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不信我的話,按住我的肩膀,仔仔細細打量着我的臉,好像盯一會兒我就能露出破綻似的。
安童面無表情的時候,就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神情。此刻臉上帶着幾分焦灼,這麼直直逼視着我,竟像是在審問。眉宇間頗具威嚴神色。面龐還是少年的模樣,但那份沉穩厚重,還真有幾分宰執大臣的氣度。
我又細細打量他幾眼,幾月不見,容貌氣質上還有些細微的變化。許是在外辛苦,臉又變黑了些,愈顯成熟內斂;棱角分明宛如刀刻,透着不近人情的冷峻;薄脣抿着,乾裂發白,一如他此時焦灼的情緒。
“好了!”被他審視半晌,我終是耗不住,笑着撥開他的手, “你在擔心什麼?我這不好好的麼?只因想你,一時心急氣惱罷了。”
他稍稍鬆了口氣,重新在我身旁坐下,捉過我的手,握在手心裡。
此刻纔想起忽必烈交給我的任務,我一時心緒激動,醞釀了片刻,從他掌心抽出手,挪到他對面坐下,一本正經地拱拱手:“安童那顏榮膺相位,恭喜恭喜!以後小人就得叫您一聲‘安相公’了!”
這話一出口,感覺還是怪怪的,一聲“安相公”,瞬間覺得他老了二三十歲,再看看面前少年的臉,又覺得十分違和。
“渾說什麼呢?”安童一把打開我的手,面上還是嚴肅模樣,嘴角卻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我說真的!”我着急道,“大汗要任命你爲丞相了!”嘴上說着,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期望從他臉上看出意外或是欣喜的神情。
可他只是笑了笑:“我知道的。大汗已告訴我了。”
我瞬間泄了氣,還以爲能第一個告訴他這個好消息,好讓他高興一把,哪知慢了半拍。心下失望,低着頭想了一會兒,又問:“你怎麼說?還沒答應罷?”
安童點點頭:“嗯,大汗讓我回去再好好考慮。”
看他那副不動如山的穩重模樣,我鄙夷地撇撇嘴,不屑道:“你不會也來個‘三辭三讓’罷?我父汗可沒那個耐性,弄那些虛應套子。”
安童聽了不高興了,笑意一掃而光,臉上透着不快,冷冷道:“我並非是有意託大!朝廷爵祿,是國之公器,豈是像你說的那般隨便?大汗雖獨攬權柄,也要考慮朝臣的意見!”
誰想他變臉變得這麼快,絲毫不給我面子,我好不尷尬。待冷靜下來,想想自己剛纔的話,多少帶着居高臨下的傲慢,必是如此惹惱他了。
到底有些心虛,遂放軟聲氣:“我只是看不慣朝臣那些口是心非的虛僞模樣,也不想你學那些。”
他見我這般,也自覺剛纔語氣重了些,拍拍我的手,緩聲道:“我並未斷然拒絕。只是貿然答應,只會成了別人的笑柄。他們會說我依仗大根腳出身,又與大汗有椒房之親,未經歷練,就謬居相位……這個位置看起來風光無限,可一旦出了差池,那就是衆矢之的!到時候……”
“……”我聞言默然。當時聽了這個消息,只顧替他高興,只顧想着種種好處,卻從未考慮這些關節。的確,安童年少,能被破格提拔,不僅因爲個人能力,若非勳貴出身,此事想都別想。與忽必烈的姻親關係也是不能忽略的因素。這樣說來,別人是否信服,就要打個問號了。
而且如他所說,驟然登上人生巔峰,的確風光無限,可一旦出了差錯,跌下來就是萬丈深淵。何況他才十八歲,若早早斷送政治生命,恐怕會讓他抱憾終身吧。
我抱住雙腿,下巴抵在膝蓋上,一時心下煩亂。自己畢竟不在官場,慮事也不周全,可他若放棄這個機會,我都心有不甘。埋頭胡亂思索着,回想他剛纔的話,突然靈光一閃:“……沒有斷然拒絕,難道……?”
“你說你沒有拒絕,那是什麼意思?是要觀望一陣兒,還是想穩紮穩打,一步一步晉階?”我倏地擡頭,連聲急問,望向他的眼神飽含期待。
他看到我殷殷的目光,一時動容,靠近了些,握住我的手,又沉聲道:“一步一步晉階?”他搖頭笑了笑,“我也等不得。若是捱日子積累政績,不知你早嫁到哪裡去了……”他低聲說着,把我的手引至脣邊,輕輕吻了吻。擡起臉時,卻是一片悵然。
我聽了這話,眼睛卻一下子亮了起來,忍不住湊過去,催問道:“所以你……”
他看着我近在咫尺的臉,眼中露出暖意,微微一笑:“你放心。若大汗再提及此事,我必會把握好機會。他若執意如此,想必朝堂上也沒有異議了。”
“我就說嘛!”聽了這話,我心裡高興,按捺不住,一下子從地上跳起來,拍着手笑道:“我跟你說,那日崔郎中舉薦你爲相,還當衆徵詢怯薛歹的意見,你不知道大家對你的呼聲有多高!那場面、那聲勢……”
我興高采烈地描繪着,恨不能極盡所能,一時激動,竟學着怯薛歹的樣子,高舉雙臂揮舞着,模仿男人口氣,粗聲粗氣地歡呼起來:“瑪希賽因!瑪希賽因!”
待我撂下雙臂,回過身來,卻見安童靜靜看着我,脣邊掛着薄薄的笑意,眼裡帶着一絲縱容,那表情就像大人看着小孩子胡鬧一般。
看他這副神色,頓時心生不滿,我這般賣力,他還不領情?還敢笑話我?我忿忿地在他對面盤腿坐下,虎着臉問他:“你笑什麼?”
“你剛纔那模樣,哪裡像個公主?我原以爲你較同齡女孩更沉穩些,想不到也是這樣孩童心性。”
我狠狠啐了他一口,懶得理他,扭過臉不說話。他伸手拍拍我的背,哄勸道:“好了!氣性這麼大……”
一點都不走心!我“哼”了一聲,也不再跟他較勁兒,轉過身,沉吟片刻,道:“不說玩笑了……任相一事,我父汗必會再問你的,你既心意已明,就好好把握。若能拜相,就專心理政,推行漢法,只要做出政績,誰又能說你不是?身家背景給你入相的機會,可能做成什麼樣子,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你還沒這個底氣嗎?”
安童聽了,低聲笑了笑,一時感慨無言,只是深深地看着我。
這麼相對無言,我竟尷尬起來,別過頭,琢磨着找點話題,想了想,就好奇問道:“你去中都,可曾到過海子那裡,還有太液池,瓊華島,好不好看?”
“我去時還是冬日,海子、太液池都已結冰,周邊草木凋零,風光沒得看,但一到暖和晴日,就有孩童在冰上戲耍,還有手巧的能自制冰車,竟是靈便得很,倒也有趣。夏日就好了,太液池裡荷花鋪了大半水面,還有遊船……”
安童耐心細緻地描繪着,我稍作想象,就能勾勒出那副熟悉的畫面。北海公園粼粼的波光,白塔的倒影,碧波上搖曳的小遊船,還有龍舟……無比親切,又無比懷念。
安童見我一派嚮往神色,笑道:“早晚有機會去的,就這麼等不及?那金朝皇帝的離宮山水雖風光旖旎,我倒覺得不如察汗淖爾美得大氣。”
“那不一樣,”我嘀咕道,“也不知新都城什麼時候建好?中都那裡,可有好玩的街市?瓦子多不多,熱鬧不熱鬧?”
“有,都有。我得空時胡亂逛了一圈,還順手買了這個……”他說着,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錦盒遞給我,“卻也不是什麼貴重物件,你別嫌棄就好。”
我打開錦盒,看了一眼,有些驚喜,盒子裡細碎的小東西晶瑩閃亮,是一副雪花狀的琉璃耳墜,異常纖巧,彷彿一觸到陽光就要化掉一般。
小心翼翼地將耳墜取出,晃在眼前,陽光透過那小巧的邊棱射過來,晃出七色異彩。若放置掌心,卻又素淨如雪,剔透如冰,說不上有多麼工巧,卻別有一番細膩韻味。
我笑着謝過安童,一遍一遍說着:“好看!好看!”
他微微一笑,眼裡卻掩不住得意的神色,從我手裡取過耳墜道:“我給你戴上。”
我側過臉來,任他摘下我耳上的綠松石耳墜,換上這副新的,待全部戴好,又讓我轉過臉來,細細端詳了一陣,眼中笑意愈深。
“怎麼樣?”我看不到那裡,只等着他給出評價。
他沒有急着開口,反而湊到我耳邊,我以爲他要說什麼,也自然而然往上一湊,可下一刻,我的呼吸就凝滯了,渾身僵若木石。
安童扶住我的肩膀,在我的耳珠上輕輕吻了吻。
不知怎的,身上突然不受控制的燥熱起來,心跳得愈加劇烈,我摸摸胸口,感覺那裡快要蹦出什麼來了。嗓子發乾,臉也滾燙的,此刻肯定滿臉紅暈。想到自己這副窘態,我一時有些氣惱,不過是一個十八歲的小子,我……我怎麼就……?
呼呼地喘了幾口氣,稍稍冷靜些。剛擡起頭,就看到那邊嘲弄的笑意,我愈發羞惱,氣鼓鼓的,臉反而更燙了。
“男女兩情相悅,是天地的安排。你臉紅什麼?”安童笑的坦然,眉目舒展,比往日更加英氣勃勃。
是啊,我臉紅什麼?可說是這麼說,身體卻一點也不受控制。他那舒朗的臉龐,嘴角邊還帶着笑,彷彿鍍着金色的陽光。我心頭一熱,立時起了報復的心思,趁他不注意,悄悄湊過去,在他嘴脣上毫不含糊地咬一口。
安童霎時愣住了,笑意凝固在臉上,彷彿靈魂被抽空了一般。
看他一臉呆若木雞的樣子,我笑着從地上跳起來,趁機穿好靴子,趕緊跑開。
提着一口氣,我腳下生風,跨過密密的青草,直奔向格日勒。那廝卻不理會我的召喚,竟跟安童的棗紅馬耳鬢廝磨起來。我氣得罵了幾句,腳下慢了些,不出幾步,就被安童追上了。
他捉住我的胳膊,略一用力,我就動彈不得,這時真是後悔了。使勁掙了幾下,也是徒勞,用肩膀去撞他,身體反而被越箍越緊。伸腳去絆他,他順勢撤步,我往前一掙,沒有脫困,反而扯着兩人一道跌倒在草地上,他抱着我咕嚕咕嚕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
我仰躺在草地上,頭上是遼闊的天空,眼前是熟悉的眉目。安童雙臂撐在地上,身體半壓在我身上,臉龐近在咫尺。我倆都是劇烈地喘息,還沒有從剛纔的廝鬥中平復下來。
我轉過頭,半張臉貼在草地上,感受到那溼潤的涼意,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可身上的重量卻讓我的身體越發燥熱,腦袋裡也開始冒出些不着邊際的綺思來。
他轉過我的臉,眼睛沉沉的望下來。因爲背光,瞳孔也比正常時更大,茶色眼眸像一杯醇厚的奶茶,帶着溼潤的暖意。看着他眼裡小小的人影兒,我心裡稍稍安定,吸了口氣,不再躲閃。
安童溫柔而堅定地吻下來,嘴脣掠過我的額頭、眼睛、臉頰……彷彿一觸即燃的火焰,燒灼在我臉上。待他吻到嘴脣時,我終於情難自抑,忍不住摟住他的脖子,熱烈地迴應起來。腦子也時而清明,時而渾濁。
他的呼吸漸漸濁重起來,親吻也愈加熾熱,透着難以壓抑的渴望,手也不自覺地滑到我的腰邊。
感覺他的手在我腰帶上盤桓幾下又離開,我心下一緊,渾身燥熱登時去了大半,腦子終於清醒了點兒,伸手去擋他的手。只覺他的手一顫,收回去又撐到地上。他的吻卻沒有離開,渡過我的嘴脣,在我的下頜烙下細密灼燙的印記。
我得以喘息,終於可以出聲,急急叫他:“哥哥!”用胳膊在他胸前用力一頂,才把我倆隔出一段距離。他渾身一僵,親吻也戛然而止。眼裡的濃稠情思漸漸退散,粗粗地呼吸了幾下,在草地上一撐,才站起身,走到一旁,坐了下來。
我也翻身從草地上坐起,理智回籠,再面對他時,卻是無比的尷尬。整了整衣襟,深吸了幾口氣,情緒才慢慢平復下來,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向他望去。
安童坐在草地上,一臉的失魂落魄,臉頰還紅着,頭髮有些散亂。他緊抿雙脣,眼裡卻滿是失意和懊惱。手攥住身邊草葉,嫩草被輕鬆扭斷,青澀的草汁味在空氣中瀰漫開來。
看他這副模樣,又想想那日碩德和脫脫真因親密的情狀,我心中越發酸澀,說不出是失落,還是苦楚。只是沉默着,不想說話。
“對不起,”安童擡起頭,眼神卻有些躲閃,“我……只是忍不住想和你親近,可一碰到你,就不能自制了……”
他情緒低落,猶帶幾分懊喪,眼中半點光彩也無,像漆黑的雨夜,空冷的荒原。
我眼睛一酸,裡面有些溼潤,連忙埋下頭,用手揉住,想說話,喉嚨卻喑啞難言,只好輕輕地搖搖頭,半晌才憋出一句來:“沒……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