子。”
接着他告訴她,劉仁原是京官,當年因不堪對年邁母親的思念,特意請皇帝恩准外放回到老家侍奉老母。
鳳兒便道:“這麼說,他還是個大孝子囉?”
首衛隨聲附和道:“那是,要不他在京城的前途遠大着呢,好多人都爲他可惜着哪。”
說話間,他們已距城樓不足三百公尺,一羣官宦迎了過來,爲首者是一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
鳳兒在小春和小雪的攙扶下下了馬車,一見那爲首知府卻是這般模樣,與她腦海中“清官”的形象相去甚遠,不由得問首衛,這位知府大人是清官抑或貪官。
哪知隨着順風,這話竟然被劉仁聽見了,他十分恭謹地上前一步微然笑道:“公主殿下,在下爲官一十八年,向與貪字無涉。”
說着,便率衆官行了大禮。
鳳兒彈了下香舌,開了他一句玩笑道:“快免了禮罷,你的耳朵可真好使。請莫見怪,要怪就怪你長了這麼一副肥肥胖胖四平八穩的貪字模樣。”
劉仁哪裡還敢有別的話可說,便道:“在下只能解釋爲遺傳自先父昂藏的體魄。公主一路辛苦,還有這等說笑的心情,在下欽佩不已。”
隨即他朝首衛拱手作揖道:“首衛大人,皇城一別將近十年,你還是一付翩翩少年態,京城的水土養人哪!”
首衛還以一禮道:“哪裡哪裡,操心的事兒多了,怎麼也富態不起來,哪像仁兄你心寬體胖,令人羨慕啊!”
相互寒暄幾句,劉仁將公主一行迎入靖州府最豪華的酒樓,要請他們撮一頓當地的特色風味佳餚。這一頓筵席就不必贅敘了,儘管包括鳳兒在內的所有“京裡來的人”想盡量保持些許矜持,雖不至狼吞虎嚥,可每張桌子到後來的那副杯盤狼籍之慘狀,令人不忍卒睹。
這一夜,酒醉飯飽的這幫京城來的貴賓睡的那個香啊!
翌日,天還未敞亮,劉仁便早早地來到鳳兒下榻的賓館請早安來了。他在靖州爲官十年,還從未有一任京城高官蒞臨他這偏狹僻壤之地,當朝公主何等高貴的身份,他是不敢有一絲一毫懈怠的。
鳳兒尚在美夢中。首衛得報,草草梳洗一番,便來到客廳想與這位當年的同僚親親熱熱地聊上一聊。一番客套的開場白之後,當年的劉仁是因年邁的母親才請求皇帝外放回鄉,首衛極其自然地問起他母親近來可安好。
劉仁謝過之後對他說:“老母年已八旬,身體硬朗,耳聰目明,只是近年患上了老年癡呆症,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所幸尚未其他惡疾,餘心足慰矣。”
首衛感喟道:“此乃仰仗仁兄孝心可嘉啊。想當年,放着大好的前程,請辭回到這窮鄉僻壤全心侍奉老母,許多人都說你傻呢,不曾後悔?”
劉仁道:“說不後悔那是騙自己呢!少小苦讀懸樑椎刺爲的便是求取功名,可年邁老母思兒幾乎哭瞎一雙眼睛,爲子者何以心安追求那高官厚祿?幸喜得當年的放棄,方換來母親無恙高壽,也算值了。”
閒話幾句,劉仁極其自然地問起公主此行西去之目的。舊僚相晤,加之又不是什麼國家高端機密,首衛便毫不設防地將朝廷權力更迭之奧秘,當作茶餘飯後談資說予了他聽。
那劉仁便露出一副瞠目結舌狀,半晌才道:“這是神話抑或魔幻?一個小小的麒麟丹竟有着這般神奇詭異之能量,太令人不可思議!首衛大人,在下有一不情之請,可否滿足?”
首衛道:“憑你我的情誼,但說無妨。”
劉仁便道:“可否懇請大人求得公主讓在下親睹此物,聊以慰藉獵奇之心願。”
首衛向以誇口著稱,又兼多年舊僚給面子,豈能露怯,當下便道:“鳳兒公主很滿意你昨日的表現和盛情款待,想來此區區請求當不成問題,呆會兒我替你呈上去便是。”
可當他轉而一想,不對呀,尚有個性命悠關的前提沒有向劉仁言明,立刻道:“不過,但凡欲見此物者,須得心中無慾無求方能免其害受其累,仁兄是這個人嗎?”
劉仁微微一笑道:“首衛大人是多此一慮了。在下既視功名利祿如糞土,又豈會心存那無妄貪慾。”
首席侍衛作恍然狀道:“正是,正是,是在下多慮,輕看仁兄了,着實該打。”
當晚,劉仁二顧鳳兒下榻賓館,恭請她移尊私邸,臺駕家宴。
鳳兒既知他是孝子,也正好借這個機會探望一下他寧棄政而行孝的母親有着何等的道行令子如斯,反正她閒着也是閒着。
說起來劉仁貴爲一方知府,可他的宅邸卻着實令人不敢恭維,一介待客廳堂僅擺得下兩張飯桌,寒酸得夠可以的了。所以他今天僅擺下了一桌筵席,用以款待遠道而來的京城貴賓。
想當然,鳳兒被奉上首席。一方檯面坐下七人,在鳳兒的左首留了一席。當一桌尚算得豐盛的菜餚上齊後,鳳兒美目一盼,問劉仁道:“怎不見你的母親?都說你是大孝子,這卻有些不相符吧?”
劉仁微一頷首道:“在下正等着公主這句話呢!”
鳳兒異道:“此話怎講?”
劉仁娓娓而道:“孝者,憑的是一顆心,而非做給人看的。今日公主能赴在下家宴,於公是在下的榮幸,於私卻是一份孰爲難得的情誼,若是介乎於二者之間,似乎無須請出老母叨擾公主。所以我就在等公主一句話,或公或私在下好相機行事。”
鳳兒笑道:“大人端的好心思,是考我呢。”
劉仁笑了一笑,離席而去。少頃,唯唯諾諾地雙手攙扶着一嘴裡絮絮叨叨着的矮小耄耋老婦顫微微地過來了,瞧得鳳兒眸光一閃。
凡世人提及母親,必是一副慈祥慈愛之相貌。鳳兒眼前的耄耋老婦一副尊容毫不客氣地說,可以讓一*見了連做三天噩夢。一張僅皮包着骨的臉上,一雙左上右下不對稱的吊眉眼,上下左右忽閃着望過來,不免有些令人毛骨聳然。塌陷的鼻樑橫裡看過去,與翹起的雙脣齊平,大張着的嘴是因暴凸的四顆已呈醬黃色的門牙撐着而合不攏——還需描寫下去嗎?
但她的頭髮雖已白若霜雪,卻梳理得整整齊齊,一身衣物乾乾淨淨清清爽爽地熨帖在瘦弱的身軀上。
倏然間,一種聖潔的情愫從鳳兒的心田油然而升,讓她真正理解到自古聖人平民常掛在嘴邊的那個“孝”字有多大,足以遮天蔽地!
當劉仁把他母親扶到鳳兒下首坐着時,鳳兒連忙起身接過老人,把她讓到首席上坐下,劉仁也沒攔着,只是含笑看着。
看來劉仁這個人不是玩虛的那種人,他敬過鳳兒和首衛一巡酒之後,馬上用筷子拈上一大塊在筷頭上顫顫着的粉蒸肉往呆坐着的母親嘴裡喂去,一口,兩口,直到整塊肉都喂完,他才從母親臉上收回專注的目光。見大家都看着,他笑了笑後,讓大家自便,說多年來都是如此,必得母親先吃過,他才安下心來自己開吃。
鳳兒覺着吃下肥肉喝口熱湯要好消化些,遂拿湯匙盛了湯在嘴邊吹了吹,欲往老人嘴裡喂去。劉仁便說,母親一般只吃他喂的東西。鳳兒不信,便把湯匙遞到老人嘴邊。未料老人把頭一偏,嘴裡突然一句:“你是誰呀?”
這是自她進屋說的第一句話。
劉仁衝鳳兒搖了搖頭,自己盛了一勺湯送進母親嘴裡。
古時,宴請客人,家裡的女人是不能上桌的,但作爲主婦也應該露露面以盡地主之誼。可自從進屋就沒見着劉仁的夫人,也沒見他提起。
酒過三巡之後,首衛便問他,怎麼不見嫂夫人。
劉仁遲疑了一下說:“幾年前已過世了,曾想續娶的,但一直沒個合意的。”這合意的言下之意盡在不言中,大家也就沒再深究。
酒宴吃到一半,劉仁要送母親到後廂屋裡去,他起身去攙時對老人說:“娘,吃過了,進屋裡歇着去吧。”
他蠻以爲母親會像以往一樣起身隨他進去的,豈料老人搖了搖頭竟然說:“這位姑娘瞧着挺可人的,我想讓她多陪會兒。”
劉仁的眼睛立時便瞪得大大的了,愣了一小會兒,才伏下身子在老人耳邊問:“娘,你剛纔說的啥,再說一遍兒聽聽。”
老人把他的腦袋往一邊推了推說:“你別擋着我看這位姑娘呀,瞧她長得多美呀!”
劉仁驀地一把抓住母親的手,竟激動得眼裡閃着淚花聲顫着說:“娘,娘,你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