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爲了讓會談顯得正式而更具公平性,在進入白玉蘭公館大會議室之前,許正南要求所有人上交手機。程逾白冷笑一聲,心說花樣真多,不得不隨大流交了手機。

三方都很準時,高雯和同事們坐在方桌以東,張碩洋和許正南一行坐在南面,程逾白獨自一人坐在北面。許小賀晚了一分鐘,在大家坐定後喘着氣撞開門,捋了捋蓬亂的金髮,環視一圈後,還是落座在投資人一側。

高雯點了人數,開始主持會議。

首先是投資人發言,許正南還是原來的意思,大家走到一起,是爲共贏。成立名人堂,強調鼓勵機制,讓教學成就更顯,最大化人才培育,完全值得采納,沒有任何可以駁斥的理由。

程逾白則堅持在教學階段,不應該釋放太多功利性質的誘惑,否則無法驗證教學成果。

許正南笑他膽小:“你當那些學生是溫室的花朵嗎?整個社會都在競爭,誘惑就是動力,沒有誘惑,怎麼可能發揮出實力?”

“誘惑難道不是良性的工作競爭,技藝比拼與人文關懷嗎?”

“程逾白你在開什麼玩笑?自然的生存法就是物競天擇,我們往魚池裡撒一包魚餌,他們才能體現出各自的優勢和競爭力。你要早說自己是開善堂的,當初老子就不陪你玩這個遊戲了!”

程逾白冷笑:“許董,我再強調一遍,百採改革不是遊戲。如果你想看到的是他們爲了吃到魚餌在種族之間黨同伐異,激烈廝殺,那麼,今天的會談到此爲止。”

程逾白站了起來,目光掃過面前的一個個人,“各位董事,捫心自問,你們對名人堂的定義究竟是什麼?是一個良性的容許被教學體系接納的具備獎勵性質的比賽,還是一個爲了滿足你們的私心,試圖炒作改革以利益最大化的鬥獸場?”

許正南不防醜陋的心思當場被揭露,拍着桌子大罵:“你放屁!”

程逾白仿若未聞,解開袖口鈕釦,把襯衫往上捲了卷,爾後雙手按在桌上,俯視對面衆人:“我作爲百採改革的主建設官,在這數年裡爲提案細節反覆演說過不下百次,再多幾次也無所謂,改革走到至今,我非常感謝各位董事的支持,也希望你們真的明白,教學試驗的目的是爲了摸索出一條更適用於當代景德鎮陶瓷環境的道路,它爲所有陶藝家、手作人,原創工作室,設計師和工廠服務。凡與陶瓷相關的從業者,都需要被看到,被聽到,被關懷到,最重要的是我要爲他們提供這份需要。也許你們並不能感同身受他們需要的是什麼,也不能理解關懷到底是什麼,如果你們有時間,可以親身去上幾節課感受一下,在那裡你就會發現,真正的優勢和競爭力不是獎金,不是光彩的人設,也不是明星包裝,而是一個包容的創作環境下想法的碰撞,技藝的碰撞和熱情的碰撞。

陶瓷有別於其他產業,它有溫度,有自己的想法,需要作者與它切身交流,繼而將想法器物化,成爲一件作品,再傳達與傳承下去。教學試驗雖是一場試驗,但我的學生不是試驗品,更不是一包魚餌撒下去供你們遊戲玩樂的商品。

如果名人堂的成立,是爲了迎合低俗審美,加速市場化進程,從而包裝明星設計師、網紅工作室和徒有其表的手作集成店,那麼,它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我也無意爲之服務。”

他說着就要走人,高雯攔了他一下,被他懶洋洋地甩開。

門開了,張碩洋緩緩開口:“一白,如果你的改革如此理想化,田園化,想必也不需要我們這些投資人。”

另有投資人附和:“就是,姿態擺得這麼高,什麼時候尊重過我們?猖狂的傢伙,真當我們賣你的面子?張董你要是撤資,我二話不說跟你一起撤。”

許正南聽得兩腿直打哆嗦,眼下若是撤資,則是兩敗俱傷。張碩洋家大業大無所謂,他可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啊!九號地和三十家公司的合作怎麼辦?

許小賀看他面如菜色,壓低聲音道:“你就是一刺頭。”

“啥?”

“還看不出來嗎?你被人當槍使了!”

張碩洋纔是投資人裡的頭羊。程逾白如若不配合,首先打的是他的臉。他千里迢迢從香港來到景德鎮投資陶瓷產業,怎會沒有他的野心?

程逾白早料到這一出是張碩洋的授意,嘴角微哂,纔要說話,高雯搶白道:“哎呀,都說春困秋乏,還真是,才坐這一會兒我腰就疼了!大家都鬆散鬆散,我叫人訂了咖啡,先抵抵困,晚上宣傳部做東,請各位領導共進晚餐。”

她一邊說着話,一邊走向門口,拍拍程逾白,“你也是,上個廁所就這麼猴急,也不說一聲?”

程逾白麪無表情,會議室裡再度靜了一瞬,自有山雨欲來的趨勢。

“走走走,我跟你一起。”高雯忙把程逾白往外拽,一合上門立刻提醒道,“或許你可以再換投資人,但是,現在不是好時機。”

他纔剛剛度過風波,理應養精蓄銳,好好蟄伏,如果這個時候爲教學一事和投資人鬧翻臉,萬一被有心人利用,免不了又是一場風波。

“教學纔剛剛開始,還沒形成規模,也沒作出成績。程逾白,你的資本並不如你想得那麼強,哪怕爲了那些學生,你也得忍。”

程逾白問她:“你今天是敵是友?”

高雯翻了個白眼:“我就知道你這臭脾氣誰也壓不住,放心,我不傻。”

趁着鬆散筋骨的功夫,程逾白的北邊談判席上多了一人,是高雯早做打算請來的救兵——吳奕。吳奕是教學試驗組的老師,德高望重,出席會談合乎情理,加上三方都有默契,吳奕是來壓制程逾白的,就沒有阻撓。

大家喝了咖啡,精神俱都爲之一振,下半場的談判顯得格外艱難冗長。一直到日落西山,談判才告一段落。

程逾白留到最後,看着那門開了,一道道身影走出去,跳樑小醜挨個下臺,鬧劇終而罷場。吳奕拍拍他的肩,想說什麼,最終一字未發,同高雯一前一後先出了門。

高雯還有點擔心,吳奕說:“給他點時間消化一下。”

其實從程逾白被拉回談判桌那一刻起,定局就已形成了。他比張碩洋的退讓空間小,那麼這一局他勢必要輸。

算是作繭自縛吧?他親手放進來的狼。

程逾白站在窗邊,看夕陽西下,餘暉燃燒,神色諱莫。

沒有一會兒,劉鴻收到消息,打電話來罵程逾白。程逾白的手機還在外面箱子,聽那聲音嗡嗡的,吵得頭疼,他沒有接,徑自按了關機。

小七找到他時,他正在洛文文樓下等徐清。

正值下班時間,設計師大樓裡進進出出,各自拿着手機在討論什麼。程逾白今天爲談判考慮,穿的是正裝,襯衫領口敞着,西裝外套被他單手勾在肩後,另一隻手抱一束向日葵,倚在路口電線杆上,很有幾分閒情的樣子。

來往經過的人都朝他看一眼,露出好奇又怪異的眼神。

程逾白摸摸臉,沒有髒東西。

他這才低頭找手機。

小七喘着氣站到面前,粗着嗓子喊:“你怎麼關機?”

“你怎麼來了?”程逾白一愣,又說,“劉鴻找我,我嫌煩就關了,怎麼?”

小七定定神,把他往旁邊拽,壓低聲音道:“徐清出事了。”

程逾白沒說話。

“下午四世堂對外公佈百年文創設計的最終結果,每個設計師的名字都在作品旁邊標註出來,全球六個設計師,除了徐清,其餘五個都在列。”

“意思是,她落選了?”

許小賀沒再吱聲,瞄他一眼。

程逾白沉吟了半分鐘,習慣性地掏口袋找煙。找到一半纔想起來這陣子徐清盯得緊,煙都被沒收了,口袋裡就兩個核桃。她說他手上不能沒東西,實在煩了就盤核桃。

程逾白盤了兩轉就往洛文文走。

徐清不在公司。鍾沅上過他的課,過去和他解釋:“中午收到通知,上去見完老闆回來就走了。”

“有沒有說去哪?”

“沒說。”

程逾白又問小七:“剛回家沒看到她?”

“我……”小七摸摸腦袋,“沒啊。”

程逾白不再盤核桃,轉頭往外走,迎面和廖亦凡撞了個正着。廖亦凡步子略頓了頓,與他對視一眼,率先從旁邊走過。

“是你做的?”

程逾白的聲音不輕不重,辦公區剛好都能聽見。裡外都安靜地過了頭,廖亦凡覺得好笑,敢情什麼事都能栽到他頭上?他驀的回頭:“你是指什麼?她落選嗎?你覺得我動了什麼手腳?我有那個本事動搖四世堂的決定?”

“別給我裝蒜。”

“我裝什麼蒜?!是我做的,全是我做的,反正只要她有個什麼事,就是我做的!就因爲我和她是競爭對手,我就應該背這鍋?”

廖亦凡這些天連遭變故,清俊的容顏有些憔悴,此時語氣裡更是壓抑已久的委屈,“商業競爭在所難免,可也不能胡亂捏造謠言吧?我一直把她當好朋友,沒想到……”

程逾白的拳頭比什麼都快,一下子給廖亦凡撂在地上。廖亦凡這次有了準備,很快起身和程逾白扭打在一起。

整個辦公區沒有一人上前拉架。

小七繃着臉,夏陽也面色鐵青,鍾沅倒是往前走了兩步,只他跟瘦猴似的,一看就弱不禁風,走了兩步又退回去了,還是江意從其他部門聽到消息衝過來,不管不顧地上去替廖亦凡擋拳頭。

她受夠了廖亦凡和徐清的捆綁,好像不管有任何事,他們都能扯上關係。

看着廖亦凡臉上的傷,已經不是第一回了,她再也顧不得許多,崩潰道:“你什麼人啊?憑什麼打他?徐清的事和他有什麼關係!明明我纔是他女朋友!”

程逾白不和女人動手,往後退一步,順勢起身。

江意抹着眼淚掏手機:“我要報警!”

程逾白呵笑一聲。

“你笑什麼?”

“你問問你男朋友,看他敢不敢報警。”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她電話已經撥了出去,正要接通時,廖亦凡一把搶過,帶着息事寧人的口吻說:“算了,大家同學一場。”

江意瞪大眼睛:“憑什麼?老同學打人就不追究了嗎?”

“這事你別管了。”

“我不要!”江意又搶回手機,“上回受傷我問是誰你也不肯說,你就任由自己被欺負嗎?這麼多人看着他都敢動手,要是下回在沒人的地方怎麼辦?徐清落選和你有什麼關係,她什麼髒水都往你身上潑,憑什麼?我不管,今天我必須要報警!”

“我說了,算了。”

廖亦凡的聲音明顯往下壓,帶着怒意。

江意擰眉瞪他:“如果我非要報警呢?”

“不要讓我爲難,好嗎?”

“可是,可是我氣不過,他憑什麼打你!”

“這事我自己可以處理,你不要管了。”

這麼多人看着,廖亦凡不想鬧得太難看。要不是程逾白步步緊逼,加上最近這陣子流言蜚語過多,他也不想在辦公室動手。可如果他再不借勢發火,替自己叫屈,上頭就該坐實那些揣測了。

他用眼神示意江意點到即止,江意不情願,他強行沒收了她的手機。

程逾白看着他們一來一往,漸而反應過來,嗤笑一聲:“你行啊,廖亦凡,專業不濟,其他方面倒是好手。”

居然敢利用他演戲給同事看,還把鍋反甩給徐清,“你當設計師真屈才了,去當演員多好?”

“你走吧,再不走我就叫保安了。”

“行。”

程逾白嘴上答應了,卻沒行動,目光仍陰測測落在廖亦凡身上。

小七離得近,大氣也不敢出。他太瞭解程逾白了,真動怒的時候他總是很平靜,那種蓄勢待發的定力讓人害怕。

就在那窒息的對峙中不知過了多久,程逾白終於上前一步,拍拍廖亦凡褶皺的衣領,笑道:“很好,非要太歲頭上動土,那就別怪我翻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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