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我整個人仍是恍惚。安童早已不在身邊,待我醒來,等候多時的婢女服侍我洗漱換衣,收拾完畢時,早膳已經準備好了。
沒有安童,我一個人用飯,只覺孤零零的,更無胃口,勉強用了幾口,便撂下碗筷,慵散問道:“丞相已經上衙了?”
管事笑着回話:“回公主,丞相還未離家。今日一早,太子便過來了……”
真金?
我心神一凝,一時想不明白:幾年之前,真金便奉命聽政,若有政事,兩人於都堂商議即可,何必太子親臨?真金所來,是爲何事呢?
我默默思量,想去一探究竟,又覺不妥,躊躇間,管事又開口:“太子吩咐,待公主用過早飯,也一同過去,”他頓了頓,見我一臉驚異,笑着解釋道,“太子早晨來府,恰見公主車馬在此,便順道問了聲。丞相只道公主爲了躲雨暫留一夜……公主不必爲此憂慮。”
管事心思細緻入微,想必我二人之事,在府中上下早已不是秘密。我只覺羞赧,兀自糾結一陣兒,便不做他想,只道:“我這便過去,別讓太子久等。”
正廳之內只有真金和安童兩人,隔着簾子便能聽見人語。我莫名地心虛,腳下踟躕,半晌才撩簾而入。二人望見我,卻表情各異。安童臉色淡淡,看不出情緒;真金神色甚是不豫,眉頭緊蹙,纏着一股煩躁。待看見我,目光微凝,而後更生惱怒,火氣卻燒在安童身上:
“荒唐!現在什麼時候?若被人糾察,你這個丞相,顏面何存?”
他突然發難,更讓我迷惑不解,待尋思過來,立時臉如火燒,連脖頸處也跟着發燙:那裡斑駁的吻痕赫然可見,誰不明白呢?
我低頭無言,安童略覺尷尬,旋即一哂:“荒唐不荒唐的,都是臣私事。只要不誤了朝事,旁人也說不得甚麼。”
這言語並無羞慚之意,真金聽了一噎,更要作色,見我臉色難看,勉強忍住,只是告誡似的瞪了我一眼。
好自爲之。我對他的意思心領神會,那和忽必烈神似的眼神讓我再熟悉不過。二人在政見上多有齟齬,於此卻是父子同心。
想到這裡,我只覺無奈:安童昨晚的想法未免樂觀,他想娶我,忽必烈不同意,換作真金,也未必同意。
低頭呷了口茶,把這個念頭抹掉,又聽見真金聲音:“陛下命你審問盧世榮及其黨徒,你便是這麼審問的?”
他語帶譏誚,那不滿之意太過明顯,我不由側目,安童見太子斥問,只得起身回道:“盧世榮伏誅,其黨徒俱已罷免,所用人中實無罪者,由陛下親裁——其中有何不妥?望太子明示。”
安童語氣溫和,但態度鮮明,分毫不讓,這在真金看來,又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他冷冷盯視着,怒極反笑:“表弟,你當真出息了,在朝多年,果然深諳爲官之道。夫宰相者,上佐天子,調理陰陽——朝堂之事,你就是這般和稀泥的!?”
這一句猶如掌摑,刺得安童臉色發白,他強忍片刻,沉住氣,冷目回視太子,並不退讓:“盧世榮已死,割肉喂鷹,太子猶嫌不足?盧氏上任不足半載,所用黨人,便是有罪,又怎敵昔日郝貞耿仁之輩?臣自問處事公允,按罪論罰,太子還有何不滿?”
“本宮當然不滿!”
真金一拍桌案,聲如驚雷,臉色怒極,“潘傑、馮珪、撒都丁、要束木……這等奸黨尚未伏法!你不認得他們,本宮一個個教你認得!”
他霍然起身,居高臨下地審視,“當初便是本宮手下留情,讓潘傑馮珪之輩僥倖脫身,否則盧世榮當政,如何使得阿合馬黨徒再入朝堂,以致攪得滿朝腥亂。盧世榮身死,未必沒有奸邪前赴後繼。此番就是要他們無人可用,阿合馬舊黨,本宮一個也不想再看到!安童丞相,你明白嗎!?”
真金聲色俱厲,臉色駭然可怖,那意志過於堅決又過於強悍,安童一時震動,深吸一口氣,才緩緩開口:“除掉此輩,便能四海無事,天下太平?趨炎附勢,人之天性。但有權奸在位,便免不了羣邪蜂附。這等人……殺不完的。”
真金臉色仍是青白,安童見了,不免嘆息:“太子可還記得張散札兒?”
見他無動於衷,安童只得再說道:“當初阿合馬倒臺,其奴僕張散札兒亦被定爲死罪。此輩爲僥倖活命,一口咬定阿合馬家財隱匿甚多,若能查得,可資國用。陛下當即允命,一時凡有干係之人,皆被拘捕,牽連無辜甚廣,以致京師騷動。後來不得不叫停此事,平息紛擾……太子意在除惡,臣不是不懂,也絕非有意姑息。只是值此更迭之際,務求平穩。若相逼過甚,不但殃及無辜,更慮奸人抵死反撲……那樣的後果,臣恐承擔不起……”
我聽聞這話,只覺悚然,一時不敢深思,桑哥的先前的話語卻驟然浮上心頭:落網的鷹犬反撲起來,也是能傷人性命的!
他是在暗示什麼?他用意爲何?我無暇多想。這些事桑哥明白,安童自然明白,可是真金爲何不願明白呢?
一席話說得真金默然,他眉頭皺成山川,嘴脣也因焦躁而發白,“照你這般瞻前顧後,賞罰不明,朝事豈不混沌不堪?”
安童聞言苦笑:“太子何必一意孤行?昔日許衡因病請還,殿下還曾遣人慰勉,‘公勿以道不行爲憂,公安則道行有時’;而今,殿下又如何這般心切?便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真金聞言,再度陷入了沉默。他思慮半晌,突然煩躁不堪,攥起茶杯猛然灌下,心頭火反而愈燃愈烈。
“昔日何時,今日何時?本宮隱忍多年,如今確實等不得了!奸邪爲禍朝堂久矣,若不能一網打盡,勢必捲土重來,重演阿合馬之禍。這樣的後果,又豈是丞相所能承擔?”
他厲聲反詰,安童一時語塞,知他勸無可勸,只問:“如此,太子準備如何?”
真金冷笑看他,“丞相既不願出面,本宮便親自出頭,向陛下請命。便是無果,我也曾爭上一爭,其無憾也。”
這言語不無諷刺,安童卻恍若未聞,只是憂心:“太子恐怕未必見到陛下。聖上年高,政務多由南必皇后署理。如此……”
“如此更要親自面聖,直陳此事!朝廷要事,想必皇后分得輕重,不會阻攔。”
真金信誓旦旦,言語中生出一種莫名的豪勇,他舉目環視,目光又落到安童身上,一時躊躇滿志:“盧氏已倒,賢相在位。推行漢法,正在今日。本宮已非年少,更應有一番作爲。如此,丞相還畏縮不前麼?”
安童凝視他良久,終是無聲搖頭。我看着真金振奮的模樣,想說的話又生生嚥下。我不敢說出來,只怕自己一語成讖。
但願我只是多慮。我默默想着,把那股憂慮壓在心底:既然道行有時,那麼,真金期待的時運總該到來了吧?
……
真金行動很快。嚴懲盧世榮同黨一事,先借由御史上疏放出風聲,而後便奏請面聖。南必亦知此事重大,轉奏皇帝,忽必烈也自無迴避的道理。
彼時,我亦在皇帝身側,也因爲我在,兩人之間少了幾分君臣之分,不說話時,便與尋常父子無二。
忽必烈聽真金奏罷,也不惱怒,只是看着兒子淡淡笑着:“此事由中書省臣入奏便可,何勞你親自過來?”
真金被皇帝盯住,彷彿所有心事都被洞穿,心裡頗不自在,嘴上含糊道:“安童是中書省首相,又是盧世榮昔日上司,爲了避嫌不便出面。”
“避嫌?”忽必烈輕輕哼笑,榻上的身體動了動,換了個更爲閒適的姿勢躺下,“當初盧世榮所犯罪行,便是他與老臣一同審理。何來避嫌之說?”
皇帝閒心打探,不用真金解釋,便能猜得他與安童之間的情形:“勞儲君出面,是安童失職。”
“父皇,”真金心事重重,顧不得計較這些,只道,“盧世榮雖死,潘傑、馮珪、要束木等黨徒猶在。除惡不盡,只怕餘孽死灰復燃。更讓朝臣心懷僥倖,阿附奸邪尚能脫罪,誰還能爲陛下秉直奉公呢?”
見他仍是執着,皇帝微有不悅:“漢人秀才教你仁恕的道理,太子學了多年,竟都忘了?”
真金聞言一怔,擡頭望望皇帝,只見他面上滿滿都是諷刺,一時不安,卻仍誠懇回道:“先生們的教誨,臣自不敢忘。只是臣也曾學過,執政者應賞罰分明,持心如水,以義理爲權衡。臣所求的,非爲一己之私,不過是摒除奸邪,匡正風氣罷了。”
“吾兒學的很好,都能向朕傳授爲君之道了!”皇帝拊掌大笑,真金聞言卻如遭雷殛,臉色霎時慘白,驚得跪下請罪:“陛下恕罪,兒臣豈敢有這樣的心思?”
皇帝見他惶恐難安,更是大笑不止。我聽這笑聲,只覺渾身戰慄,也跟着一同跪下:“父皇這是何意?太子並無他意,父皇這般言語,又讓他如何自處?”
見我二人是真心畏懼,他才收住笑意,擡手示意我們起來,真金卻不敢起身,忽必烈只得親自去扶:“你我爲父子,戲言而已,何必驚怖至此?”
他雖笑着,真金仍是心神不安,額上遍是冷汗,眼神也顯得遊離,無力回道:“兒臣一心一意侍奉君父,陛下何必試探?是信不過兒臣?”
“你自然對朕一心一意。既然如此,還當不起一兩句戲言?
真金心有餘悸,皇帝見狀,又忍不住笑了,像個惡作劇得逞的頑童。見他這般無謂的模樣,我只覺得憤怒。他分明感受到我的怒意,卻佯作不察,只是拍着真金肩膀,輕輕撫慰着。
“處置盧世榮同黨一事,你既覺得有失公允,朕便放手讓你去查如何?”
真金一時猶疑,不知他是不是又在試探:“此事關係重大,宜由陛下聖裁,兒臣不敢擅斷。”
“爲表公正,再次鞫問也無不可,只是……”皇帝突然陷入沉思,半晌纔開口,“先前御史也曾奏言,‘盧氏當政,專事貪饕,所犯贓私,動以萬計’。此前審訊繳獲贓物,遠遠不及此數。其中可有陰私?朕不得而知。如此,省院臺錢谷諸事,是否也應清查一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