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辭舊迎新,乃是中國古代最重要的節日。在民間的歡慶,豈止是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而是一鄉之內富與貧、貴與賤都判若天地。
富貴的,希望籍此佳節祭拜宗祖的保佑,保持住新一年中富貴的繼續,宅中香火旺盛、仕途順暢、財路廣開,門楣增光、光宗耀祖!貧賤的,則進行着他們僅有的奢侈,來犒賞自己過去一年終於在困頓中活了下來,並希望通過這種犒賞,讓自己有繼續掙扎一年的勇氣。
而作爲富有四海統率萬民的皇家,則舉手投足皆有體制,尋常百姓士紳們期望的,皇帝都該爲他們祈求。於是乎,祭天祭祖謝神農竈君風雨雷電諸神、拜文聖孔夫子叩武神關羽和拈香拜佛,全都要來上一遍,把個康熙從辰時一直忙到了午時纔算消停。
想着明日元旦還要再把這程序還走一遍,微微累乏的康熙,一回到乾清宮就想去東暖閣小歇一會兒,但在看到殿角靜候自己的領侍衛內大臣容若,康熙停住了腳步,指着太監們擡進來的祭祀用酢肉,一面示意賞他十來斤,一面笑道,“納蘭啊,你等下回府的時候問問,要是明珠的精氣神還好,讓他晚上入宮來參加除夕盛筵吧,哦,讓你母親和妻子、還有豪成的夫人吳氏也去太后那裡領內筵……納蘭家是有大功於社稷的,朕記得明珠的輔佐之勞,記得你的伴君之情,也不會忘記凌嘯的巨功深誼呢!”
“謝皇上隆恩!”容若卻一遍致謝。一遍顯出少有地寒峻之色,“皇上,奴才有辱使命,所以建議皇上今晚還是取消盛筵的好。”
康熙愕然片刻。臉色禁不住一變,沉聲驚道,“納蘭,朕準了鄔思道出面……難道八阿哥他的腦袋,成了榆木疙瘩不成?鄔思道的這般金玉良言,他竟然聽不進去,擺明車馬和朕對壘?!”
見康熙地身形都有些微微搖晃,容若深知他又一次被兒子傷了心田,當即頗爲苦澀地稟報,“皇上。昨日八阿哥給鄔思道回答的很好,顯然是被說服了,可是。誰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今日上午他在禮部大堂上,公開表態不支持科舉改革,當時堂上百官的氣氛爲之高炙。奴才擔心,今晚盛筵搞不好就會演變成政爭局面。擾了祥和的……”
“這畜牲他已經擾了祥和!”康熙的驚愕已然變成了大火,一甩衣袖在大殿上來回狂躁走動,“容若。去,馬上去宗人府,把胤礽給朕放出來,要他即刻來見朕!”
放胤礽?容若一愣,猶豫中卻聽見康熙在恨恨自言自語,“果然,果然還有人在出招。胤祀,你既然深負朕望朕,就不要怪朕放出惡狗來咬你個稀巴爛!”
容若連忙辭出來。不敢耽擱地向宗人府趕去,心中卻是苦笑不已,皇帝要放出胤礽對付八阿哥,可天知道他這惡狗是不是見誰都要的瘋狗,萬一他咬了老八再咬嘯弟,倒還不放出來的好!不過,容若也明白,康熙選擇廢太子二阿哥,恐怕也有“天家事天家了,的心思,所以他纔沒有多說什麼,依照聖旨去把胤礽放出來。一聽到叮叮噹噹的門鎖響,廢太子卻顯然很是惶恐,驚魂難定地看着劉鐵成和容若,揣測着自己的命運,等聽到康熙恢復了自己自由並宣他即刻面聖,他這纔算是安了心,一把抓起牀上因爲幹了膠水而散落地鬍鬚,趕緊跟着出來。
這把濃黑的張飛式鬚髯,直到進了乾清宮東暖閣,胤礽還是沒有機會沾上,那副狼狽叩頭痛哭的模樣,看得康熙地心裡無名一痛,卻深深地抑制住了。康熙略微撫慰了廢太子幾句,說出了囚禁是爲了保全他之後,便往熱乎乎的炕上一躺,向容若擺手,命他給胤礽介紹近日來的一系列動盪狀況。
好半天,容若才把胤礽關黑房這幾天後的情況說分明,胤礽還在低頭沉思不語,康熙卻已經問出了口,“胤礽,皇阿瑪已經傳旨,着將五阿哥次子過繼與你爲嗣,打點起精神來,先給朕說一說,這件事情你的看法!”
胤礽瞟一眼容若,見康熙並不要他出去,便知道這是皇帝和駙馬聯手對付文官集團地局面,有了這前提,胤礽自然深知有些忌諱是不能碰的了。二阿哥當即猛叩一個響頭,開腔就是一句話嚇得容若一驚,“皇阿瑪,八弟這一步行差踏錯,冰炭不同爐之下,兒臣以爲,若您還想要安穩圖治,已是癡人說夢,對八弟,遲罰不如早罰,遲殺,不如早殺!”
容若這才明白不該忘記了離開,聽到這骨肉相殘的血淋淋請求,他如芒在背般難受,可是現在要走,已然是顯得着相了,和自己被康熙視爲心腹地身份不服,也只得冷汗溼背地聽着,心中卻是把陰人罵得體無完膚……好惡的一條狗!
康熙猛然一頃身坐起,卻沒有如容若想像中的龍顏大怒,盯着和自己容貌神肖的前太子森然問道,“爲什麼不能安穩圖治,又問什麼遲殺不如早殺?說出能說服朕的理由,不然你難逃殘害手足,離間父子君臣之罪,將會成爲第一個被朕明殺於西菜市的皇子!”
胤礽被父親的話嚇得縮了一下身子,猶豫之色泛於臉孔,卻在片刻後便鎮定下來,也不再刻意別出粗粗的嗓子,尖尖而刺耳地痛聲哭訴。
“……皇阿瑪,兒臣知道,自三弟構陷我以來,您屢逢不幸,終致四弟雍正那樣的天家橫禍,兒臣甚爲您情傷。每每慮及於此,兒臣百思不得其解您爲何廢我儲君之位,而現在兒臣明白了。兒臣遭遇之悽慘,又何嘗比您少上太多?!丟了太子位,失卻男兒身,絕了香火嗣……嗚嗚嗚……阿瑪,兒子過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啊……嗚嗚……可是,唯其失卻得多,真正回首檢討,兒臣才明白皇阿瑪您廢我廢得正確!無他,兒臣當日沉湎情色之慾,醉心威權之逞,太沒有把家國之重當回事了!”
畢竟是親兒子,而且是曾經賦予重望地骨肉,康熙被他如泣如訴的哭訴所打動,心中的同情和感傷再難以抑制,不覺眼角也是有了淚花,正想撫慰兩句,卻聽胤礽接着說道。
“可是,昨非今是,兒臣畢竟受您二十年悉心栽培,才能或許不足,可大政大局上的眼光還是有的。本來歷朝歷代的改革之事,有人要改,就必定有人不讓改,朝廷也將陣壘分明,這是十分正常的,可只要推動力足夠,不是一樣的可以成功?只要我們天家齊心協力,朝廷威權依然昭彰,軍事權柄緊拽在手,就有九成能推得動,即便反叛此起彼伏,也能從容撲滅之!可八弟,糊塗啊他,上了那羣讀書人的當,上了他們的賊船,讓那些本來羣醜無首的傢伙們,一下子有了首領和核心,而且是天家貴胄的龍族之首,已然使得天家谷開分裂,使得推動改革一方被削弱,而反對者信心空前暴懲。所以,此消彼懲後,您還想安穩求治,基本上不可能了!”
康熙之所以同意鄔思道去說服老八,之所以叫胤礽來,他就是看清了這一點,當即在心中暗歎一聲,胤礽你早如此深明政務,朕又何必廢你?他臉上卻是不肯露出這感慨之色,以免助長胤礽的野心,點點頭嗯了一聲,沉吟道,“所以,你才建議朕殺掉你弟弟?僅僅因爲政見分歧,就殺掉沒有明顯罪名的兒子?”
“若您最後能不殺八弟,胤礽就一命陪一命,以贖今日妄言之罪。但要最後,還是不得不殺,那就不如早殺!”
胤礽擡起頭,定定地望着父親,兩手一攤,以非常冷冰冰的語氣提醒康熙,“不威懾得狠一點,血淋淋一點,難道皇阿瑪您不怕,九弟和十四弟也步他後塵?!”
容若聽着他的前一句,明白了胤礽的意思,可後一句卻是聽得莫名其妙。
不過康熙卻聽懂了兒子的意思,駭然地站起身來,瞪大眼睛問道,“你……胤礽,你是什麼意思?難道你認爲,是有人在勾引老八上賊船?!……又或者,你是認爲,這整件泄密案的始作俑者,根本就不是蒙古王爺?!”
“勾引?不!皇阿瑪,恐怕不僅僅是勾引八弟上賊船,是逼迫了吧!您看水滸嗎?宋江,啊,真正說來,不就是被水滸英雄們逼迫得上了梁山,去當他們的首領?嘿嘿,有時候,不僅僅是黨魁招攬黨衆,甚至也會出現大批黨衆招攬個合適的黨魁呢!”
胤礽滿眼都是熠熠光彩,先舉出了一個例子來說明自己的懷疑,然後才反駁康熙的判斷,“蒙古王爺?那是不可能的,他們喜歡的就是廝殺,拼命地反抗改土歸流,要是有這個心機,早四百年就不會被朱元璋趕出中原了!阿瑪,這是讀書人的歹計啊,讀書人毒起來,那可是鬼神都怕的,不然倉頡造了文字,鬼爲什麼哭?太公發明簡帛,神爲什麼嚎?!”
康熙和容若面面相覷,對胤礽的話已然信了……這泄密案瀉得的確有如兵法,不是飽肚詩書的人,還真的搞不出來呢!
康熙心中苦笑,看來那些腐儒們的本事,除了裝B,也不是蓋的!
容若這才明白,康熙爲何要放胤礽出來,老二不出,羣B囂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