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飲酒同忽禿倫不歡而散,她再未私下邀我,對我的態度多少冷淡了幾分,我也無意與她修好。待我傷勢痊癒後,忽禿倫加快了行程,到了第二年春天時,離目的地已越來越近。
恍恍惚惚中,我才發現,自出嫁以來,我有一年半的時間都在路上,而今竟已十九歲了。
那木罕追擊到阿力麻裡就再未西進。我也不知汗廷情況如何,忽必烈又是何態度?沒猜錯的話,他現在應該已開始着力攻宋了。
想想當初自己立下的志向,一時覺得心灰意冷:歷史的車輪從未發生偏轉,就算出現了我這個意外,也被分毫不差地算入了軌跡。而今,我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自主,更遑論干涉歷史。
忽必烈就算想要救我,恐怕也有心無力。我只能靠我自己。沒有同海都討價還價的條件,他自然不會白白放我回去。而我要如何破局?
左思右想,一時躊躇無計。一路上我悒悒不樂,忽禿倫看在眼裡,也只冷冷旁觀,不置一詞。
我們沿着河流一路行進,河灘旁漸漸有了氈包和羊羣。幾日來,忽禿倫一直和海都互通消息。還未到海都駐地,他就已對這個女兒先行褒獎,送來了美酒和牛羊慰勞。忽禿倫揣測出海都心意,愈發得意,臉上是掩不住的驕氣,對我的態度卻也熱情了幾分。我依舊不冷不熱,她的心思全在塔剌斯大會上,也並未在意。
……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我們一行終於踏上了塔剌斯和肯切克草原。放眼遠望,一個個潔白的氈帳佇立在草原上,分作三處,應是海都、八剌和別兒哥只兒各自的帳幕羣。忙哥帖木兒沒有親自前來,而是派出了自己的叔父別兒哥只兒,至此,三國首領已齊聚塔剌斯。
我呢?算是託雷系的代表嗎?
不管怎樣,就算孤身一人,我也要爲忽必烈盡力爭上一爭。
塔剌斯草原位於大陸腹心,雨水很少,氣候乾燥。春天裡大風不止,然而,經過了一路風霜,這些對我來說已不算什麼。
草原中央的大斡爾朵尤爲矚目,熟悉的古勒圖爾格花型大氈,閃耀奪目的包金銅頂,一切都昭示着黃金家族的身份。斡爾朵前的九腳白毛大纛在晨風中遙遙招展,透着勝利者的驕傲和榮光。
那應該是海都的大帳無疑。
忽禿倫派去通信的僕從不一會兒就催馬回來:“公主,海都汗和八剌汗等在前方密林行獵,召公主一同過去。”
忽禿倫聽了,十分高興,又問:“哥哥們都在嗎?”
“大王子、二王子、三王子都在那邊,就等公主過去呢!”
忽禿倫滿意地點點頭,揮揮手命他下去,又轉頭看我:“察蘇姑姑,我們一道過去。”她說着,眼睛審視着我的臉,那副玩味的表情就像在打量一隻完美的獵物。
要我一同過去,無非是做她功績的見證罷?諸王和兄弟們都在,此時在海都面前報功,是何等威風?
我沉着臉點點頭,還是同意了。
忽禿倫打馬在前,急切地衝向前方密林;我漫不經心地跟在後面,不慌不忙騎着撒勒黑。她落下我十幾丈的距離,見我不緊不慢地,便停在原地等我。
我擡眼乜了她一眼,不以爲意,待催馬到她身邊,她那匹白馬已急躁得要發狂。
忽禿倫臉上透出幾分不悅,沉沉開口:“姑姑,你慢了!”
我冷笑一聲:“又不是我要報功,急什麼!你等不得,儘可以先行拜見海都大王。”
忽禿倫臉色一白,想說什麼,還是忍下這口氣,提了提繮繩,沒好氣地抽了一鞭子,白馬疼得揚蹄嘶鳴,正欲奮蹄狂奔,卻見二騎朝我們馳騁而來,大聲喊着忽禿倫的名字。忽禿倫遂按住馬頭,只在原地靜候,並沒有迎上前。
是兩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年長些的生着一張圓臉,面頰肥厚,眼睛細長且小;年輕的那個瘦長臉,鷹鉤鼻,神情頗有些兇悍。二人見到忽禿倫,立刻親親熱熱地開口,但說出的話語聽起來卻不甚自然。
“察八兒哥哥,陽吉察兒哥哥,你們可都好?”
忽禿倫搖着馬鞭,俏皮地笑了,面上帶着少女的嬌美和嫵媚。
“我們不比妹妹勞軍遠征,鎮日裡只在營地走馬飛鷹,哪有不好的?”年長的圓臉王子開口道,一副酸酸的口氣,他應該就是察八兒。
忽禿倫聽出來他話中的諷刺,也毫不客氣地回敬:“小妹哪裡敢在兄長面前論功?二位哥哥先前與八剌汗交戰,勞苦功高,定是父汗心疼你們,此番纔將二位留在營地,不叫二度遠征了。”
察八兒和陽吉察兒聞言,瞬間變了臉色,我一時不解,仔細回想,便隱約猜得幾分:海都對八剌,先敗後勝。這兩個王子定是在一開始便吃了敗仗,海都氣怒之下,再次對陣八剌時便沒派出這兩個兒子。
陽只察兒臉色發青,拳頭捏的咯咯作響,切齒道:“小妹剛立了功,便奚落兄長,不把我們放在眼裡;日後父汗是不是要將汗位讓與你,你才滿意?”
忽禿倫聽了,也拉下了臉,沒有好聲氣:“二哥說的是什麼話?好沒意思!”
察八兒忙斥了弟弟一句,又堆出笑臉賠不是:“妹妹勿惱,你二哥心直口快,別與他一般見識。妹妹此番的英勇,讓父汗讚不絕口,如今在河中之地,誰人不知妹妹的大名?爲你書寫的歌謠都要傳到阿母河以南去了!”說罷,他還真的扯着嗓子唱起來:
“消失吧,黑夜,
星星沉落下去,
星星沉落下去!
黎明時我將獲勝!
我將獲勝!我將獲勝!”(1)
……
他略顯滑稽的唱腔逗得忽禿倫大笑不止,伏在馬上喘不過氣。陽吉察兒瞪了二人一眼,面容因慍怒顯得有幾分扭曲。我在一旁冷冷觀望,聽着那歌謠,心頭的傷疤被驟然揭開,腦子裡浮現而來的,是那夜沖天的火光,悲慘的哀叫和曲律的斤冰冷的軀體。手指緊緊扣住馬鞍子,指甲幾乎要折斷了。我痛苦地閉上眼,艱難地吞嚥下血和淚,直到忽禿倫喚我:“察蘇姑姑?”
我將臉轉到一邊,悄悄拭去眼淚,才正色看這兄妹三人,冷冷道:“偷襲營地,殘殺自家骨肉,又算得上什麼值得歌頌的事蹟?”
聞言,三人臉色俱是一白,一起盯住我,察八兒臉上帶着迷惑,問忽禿倫:“這便是忽必烈汗的女兒察蘇公主?”
忽禿倫點點頭:“你也應叫一聲‘姑姑’纔是”。
察八兒拿眼將我打量一番,只是有些驚訝,卻不願把一個比他小几歲的女孩當長輩,只是摸着下巴,咂摸着嘴:“沒想到是這樣年輕美麗的姑娘,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可惜可惜!”又轉顧忽禿倫,笑罵道,“小妹,此事你做的不對,下手忒重了些!”嘴裡這麼說,臉上卻是一派嬉笑,毫無哀惋之情。
他們竟還拿曲律的斤之死說事!我愈加憤懣,眼尾一挑,凌厲地望回去,察八兒被我眼神所攝,喉頭動了動,嚥了口吐沫,還未說出的笑語又吞了回去。
“察八兒王子,對於死者,你缺乏最基本的敬意。禮貌沒學好,不如滾回去補習。”
察八兒被我罵了一句,瞬間漲紅了臉,一時激憤,右手揚起了馬鞭,作勢欲打,我冷冷一笑,揚了揚下巴,分毫不讓地盯着他。他一時泄了氣,胳膊一軟,頹然落了下去。
“怎麼?姑姑教訓沒禮數的侄子,有何不可?”我盯視着他,冷冷逼問。陽吉察兒也氣得臉色發青,卻無從反駁,只是勸道:“大哥,趕緊回去!別再這裡丟人!”
忽禿倫見兄長受辱,也十分難堪,卻也氣恨他們的無能,忍不住罵道:“好了好了!你們先回去!平白給人添堵,一說話就丟了父汗的臉!”
察八兒被妹妹訓斥,越發掛不住臉,圓臉漲得通紅,低聲罵了幾句,打馬扭身走了;陽吉察兒也憤憤瞪了我一眼,追隨長兄而去。
忽禿倫看着他們背影,長長嘆了口氣,向我無奈地一笑:“你看見了?我的兄弟們就是這麼的不爭氣!我替他向你賠不是。”
“不必。”我低垂着眼瞼,淡漠回道,“你先去罷,我散散心,一會兒便過去,”見她有些擔憂的眼神,又冷笑道,“放心,這裡盡是兵馬,我逃不掉!”
忽禿倫見我毫不領情,冷冷“哼”了一聲,拍馬先走了,只留下衛兵跟在我身旁。
她的背影慢慢淡出視野,我望着茫茫草原,一年以來,久久壓抑的悲慟憤懣如野草一般瘋狂滋長,佔滿了整個胸腔。甩起了馬鞭,我放任撒勒黑在草原上狂奔。天地浩大,草原寬廣,卻無處安放我的悲傷。
我本是忽必烈最疼愛的女兒,本應享受最尊榮的生活,卻在一夕之間失去了所有。淪爲俘虜,失去自由身,還要受到這麼無禮的嘲弄!我沒有做錯什麼,卻要接受這樣的命運,這樣的對待——一切太不公平!
悲憤的眼淚直直淌落,冷風迎面襲來,痛如刀割。淚水模糊了視線,眼前有急掠而來的黑影,我已來不及閃躲。
來者卻從容避開,從我身邊輕巧繞過,而後又從身後追了上來,撒勒黑的速度分毫不減,那人依舊輕輕鬆鬆馳到我身邊,與我並肩而行,不說話,只是轉過臉沉默地望着我。
我沒有看那人是誰,只是策馬奔馳,他和我迎着朝陽一路馳騁,彷彿要把所有的悲傷甩在風中。
待我們停下來,已經離營地很遠了。我按住撒勒黑,急促地喘着氣,疲憊地伏在馬背上。那人沉默着跳下馬,而後又把我從馬背上抱下來,放在草地上。忽禿倫留下的衛兵,遠遠守在一旁,我還是逃不掉。
擦去眼淚,纔看清那人的面容。唏噓了好一會兒,心裡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只是能見到故人,無論喜惡與否,心裡多少有點熨帖了。
“是你。”我用手把臉頰擦乾,淡淡問候了一句。
八剌在我對面盤膝坐了下來,不說話,只是靜靜地打量我的臉龐。我也擡眼看他,過了三四年,經歷了這麼多,我的記憶竟變得模糊不清。心底對他的厭憎情緒,跟忽禿倫犯下的罪孽相比,似乎輕的微不足道了。
不知是因爲年紀漸長還是戰事辛勞,他臉上竟頗顯滄桑,比之當年的張揚浪.蕩,更多了一份沉穩,眼睛凝神時更添威嚴,隱隱約約有幾分忽必烈的影子。
他看着我,沉沉地嘆了口氣,折下草杆,編成哨子,放在脣邊吹了起來。憂傷單調的哨音越發刺得我心頭悲涼。我抱住雙腿,把下巴抵在膝蓋上,腦子裡空茫起來。
過了半晌,他扔掉了草杆,探身過來,拍拍我的手,問:“剛纔哭得那麼傷心……這一年來,不好過罷?”他微微嘆道,又轉臉自嘲一笑,“其實我過得也不好,海都和忙哥帖木兒,欺人太甚!”他的拳頭捏的咯吱作響,臉上盡是憤懣。
聞言,我慢慢對上他的眼睛,冷冷道:“早知如此,當初何必攻奪斡端,背叛我父汗?”
八剌聽了,不由得拔高了聲音,反問道:“背叛忽必烈汗?我不奪斡端,拿什麼和海都爭鋒!?難道到現在,你還以爲曲律的斤之死,是我的罪過?”
“我沒那麼糊塗。”我搖搖頭,沉默了片刻,憤怒又涌上心頭,“可你這次赴會,同海都和談,不就是背叛我父親!?”
他突然又多了幾分耐心,看着我焦怒的神色,並不生氣,笑着搖搖頭:“你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
“我不是小孩子!我嫁了人,又死了丈夫!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如今只能靠自己,沒人能幫我!”我厲聲駁斥,心裡是無比的煩躁。
他依舊耐心地看着我發泄,臉上帶着大人對小孩般縱容的笑意,這份神色讓我愈發不滿,沉下臉冷冷斥責:“你笑什麼?這不是玩笑!”
八剌沒說話,只是看着我眼睛,帶着探究的意味,盯了好久,心裡似乎在默默地盤算,許久才沉沉開口:
“我只問你,這次還願不願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