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正時分,二叔沈守武,終於回來了!而且還不負衆望,用縣城租到的馬車,拉來了縣城裡最有名的郎中!這可讓望穿雙眼的沈金貴,懸了一整天的心,“忽通”一下總算是落了下來。
他欣喜地衝出房門迎接着,顧不上寒喧客套,就同風塵僕僕的二叔,一起將郎中請入了爺爺的臥房。
車馬勞頓的郎中,連口熱茶也沒顧上喝,便認真仔細地爲沈老太爺把着脈。金貴同二叔陪在旁邊,緊張的大氣也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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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老太爺--”經過近盡半個時辰的反覆診斷,郎中搖着頭,無奈地開了口。
“前一個大夫的診斷一點也不錯。老太爺現在的狀況,就是當今西洋的開顱手術,只怕也無濟於事了!如果不是老太爺的意志堅強,只怕早已經。。。。。。”
他頓了頓,咳了咳喉嚨繼續着:“老夫深深瞭解你們做晚輩的心情,但老夫。。。。。。老夫實在是回天乏術。你們要有心裡準備,你家老太爺,只怕撐不過兩天了。。。。。。”他進一步爲沈老太爺的病情,下了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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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的一席話,將全家人心裡那僅存的一線希望之光,也徹底撲滅了!金貴難過地閉上了眼睛,背靠到牆上,無聲的淚,再次奔涌而出。
“二叔,您陪大夫去用飯吧,廚房已經備好了。”稍過片刻,他擡手抹了把滿臉的淚水。大夫的話,雖然如刀般攪割着他的心,但他沒有向先前那樣激動失態,而是努力控制着自己,語氣平靜和緩地對二叔沈守武說道。
“這麼大的風雪,您與大夫都辛苦了,飯後。。。。。。還辛苦二叔安排送大夫回去吧。縣城來的馬車已經打發走了,本以爲大夫會住兩天診治爺爺,可現在。。。。。。”他喉嚨哽住了,強烈的悲痛和無助,讓他無法再繼續往下說,他默默轉回身去,繼續守候着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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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倒廈將傾,凝淚向蒼穹。風欺雪亦妒,百草泣無聲。”
接連幾天的紛紛大雪,將世間萬物雕琢成了同一種顏色。遠處的山,近處的河,高處的樹,低處的草,皆都銀裝素裹,被皚皚白雪覆蓋着,讓整個天地透着一片冰涼淒冷。
在這冰雪琉璃中的沈家大院,卻被沉痛悲傷的哭聲淹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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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出大夫所料,一天一夜之後,性格剛強、樂善好施的沈老太爺,終於沒能掙脫病魔之手;沒能給兒孫們留下半句遺言,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永遠地睡過去了!
而出乎衆人意料的是,面對爺爺的離世,沈金貴卻是異常的冷靜。他沒有嚎啕大哭,也沒有消沉不振,而是默默同沈安一起,忙忙碌碌地出出進進着。
雪,還在不停地飛舞着,地上早已積了一尺多深,沈金貴腳上結實的“烏拉草”草鞋,早就被雪水浸透了,凍傷的腳趾,卻讓其感覺不到疼痛。因爲這傷趾的痛感,遠遠抵不上失去爺爺,所帶給他的心裡的那份痛。
他神情木納着,除了爺爺的身後事宜,腦子裡似乎什麼也沒有。
整個沈家大院,裡裡外外的燈籠,全都換成了白色,幽森的白光,更添助了每個人的哀傷。
爺爺的黃楊木棺材運來了;高大的靈棚搭起來了;超度亡靈的和尚道士請來了;哀樂鼓手接來了;黑紗孝幔掛起來了。。。。。。一切的一切,沈金貴都事必親躬,按爺爺生前的喜好,一樁一件的用心操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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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大院的院裡院外,積雪已被清除的乾乾淨淨,寬闊的正門大街和整個的院子,都用潔白的細沙,鋪墊的平平整整。
街道的兩旁,擠滿着不懼嚴寒頂風圍觀的鄉鄰,他們感嘆着這盛大的排場,更爲這突然病逝的沈老爺子挽惜着,竊竅私語地相互議論着、猜測着。。。。。。
聞訊前來弔唁的親朋好友,個個面色凝重,那掩不住的哀傷痛擊着每個人的心頭。面對這德高望重的仁厚老友,面對這突至的驚人噩耗,又怎能不讓他們淚灑靈堂,泣不成聲。。。。。。人進人出的沈家大院,在讓人心碎的陣陣哀樂中,顯得越發的憂傷、肅穆。
門前並排高掛着的一幅幅輓聯,字字珠嘰,奠祭述說着沈老太爺的一生。其中一精心裱過的字幅上,赫然題寫着“懸壺濟世,風聲咽咽泣亡魂;義重德高,白雪哀哀思故人。”這字字凝淚的情真聯對,是沈繼祖忘年交的故友左寶貴,驚聞沈老爺病逝的噩耗時,連夜揮淚而成。身爲地主,與沈繼祖將面臨同等命運的他,令管家快馬趕在出殯前送達的沈府。當時手捧輓聯的沈金貴,跪在爺爺的靈前泣不成聲,他讓沈安連夜送至鎮上字畫裝裱的老字號,叩開店家的門,苦求着纔給當晚裱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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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主持着局面的沈金貴,連續幾日的不眠不休,加上內心強忍着的悲痛,已讓迅速憔悴消廋的他,腿都已經邁不動,嘶啞的發不出半點聲音的嗓子,只能靠着手勢或筆墨的配合,才能表達清楚心裡的意圖。
同弟弟們一起跪在靈堂裡的沈守文,呆滯着雙眼,不時地隨着靈棚外傳入的指令,向弔唁的賓朋機械地叩着頭。。。。。。一屋子的女眷,拖着長腔痛哭不休,那此起彼伏的聲聲唸叨;那痛不欲生的裂肺哭喊,直讓每一個圍觀的人,都忍不住淚溼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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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殯的這天,金車銀轎、亭臺樓閣、金銀米山、丫環僕從,所有能扎制的物件一樣都不落,將個沈家堡長長的大街道,排的滿滿當當;隨風獵獵的輓聯、孝幔蔽日遮天。。。。。。白衣罩體的送葬隊伍,如白色的巨龍,在通往沈家祖墳的鄉間土路上,緩慢、蜿蜒地一點點遊動着。。。。。。
身爲長子嫡孫的沈金貴,一身潔白的孝衣孝帽,緊緊攙扶着同樣孝衣罩身的羸弱的父親,深一腳,淺一腳地緊隨在靈柩的後面。淚,早已流乾;喉嚨,早就哭啞,悲傷過度的沈家老少,在寒風刺骨的風雪中踉蹌着;催人淚下的聲聲哀樂;扯人斷腸的陣陣哭聲,讓原本陰鬱的天,越發的沉悶凝重,漸行漸遠的送葬隊伍,與潔白的天地形成了一色,遠遠望去,只有滿目的純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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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繼祖出殯的這一天,已是農曆的臘月二十八,這一年正好是小襟年,第二天,便是傳統的新年了。
料理完爺爺後事的沈金貴,由於過度的悲傷和勞累,再也支撐不住病倒了。持續不退的高燒,燒的他昏昏沉沉,臥牀難起。
父親的突然病逝;兒子的高燒臥病;外面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使的本就羸弱怯懦的沈守文,更加的惴惴不安、憔悴彷徨。。。。。。三天的新年,就這樣在沈金貴的半醒半睡中,冷冷清清地過去了。
忐忑不安的沈家上下,不知道明天等待着自己的,將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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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龍擡頭。往年的這個時節,沈家大院,早就會在沈老太爺的安排指揮下,熱鬧起來,開始忙活一年的春耕春種了。
可今年的二月二,沈家大院卻異常的清冷。到處愈刮愈烈的土改之風,不時地吹進沈家之門,將在家守孝的沈家老小,吹的是心驚肉跳,惶惶着外面的風吹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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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太爺的五期剛過,全家懼怕已久的“土改運動”便開進了沈家堡。
勿須言說,沈家大院首當其衝,成了第一個被土改的對象。
成羣結隊的鄉民,在土改幹部的帶領下,蜂涌般闖進了沈家大院,瘋搶着屋裡屋外的每一件東西。梨花木的桌椅傢俱被搬走了;牆上的鐘表字畫被摘走了;古玩盆景被搬走了;錦緞的衣服被褥,也盡數給搬取一空。。。。。。
四十多傾的優質良田,被瓜分殆盡;糧食財物全部被農會充公,分發給了貧農佃戶。。。。。。沈家當家之主沈繼祖雖已離世,但那頂重重的“地主”之帽,卻是不會隨之而去的。俗話說:家中長子,國之大臣。那頂又高又重的“地主”大帽子,順理成章,扣到了沈家老大沈守文的頭上。
沈守文雙手已被扭到後背上,被繩索緊緊捆綁着。臉上,已嚇得沒有了半點血色,兩腿篩糠般抖動着,被兩個農會的人推推搡搡着向外走。
“爹!你們幹什麼綁俺爹?”出門辦事的沈金貴,剛拐進衚衕,就看到黑壓壓的人羣堵滿了整條街,他的心立時就緊了起來,頓感大事不妙。他一邊扒拉着人羣,一邊往家狂奔。腳剛踏上門坎,就看到被五花大綁的父親,情急的他立刻大聲質問着。並衝上去欲行給父親解繩子。
“造反呢你?”其中一個幹部模樣的,用力將沈金貴推到一邊,不客氣地吼着。
“憑什麼綁你爹?就憑你家是地主!憑你爹是地主老財的大兒子!”對方面沉似水,一字一句的厲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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