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八剌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殿外,忽必烈雙眼微微眯起,面色陰沉下來。
“這個八剌不知可不可靠呀?”他扶着把手緩緩坐下,無奈地嘆道。
“察合臺汗國新汗初立,木八剌沙又是個不諳事的后王,海都更會趁勢發力,若是察合臺汗國爲海都所據,戰火怕是就要燃到帝國本部了……八剌王子有心,必不會坐視海都坐大。中亞地區,他們二王必有一爭,二者互相牽制,無論誰勝誰負,總是大汗得利!”伯顏不失時機的進言。
“只望八剌回去,能穩穩當當地接過汗國權柄纔好。”我也不免插了一句。忽必烈雖給了他聖旨,但也只是一紙文書,兀魯忽乃母子既然敢自立,當然不會把忽必烈的旨意當回事,那些汗國貴族怕是也不會買八剌的賬。這麼想着,不免有些替他擔心。
忽必烈“哼”了一聲,不以爲然:“他既然有膽量接旨,心裡必是有成算的,察合臺的汗位,怕是覬覦很久了罷!能不能奪取汗位,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只是別兒哥與海都勾連起來,如此,察合臺汗國就吃不消了……”
“旭烈兀汗與別兒哥有宿怨,東西兩線開戰,必會使別兒哥首尾難顧,大汗再對察合臺汗國給予支持,也未必敵不過二者。再者,既然別兒哥汗能勾連密昔兒來對付旭烈兀汗,大汗也不妨借西方教廷之力壓制別兒哥汗。基督教和伊斯蘭教,是水火不容的!”伯顏又道。
忽必烈聞言,沉默下來,倚在坐牀上,靜靜想了片刻,搖頭笑道:“指望這些也裡可溫,真的可靠?他們視蒙古人如魔鬼,怎還敢插足蒙古帝國之事?當年拔都大王西征,他們早就嚇破了膽吶!”
“拜占庭帝國立國已千年,縱然國威衰減,卻還是有些本事的。其他如法蘭西,意大利,德意志……都是信奉基督教,西方教廷也多次組織十字軍東征。大汗若是對基督教表示出善意,教皇怕是求之不得。再者,東方的絲綢、香料,他們都視如珍寶。威尼斯商人希求厚利,就是遠隔千山萬水,也不顧的……”
談及西方諸國形勢,伯顏還頗有些見解。我雖然接觸過一些也裡可溫學者,但他們也多年未回國,還不及伯顏瞭解西方形勢。聽他提到法蘭西,意大利這些熟悉的國家,我不由得豎起了耳朵。此時的歐洲,正是被處於黑暗矇昧的中世紀,籠罩在宗教神學的氣氛下,遠不是後世那般牛氣。中國漢地,原伊斯蘭阿拔斯王朝,文明程度能甩歐洲幾條街呢!
忽必烈嘴邊有了點笑意,瞥了瞥伯顏,微微頷首:“你說的是。那羅馬教皇還巴不得黃金家族都變成基督徒呢!貴由汗、窩闊臺汗在位期間,都有教士來朝。朕即位以後,倒是不見他們來佈道了……”
“大汗若有心接觸羅馬教皇,臣這裡倒是有個門路。前日裡伊利汗國使臣來到汗廷,恰巧帶了兩名威尼斯商人,他們正想拜謁大汗的。臣也正要和大汗說及此事。只怕大汗日理萬機,一時無暇接見這等庶民罷了……”
聽他提到威尼斯商人,我不禁眼睛一亮:不會是馬可.波羅罷!雖然他那本遊記讓忽必烈在全世界出了名,但現今也有很多人一直質疑他是否來過東方。此番我倒是可以親眼確認一下啦!
“父汗父汗,你就見見他們,兒臣也想聽聽西方世界的故事!”我伏在忽必烈的坐牀旁邊,搖着他的手,興奮道。
“好!好!”忽必烈笑道,捏捏我的臉,“就你好奇心重!也罷,元正朝會,讓他們一道來好了。各國使節都在,也好熱鬧!”而後,又擡頭,“伯顏,此事就交由你安排了。”
“大汗放心。”伯顏俯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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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元二年元正,忽必烈在上都城大安閣舉行元正朝賀,各國使節紛紛來朝。(按:元正即“元旦”。)
此時雖未制定正式的朝儀,但基本的法度都已具備。今日清早,文武百官就已候在皇城門下,怯薛官組成的儀仗隊在前面開道,忽必烈坐着五龍車一路徑向大安閣去了,察必等后妃,王子公主諸人則跟隨在後。
大安閣裡早有宮人侍從安排好座次,怯薛服侍着忽必烈、察必二人升殿,其他后妃,王子公主則候在殿外。殿前侍衛從大殿兩側側門入內,向皇帝叩拜後就站列在殿內兩側。而後,我們這些子女才依次入覲。
忽必烈坐在大殿正北的蟠龍寶座上,察必則坐在他左側稍矮的位置。我和哥哥們給他們行賀獻禮後,依次入座。王子、宗王都坐在忽必烈右側下首,公主、后妃、王妃等則坐在他左側下首。待文武百官、各國使節都入殿後,殿中人都從座位上起身,面向忽必烈肅立。
少時,司辰郎宣佈元正朝會開始,高聲宣佈向大汗忽必烈叩首致敬。我便隨着諸人山呼叩拜,嘴上說着:“敬祝大汗、大哈屯萬事如意,百福駢降。”
忽必烈笑着讓大家免禮,今天他興致很好,眼睛笑眯眯的,看起來親切隨和。我和諸人一起落座,展眼一望,殿內白花花一片。蒙古人尚白,這和漢人習俗大爲迥異。忽必烈身着白/粉皮服,頭戴白金答子暖帽,諸王貴族也都穿着白色質孫服,還真有點滿座衣冠勝雪的味道,雖然和荊軻易水辭別的氣氛完全不同。
諸人坐定後,中書省丞相塔察兒向忽必烈進酒,禮官宣讀元正賀表,之後各國使節就依次進奉賀禮了。我也就等着這一刻呢。
高麗國、百濟、安南等小國紛紛貢獻珠寶方物,再就是蒙古諸部,一般都是貢獻黃金馬匹鷹犬之類的。八東乞兒部就貢上了九九八十一匹純白寶馬,讓忽必烈龍心大悅。唯一有點不爽的就是,島國日本沒有來朝,不像人家高麗國,元正、聖誕都顛顛跑來表忠心。這麼一對比,忽必烈又是很心塞。(按:聖誕,即天壽節,大汗生日)
進奉朝禮過後,諸王公主都能領到豐厚的歲賜,這已成定例,所以不擔心回本的問題。大汗爲了籠絡宗王貴戚,還是很慷慨的。
我巴巴等待的節目就是伯顏說的那兩個威尼斯商人,也不知是不是馬可.波羅?看着各國使節走馬燈似的朝貢方物,一直不見這二人,直等地有些倦怠了,才聽禮官來報伊利汗國使臣攜威尼斯商使入覲。
伊利汗國使臣依舊穿着出袖海青衣,威風凜凜地走在前面,他身後跟着兩個身着白緞子長袍的中年人,看那面目,和後世的歐洲人差別不大,棕色捲髮,眼色很淺。兩人只飛速地用眼掃了一下大殿,就緊跟着伊利汗國使臣拜倒在忽必烈的御座下,高聲念着祝詞。
忽必烈揮揮手,讓他們起身了,和伊利汗國使節寒暄了幾句,就讓他就座了,而後把目光放在二人身上。
“尊貴的客人遠道而來,一路上可辛苦呀!”忽必烈很是客氣,命答剌赤奉上馬奶酒,慰勞二人。
兩個歐洲人不敢推辭,謝過忽必烈,就將酒一飲而盡,而後我們都驚呆了:因爲這兩人就會說蒙語!
忽必烈本來都預備讓怯裡馬赤出班翻譯了,哪想到人家蒙語說的相當順溜,不由得刮目相看:“不知兩位客人叫甚麼名字?從哪裡習得蒙語?”
兩人俯首揖了一禮,其中一人恭敬地答道:“在下名叫尼可羅.波羅,這位是我的弟弟馬泰奧都.波羅,我們本是威尼斯商人。四年前從家鄉到了君士坦丁堡,而後又到了別兒哥汗的金帳汗國……”
波羅兄弟?聞言,我心思飛轉,他們雖不是馬可.波羅,但興許與他有什麼關係呢,念在忽必烈還在問話,我只得壓下好奇心。然而,忽必烈的關注點卻在別兒哥身上。
“哦?”忽必烈挑了挑眉,來了點興致,“你們見了別兒哥?”
“是的,大汗。別兒哥汗熱情招待了我們兄弟二人,還賜予了好多寶物。在那裡逗留一年後,也學會了蒙語。我們兄弟二人本打算回到威尼斯。可不久別兒哥汗和旭烈兀汗便爆發了戰爭,阻斷了我們回家的路……”
“這麼說,你們的本意並非要來東方?”忽必烈眉毛一揚,笑意淺淡了些。
波羅兄弟二人有些惶遽,低着頭不敢看忽必烈,懦懦開口:“小人不敢欺騙大汗,事實確實如此。回家的路已經阻斷,我們只能把眼光放向東方,原來只聽說東方物阜豐饒,一直無緣得見。此番正是上帝賜予我們的良機,於是打定主意,向東方進發,渡過了底格里斯河,到了布哈剌,在那裡又居住些許時日,恰好碰上伊利汗國貴使,經貴使引薦,我們纔有幸見到大汗一面。大汗又遠比我們想象中的仁慈寬厚。這實是上帝賜予我們的福分。”
二人把見到忽必烈,把他的仁慈當成了莫大的幸事,也難怪,蒙古大汗在他們眼中一直是神秘而恐怖的存在吧。
見他們如此恭謹,雖是有拍馬屁的嫌疑,卻讓忽必烈很受用,他臉上又恢復笑意,細細詢問了西方諸國的風土人情,法律軍事國政諸事後,又道:“蒙哥汗在位時,羅馬教皇還曾派魯布魯乞教士出使汗廷。蒙哥汗只問了他法蘭西諸國的情況,他就不敢直言。朕即位後,教皇那裡卻沒了往來,難道是忌憚朕,害怕朕再次西征?”
忽必烈只是跟他們開個玩笑,就把二人唬的不行,連連叩拜請罪。
“行了,朕只問你們,是否願意擔任朕的專使,爲朕給教皇送信?請託教皇派一百名精通基督教義和七藝的教士來到東方。朕還聽聞,供奉耶穌聖墓中的長明燈裡有一種聖油,可否爲朕捎帶一些?”
“能爲大汗效勞,小人不勝榮幸。”二人痛痛快快地答應了。
“好!你們還需向西方世界的子民說明,蒙古人絕不是毀滅一切的惡魔。朕願意同教皇以及西方諸國王公交往,也歡迎基督教在我帝國國土上廣佈流傳,更希望東西方商路暢通,商賈不絕於路。也好讓你們西方世界的器物和知識爲朕所用……”
二人恭敬領命後,忽必烈命二人入座。大宴正式開始,氣氛活絡開後,也就不怎麼講究禮數了。我料想此刻合適了,就尋到波羅兄弟二人,低聲詢問:“你們可有兒子或侄子?他們叫什麼名字?”
兩人恭敬地行禮後,對望一眼,而後尼可羅答道:“回稟公主,我離家之前,還沒有兒子……”馬泰奧都也如此回答。
難道馬可.波羅只是個傳說?聽了他們的答覆,我頓覺掃興,搖搖頭就要回席,哪知有一個女孩站起來,大聲問我:“察蘇姑姑,你問人家有沒有兒子是甚麼意思?難不成你要找個卑賤的拉丁人做駙馬?”
這嗓音尖利高亢,這麼一喊,有大半人都聽到了,頓時鬨笑成一片。波羅兄弟很是難堪惶恐,哆嗦着不敢出聲,漸漸的,衆人的目光都彙集在我身上。
我心下有幾分不痛快,循聲望去,那個出言挑釁的丫頭卻是忽禿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