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眼下不跟你走,我還能如何?左右來去由不得自己!”
他見我賭氣似地回了一嘴,不禁笑了:“說得怪委屈的!跟我走,總會好過這裡!”
我心裡冷笑,對他並不能全心信任,而眼下他對我送我回去一事避而不提,我若揪住此事不放,反倒惹得他不快,不如徐徐圖之——畢竟,如今只能倚仗他了。
“你如何待我,就看你的良心了!”我撇撇嘴,擡眼悄悄瞅他,試探道。
八剌聽了,一時哭笑不得,輕叱道:“孩子氣!”
我抱着胳膊,把頭埋在臂彎裡,只覺眼皮沉沉,也懶得再同他理論。與諸人周旋了一天,心緒起落不平,此時倦意襲來,只是昏昏欲睡。可今夜我要如何安置?
我擡眼去看八剌,欲言又止:若是出帳,必會被海都識破,他難免對八剌起疑;若是留下……
八剌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卻沒說話,突然起身,雙手一託把我抱起來,放在氈榻上,我驚慌之餘,剛欲開口,卻被他止住:“你睡這裡。我權且在坐牀上休息一夜——這樣放心了?”
“這還像個君子。”我嘴上彆扭着,一顆懸着的心卻終於落地了。
“難得承你誇獎!”八剌擺擺手,一副不敢當的樣子,而後情不自禁地撫了撫我的小辮子,嘆道,“這一年來你受苦了,好好休息,不要多想,一切有我呢。”
這次,我沒有躲開他的手,任他撫摸我的頭髮,心裡也變得柔軟起來,垂着眼眸,輕輕笑了笑:“好。”
……
次日,八剌故意起得很晚,海都派來的侍者在帳外候到太陽高照,才被八剌叫入帳中服侍。八剌倚在氈榻上半敞着胸膛,我卻縮在牀榻一角默不作聲。
兩個女僕見此情景,對望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殷勤地上來服侍,還奉上了鮮豔的袍服、貴重的頭面首飾。我瞥了一眼,冷冷問:“這是何意?”
“海都汗說了,八剌汗是他的結拜安達,迎娶公主做哈屯須得禮數齊全,該有的儀式流程還是要補全,否則便是委屈了公主!”那女僕勸道。
聞言,我怒從中來,一把打翻了盛着首飾的妝盒:“我從未同意嫁給八剌,這些虛禮做給誰看!”
耀眼的寶石,碩大的東珠被我打翻,一顆顆散落在地,那女僕慌亂之餘,連忙彎腰去撿寶石,另一個卻陪着笑臉小心勸道:“公主這麼執拗又爲哪般?八剌汗難道不是可靠的夫君嗎?”
我固執地不肯俯就,八剌冷眼旁觀了一會兒,纔過來勸道:“你啊!脾氣真不小!別嚇到人家姑娘!”安撫了那個女僕,又對我道,“既做了我的小哈屯,沒個風風光光的婚禮哪成!別人會笑話我的!”
我還欲發作,卻被他止住,八剌示意我噤聲,又把兩個女僕攆出去:“你們笨手笨腳的,惹得公主不快,快退下罷!叫公主的侍女阿蘭過來!”
待那兩人小心地退出了帳子,我一口悶氣才呼了出來,八剌按着我的肩膀,在我耳邊小聲道:“你嫁也嫁了,就把戲做到底又何妨?海都無非想把此事傳遍大蒙古國,你就遂了他的意又能怎樣?左右跟我離了這裡纔是正經。”
“我沒做戲!此事我從未同意,你也別裝糊塗!”我直視着他的眼睛,正色道。
八剌有些不悅,仍壓住氣道:“我沒逼你什麼,你且信我。這一次再忍一忍。”
我彆扭了一小會兒,待阿蘭過來,終是把這套喜服穿上了。
……
不情不願,半真半假的,我參加了人生第二次婚禮,對象卻是八剌。我恍然發現,第一次婚禮後尚未到兩年。想起曲律的斤的慘死,內心仍是一陣刺痛。看着海都志得意滿的臉,我暗暗握拳:總有一天,我把你們欠我的債討回來!
不出意外,八剌婚禮的消息一個月便能傳到那木罕的營地,不出半年,便能傳到忽必烈的汗廷。到那時,八剌和忽必烈的關係便再無挽回的餘地。海都爲的,就是把八剌拉向自己的陣營。
婚禮過後,八剌也不滯留,立即率人返回阿母河以北的駐帳地。臨行前,海都以奉送嫁妝爲名,將我被擄去的財貨悉數奉還,並派大將捏古速兒領一隊軍馬專程護送。說是護送,實則是監視,八剌的軍馬尚在撒馬爾罕和不花剌兩城。現在阿母河以北之地,有海都和忙哥帖木兒三分之一的權益,他們必要防止八剌再度掠奪農民的財產。
海都的用心,八剌何嘗不知,卻仍是忍下了這口氣,仍親切地稱他爲“阿合”。
可有海都的軍隊從旁監視,我回上都的計劃,怕是又要推遲了,隨着八剌一路西行,我離家鄉越來越遠。一路上我悒悒不樂,八剌見了,從旁開解了幾回,便不多言。他心頭的事,比我只多不少。
……
我們一行從塔剌斯草原啓程,西行至忽闡河。察合臺汗國眼下的卓帳地在撒馬爾罕的城外草原,只需沿着忽闡河一路南下,不出兩個月便能抵達。三月過後,天氣漸漸燥熱起來。河中之地位於大陸腹心,氣候乾燥,春季還有雨水,隨着入夏,連雨水也少了許多。
有着從上都到畏兀兒地,又從畏兀兒地到塔剌斯草原的經歷,我也慢慢適應這樣的氣候,一路風塵,誰人不辛苦,我自然也不能苛求太多。
八剌和捏古速兒騎馬在前,我的大帳車轆轆而行,跟在後面。阿蘭陪我坐在車裡,我心思煩亂,不時撩起車簾向外探視。車外是一成不變的風景,風裹着粗糲的砂,飛旋着,呼嘯着,空廣的大漠徒留蒼涼的餘音。
“公主,離了海都那裡,可安心了罷?”阿蘭拍拍我的手,勸慰道。
她手心的溫度讓我心安,我擡起眼,動了動乾裂脫皮的嘴脣,想到這幾日的經歷,心緒複雜,一時無言。
見我不說話,她便像姐姐一般攬過我,輕輕拍着我的肩膀,低聲道:“我雖不懂公主的心思,但您的處境和難處我看得明白。公主就是太過剛強,有時稍稍讓步便會好過一些。八剌汗對你的心意,我都看在眼裡。如果他不是孛兒只斤氏,跟了他也沒什麼不好……”
她話音未落,我便猛然從她臂彎掙脫而出,盯住她眼睛冷冷問:“這些話誰教你的?”
她自知失言,卻也不怕,仍是耐心勸着:“我料到公主會這麼問,這是奴婢的心裡話。若是別人教我,我纔不會學來勸公主。”
阿蘭神色坦蕩,不似作假,我沉默片刻,冷哼一聲:“你以爲八剌便是安穩的靠山?”
“男人的征伐謀略的事,我不懂;但我知道,您若安心做他的小女人,少過問男人的事,他必會真心實意地疼你。相反,要是整天以忽必烈汗的名義壓制他,他必然不悅。”
“可惜呢!我是個不安分的,也勉強不了自己,”我咬咬脣,自嘲一笑,“我也沒辦法,若是真的喜歡,卻不在乎他是不是孛兒只斤氏!”
“公主!”阿蘭聞言愕然,忍不住低呼出聲。
“我不在乎規矩,只在乎我的心,”我垂着眼眸,手捻着衣角,喃喃道,“想當初,我也知安童是木華黎後裔,親連天家,照理說不可以,然而我卻不管……”
腦海中塵封的名字脫口而出,我心中悸動,連聲音也微微發顫,再開口時,眼裡已蓄滿了淚水:
“可那有什麼用?無力左右的事,再不情願,也沒用!”我咬脣道,嘴裡瀉出一絲恨意,可這恨意卻無依無着,無處發泄——都是過去的事,還要恨誰呢?
見我傷心,阿蘭一時慌亂,抹去我眼角的淚,笑着勸慰:“都說忘了他,卻還爲他流淚……當初你也不喜曲律的斤王子,朝夕相處,還不是慢慢心生好感?”
“曲律和八剌不一樣。”我搖搖頭,不願多解釋,心情更加低落了。阿蘭連忙打住話頭,想法哄我開心:“公主別難過,不管怎樣,八剌汗不會薄待你,待過些時日,必會設法送你回去。公主妙齡芳華,到時什麼樣的小夥子找不到……”
這丫頭又開始促狹,我不得不罰她,雙手伸到她肋下,搔她癢癢:“叫你還貧嘴!”
小姑娘癢得咯咯直笑,嘴上卻不知討饒,我自然下手無情,和她鬧了一陣兒,心情卻也好些了。她見我有了笑意,伸開手臂抱住我,下頜蹭着我的頭髮,喃喃道:“公主,公主!我們要好好的,總有一天會再見到忽必烈汗!”
我攥住她的衣襟,忍住眼淚:“好!眼下我很好!都會好起來的!”
阿蘭不再說話,只是抱着我,輕輕拍着我的背,我靠在她懷裡,享受着親人般的溫暖,在她衣襟處輕輕嗅了嗅,彷彿能聞到家鄉的味道。我們就這樣靜默着,時間彷彿流沙一般,也放緩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突然停了,外面躁動起來,男人們粗聲粗氣地吆喝着。我一時詫異:還未到晌午,沒到吃飯的時候呢。
剛要向外探望,卻有人隔窗挑起了簾子,八剌立在車外,臉上洋溢着笑容:“車裡悶不悶,我帶你去跑跑馬!”
我對上他的目光,剛要回答,他卻突然皺眉:“怎麼哭了?眼睛都紅了!”
“無妨。”我擺擺手,也不解釋,起身跳下了車,揚頭朝他一笑:“我們去跑馬!”
八剌便不多問,笑着點點頭,向遠處打了個長哨,緊接着傳來兩聲長嘶,不一會兒,便見一大一小兩匹黑馬並行馳騁,一路奔來。
“撒勒黑!”我看着那熟悉的黑影,口中輕聲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