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徐清沒有想到,有一天解救她的人會是顧言。

外地經銷商集體申訴工廠逾期交貨,廠長打太極,顧言和洛文文正在外地出差,無暇分身,只好讓徐清去工廠看情況。擔心廖亦凡從中作梗,顧言特別叮囑她一定要親自去,立刻去。

改革的反對派們打算碰個頭再聊聊方案,讓人訂餐廳,叫她一同前往,徐清連三推卻對方的美意,反倒惹對方不快。

徐清只好解釋公司有急事,朱榮做中間人幫忙說嘴,親自送她下樓,末了拍拍她肩膀:“今天表現不錯,我沒有看錯人。”

徐清心裡五味雜陳,勉強擠出一絲笑,隨即叫了車趕往工廠。

廠長猜到洛文文會派人過來,早有準備,事先想好了說辭。他先是哭窮,後說人手不夠,又拿梅雨季晾乾時間長來說事,總而言之繞着彎撇清自己的主動責任,以爲徐清好糊弄,沒成想她緊趕慢趕,路上還是聯繫於宛幫忙介紹了一位律師來現場。

律師拿着合同計算違約賠償款,廠長聽得直抹汗,副廠長二話不說抄起傢伙就要動手。眼看雙方僵持不下,徐稚柳進工廠轉了一圈,用徐清的手機拍下正在包裝出貨的產品圖片。

廠長一看頓時敗下陣來,承認自己違背合約,沒有將洛文文的訂單放在第一位,先加工了其他公司的產品。徐清打電話同顧言商量解決的辦法,顧言思量再三,徵詢她的意見。

她說:“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經銷商們都在等貨。”

顧言表示認同,於是決定先以訂單爲主,要求工廠連夜加工。

工人們一聽叫苦不迭,怨聲載道,廠長不得已加薪割肉以示安撫,眼看徐清送完律師還沒走,一副要跟他鏖戰到底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怎麼也沒想明白她是怎麼拍到照片的?什麼時候進的工廠?剛纔對峙的時候,他還特地囑咐副廠長千萬不要讓他們鑽了空子,那頭更是緊鑼密鼓在包裝,一直在眼皮子底下的人,難道會飛不成?他既然沒有看見,那就是有人暗通,難道她在工廠還安插了眼線?

廠長往深處一想,渾身冒冷汗。

事後他向廖亦凡訴苦提起此事,一個個員工叫過去談話,都說並不認識徐清,他則百思不得其解,問廖亦凡徐清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本事?廖亦凡一頭霧水,只隱約覺得事情不簡單,廠長既不會說空話,那麼她身邊果真有人襄助?

仔細一想,其實從她回來至今,似乎事事都挺順利,想當初她欲同程逾白爭奪《大國重器》,也事先得到了許多信息。一個已經離開景德鎮五年的人,如何做到?

廖亦凡不由多留了個心眼。

而此時的徐清早已顧不得許多。她坐在工廠的印模區,看着窗外偶爾飛過的麻雀,慢慢低下頭,將自己掩埋在牆下陰影處。

徐稚柳坐在她身邊,安靜地不出聲。很長時間徐清以爲他不在了,可一睜眼就能看到他天青色的衣袂。他始終無聲無息地陪伴在身邊,這讓她心安,亦感到不安。她不禁想到,倘若有一天連他也不在了,那她還剩下什麼?

徐稚柳似是察覺到她的想法,輕聲說:“我一直都在。”

徐清忍俊不禁:“你會讀心術?”

“是你們說的心理學嗎?”

“算是吧。”

徐稚柳想了想,搖頭:“不是,我只是習慣了跟人打交道,觀察人的動作,揣摩人的心思。剛剛你坐在這裡,低頭抱住自己,我能感覺你很無助,很累,很想逃避。”

“謝謝你。”徐清聲音很低,帶着一點點軟糯的尾音。

徐稚柳知道這個時候她心裡一定很亂,很擔心程逾白的安危,但凡工廠的情況不是這麼緊急,她應該當場就跟去醫院了吧?

可她去了醫院又能怎麼樣?她明明早就察覺到他身體不適,卻還是步步緊逼,沒有給對方留一點餘地,不是嗎?

徐稚柳不想給她懊悔的機會,轉而問道:“你之前來過工廠嗎?”

“沒有。”

上次來送圖紙,也就到廠長在一樓的辦公室而已,沒到樓上加工車間。

“一次也沒有?”他頗感詫異,“你讀書時不就開始創業了嗎?”

徐清舔了下乾燥的嘴脣,強打起精神回道:“我那個時候跟現在一樣,只負責設計圖紙,不負責燒製,成品都是廖亦凡幫忙跑工廠,找的代加工。”

徐稚柳眉心一緊,彷彿明白了什麼。

“你會拉坯嗎?”

“我只玩過陶泥。”

“你知道陶泥和瓷泥之間的區別嗎?”

徐清知道他不會憑空提起這個,遂看他:“相差很大?”

“嗯。”徐稚柳解釋說,陶泥質地柔軟溫順,隨便誰都能做個水杯出來。瓷泥就不一樣了,強硬有韌性,不學個一年半載做不出東西來。利坯更是技術活,尤其利薄胎,非常難。

他了解過行情,現在景德鎮的利坯師傅都是高收入階層。

“早期瓷器的原料是瓷石,類似一種白色的石頭。一開始用地表的瓷石,用完了之後就開始挖地下的。地下的深層瓷石可塑料性差,靠拉坯成不了薄胎,瓷工就發明了旋坯技術。”後來發現地表瓷石被風化後形成的泥土,也就是瓷土,化學成分和瓷石大同小異,“等地上、地下的瓷石都不夠用了,就開始用瓷土,不過瓷土粘度不夠,沒法成形,只能把剩下的瓷石摻進去,形成瓷泥,後世稱二元配方。”

旋坯技術和二元配方都是陶瓷史上重大進步。

徐稚柳跟蹤過程逾白一段時間,他這人很奇怪,沒什麼傳說中的金屋藏嬌和夜夜笙歌,除了在一瓢飲的作坊埋頭苦幹,只要出門,他去的地方大多是各種市場,瓷石、古玩,鬼市,凡是擺攤的地方都能見到他的身影。去過幾次,他大致瞭解現代的物價,程逾白買瓷泥,倒也不都豪橫,一兩萬一噸的瓷泥會買,幾百塊的也買,單看做什麼風格、需要什麼呈現方式的陶瓷。

徐清聽他講才知道原來她玩過的陶泥,真的只是玩玩而已。

她知道程逾白有一點說的很對,原創和手作確實是景德鎮當下集成店的最低門檻,那些陶瓷人不僅承擔了設計師的角色,還承擔了手作人的身份,他們纔是大浪淘沙後留下來的一批景漂。

徐清感到一種模糊的諷刺:“不會拉坯很糟糕嗎?”

徐稚柳說:“古老的時候,人類爲了創造出一種可以盛食物盛水的容器,發明了瓷器。在當時沒有設計師這個職業,清朝也沒有,設計師就是存在於坯戶裡很普通的一批匠人,他們做這個行當,就要學拉坯,在拉坯的過程中爲器物創造造型,加以修飾。這麼說吧,它是在人類的手作中產生的。”

簡而言之,沒有人不摸瓷泥就做出東西來。

陶瓷的出現,由來就具備功能性、實用性,而現代設計師需要考慮的則不止這個層面,還有裝飾性、美觀性、陳列等等。

設計師和手作之間的距離可能很小,卻很微妙。這也是徐稚柳剛剛纔發現的問題,一直以來他將程逾白視作對手,與徐清同仇敵愾。他也好奇他們的故事,不知曾經發生了什麼,以至徐清和他站到同一陣營,他畢竟視樑佩秋爲殺生宿敵,而程逾白對於徐清算什麼?他想過很多,唯獨沒有想到,“華而不實”的其中癥結會是“手作”。

“你……”

他剛要開口就被徐清打斷:“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特殊性,不是嗎?你知道洛文文那棟大樓有多少設計師嗎?故宮文創、商超文創,藝術館、歷史館,天文館文創,這些哪個不需要設計師?”

她的職業當然有其存在的必然性,否則她這些年獲得的成績算什麼?

徐清說,“或許景德鎮有它的特性,個人作坊,原創工作室,集成店,這些優先走到了大衆視野,其所代表的手作力量被市場認可和誇大,但我依舊認爲時代不一樣了,設計師纔是未來市場的核心價值。”

徐稚柳看她目光堅決,不置可否。

徐清也一下子跌回谷底。

後面再說什麼,她都三心二意,整個人心神不定。一夜過去,徐稚柳看天邊浮出魚肚白,廠子裡的工人陸陸續續下班,就把蜷縮在角落的徐清叫醒。

他大致看了下工期進展,推測把貨交齊至少還要兩個大夜。

“你不要在這裡乾熬了,回去吧,睡一覺再來。”

徐清其實沒睡着,閉着眼睛混混沌沌的,腦子有些轉不動,盯着少年朦朧的輪廓,好一會兒才說道:“我不能走,經銷商們催得急,我怕廠長渾水摸魚。”

“那這樣,你打電話叫夏陽過來,也不能光靠你一個人,萬一身體吃不消,垮了怎麼辦?”

理是這個理,徐清沒再猶豫,給夏陽交代了情況,讓他過來接班。

沒一會兒夏陽就到了,還給她帶了新鮮出爐的早餐。徐清沒胃口,夏陽乾脆兩份一起吃了個囫圇飽,腆着肚子像大爺一樣到處找椅子。徐清不放心,再三交代他一定要盯緊流程,再怎麼趕工也不能讓劣質品、殘次品流向市場,更不要給廠長動什麼歪腦筋的機會。

夏陽知道輕重,拍着胸脯打包票:“放心吧,老大,我保證完成任務。”

豈料徐清一出門,夏陽就開始四處溜達,從底下往上看,二樓窗戶裡的身影就沒停下來過。徐稚柳見她心不在焉,說道:“你放心回去吧,我也在這裡盯着,不會出什麼事。”

大概這些天事情太多,全都堆積一起,徐清有點神經緊繃。可看一眼少年,還是說:“你也要休息。”

徐稚柳微微一笑:“我跟你不一樣,徐清,我沒什麼一定要休息的理由,再說也沒這個必要。”

他又問,“你在擔心什麼?”

徐清說不好,搖搖頭,就是一種直覺。

這會兒天已經大亮了,夏天日頭毒,樹蔭下站一會兒熱氣襲來,徐清叫了車,還要等好一會兒。她一直看着徐稚柳,徐稚柳先猜到她的意圖,終是嘆息一聲:“想去就去吧。”

“我……”她反問他,“他也是樑佩秋,你不關心他的死活嗎?”

“徐清,講點道理,我沒逼你做什麼,你也沒必要試探我。”

徐清心虛,低頭看腳下的光影,在風中移動。

“對不起。”

“你一整夜都在想他,對嗎?”

“我以爲自己藏得很好。”徐清苦笑,“原來我以爲報復他,讓他不得安生,我會很開心。可真的看到他在我面前倒下,我好像……”

她遠遠沒有獲得預料中的快感,這種不知是失意還是迷惘的情緒一直追隨着她,讓她一整夜七上八下,隨着風影不停地搖擺。

她本是帶着仇恨歸來,步步爲營,想好了要借摩冠杯進入純元瓷協,甚至早早研究過朱榮的喜好,這才讓“蝶變”一下子躍入他的視野。她盤算着腳下的每一步,在顧言利用她制衡廖亦凡的同時,也在利用顧言實現自己的野心。

果然,朱榮找到她,問她願不願意加入純元瓷協?

在那通等待已久的電話裡,朱榮說現在的純元瓷協結構單一,上下級關係固化,急需新鮮血液。她當然明白他潛在的意思,上了這條船就沒再想下去。若要更進一步在景德鎮紮根,百採改革的第三次討論會就是她的投名狀。

她做好萬全準備上了戰場,按說給程逾白重重一擊,應是如願以償,可她爲什麼高興不起來?

徐稚柳知道答案。

也許她恨他,卻更仰慕他吧?

“徐清,如果你想說,我隨時等候你敞開心扉。”

“那你呢?”

“我也一樣,總有一天,我會把什麼都告訴你。”乾淨的、骯髒的,美好的、醜陋的、正直的、扭曲的、一切一切,總有一天都會爆發出來。

徐稚柳上前,想了很久還是將袖中的帕子拿出來,“本來昨天就該給你的,想必此時還不晚?去看他吧,不必太責怪自己。”

他本無意再給她任何退縮的機會,只要一想到那是毀盡他所有的人,洶涌的火線便會立刻燒光他的理智,可他又能如何?他不過是一個虛無縹緲的靈魂,無法脫離她的幫助。

想要她寧折不彎,又怕她情深不壽。

擔心她鋼硬易折,又恐她慧極必傷。

他什麼時候也變得如此優柔寡斷?徐稚柳閉目淺息,凝望不遠處盤旋的倦鳥,低聲說:“我就不去了,徐清,別對我太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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