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了一回,忽禿倫鬥志昂揚,瞥了一眼上前挑戰的月赤察兒,眼裡帶着幾絲不屑。月赤察兒滿臉興奮,目光精亮,擺好架勢,就準備發力了。
哎呦,這傢伙是看上了忽禿倫,還是隻想過把癮?若是一不小心贏了,娶個這麼囂張跋扈的小丫頭,還是公主,可有他好受的了!
我搖頭笑笑,繼續低頭吃肉,嗯,那木罕逮住的天鵝真是鮮美啊!
圍觀的宗王那顏在我面前搭起了一堵人牆,我這麼坐着,什麼也看不到,只聽得吆喝聲和撲閃聲,就知道雙方鬥得激烈,倒也不想去湊熱鬧,先填填肚子要緊,一會怕是又要被人灌酒了!
“公主獨個吃好的,也不招呼我們姐妹?”爽朗的話語傳入耳際,一擡頭,是脫脫真因拐着別速真和普顏忽都過來了,看着打頭的八卦女,我就一時頭大。
“就你尖牙利嘴,半點也不饒人的。”我站起身,笑罵道。
“得!得!既然冷落了我們姐妹,公主可是要受罰的!我們三個,一人敬你一杯,一杯也不許躲!”
她們還不算太坑人,都是酒盞,沒有拿海碗。我不忍拂了她們興致,想着多久才放/縱這麼一回,遂道:“好好好!都依你們!”
乍一聽,腫麼有點霸道總裁的趕腳!
“祝公主長得像火紅的薩日朗一般美麗嬌豔!”別速真敬道。
“好!”——一杯。
“祝公主向不兒罕山一樣青春永駐,福壽綿長!”——普顏忽都說起吉祥話還是挺伶俐的。
“好!”——兩杯。
“祝公主未來的駙馬像海青鷹一般迅猛矯健!”脫脫真因笑得一臉狡黠。
“好!”我說順嘴了,第三杯灌入腹中,一擡眼,忽然覺得她眼神不對。
脫脫真因轉頭揚聲道:“那麼公主今天看上哪個小夥子啦?”
她的嗓子高亢尖利,這麼大聲一喊,周圍人都齊齊看了過來,那邊忽禿倫都撂倒好幾個小夥子了。月赤察兒也悻悻地退到一邊。大家的注意力轉移到我這邊來。
她這麼一說,還真有幾個小夥子擠上前來,有幾個還挺眼熟,弘吉剌部,亦乞烈思部,斡亦剌部,高昌畏兀兒部……都眼神熱辣的望着我,我一時臉頰發燙,心下也有幾分自得:原來自己還挺招人喜歡的嘛!
“來來來!你們都站在那兒,讓公主好好挑一挑!”脫脫真因竟大大方方指揮起來,好像前面那幾個小夥子就像任人揀選的大白菜。
忽必烈也往這邊看過來,笑呵呵地望着我,那眼神卻看不出是鼓勵還是反對。
我心裡把脫脫真因罵了百八十遍,這傢伙又給我出難題了。望着小夥子們殷切的目光,我有些不忍心傷害他們了。好歹自己也瑪麗蘇了一回,咋也得多少有點聖母心不是?
我揚起臉龐,用目光把他們細細掃了一遍,笑道:“依我看來,小夥子們都不錯,這可叫人怎麼選呀?算了,我還是再等兩年,萬一到時有更好的吶?這可不能便宜了別人!”
諸王們又是一通鬨笑,忽必烈也望着我,微微點頭。見他如此,我心裡更是踏實。大家笑了一通後,也漸漸散開,三五成羣地喝酒去了。
脫脫真因喝得也多了些,忘了禮數,笑着指着我,直說我狡猾。別速真忙上前把她的手打開,我擺擺手說“無妨”。
那邊忽禿倫連連與四五個小夥子過招後,都未有一人勝出,不免意興闌珊,也坐回去喝酒了。打發走了脫脫真因等人,我才緩了一口氣。
“喝得多不多?可還撐得住?”我這邊端着山藥羹正要往胃裡送,真金卻笑吟吟地迎了上來。這時諸王不是私下喝酒,就是圍着那木罕等敬酒去了,是以周邊並無旁人。
看他不是來勸酒的,我才鬆了口氣。
“先喝點橘皮湯解解酒。”真金命身後侍者端上了一個銀碗。我笑着接過了,又問:“闊闊真嫂子近來可好?答剌麻八剌可像他哥哥一樣壯實?”
闊闊真前不久纔給真金生下了第二個男孩兒,取名答剌麻八剌。由於還在坐月子,此次就沒來參加酒宴。
“答剌麻八剌生的瘦弱,第二胎比第一胎順利多了。又有嬤嬤們伺候着,不必擔心。”真金說着說着,嘴角就不自覺地揚了起來,與他相比,那木罕還是個沒娶老婆的毛小子,而真金已經抱了兩個兒子了,他似乎並不擔心未來的問題。
“這就好,我到時再過去看看。甘麻剌養在額吉身邊,壯實得很,哥哥不必擔心。”一邊說着,一邊喝下橘皮湯,頓覺頭腦清醒了不少。
真金笑着點點頭,沉吟片刻,靠近我,低聲道:“婚嫁大事,你也該留心了!”
我聽了一怔,興致立即散去大半,卻只能低頭道:“哥哥說的是。”
他安心一笑,拍拍我的肩,又去往別處了。
他走之後,我舒了口氣,頹然坐下來,聽着宗王們的歡聲笑語,腦子裡嗡嗡作響,只覺自己與周邊隔了一層透明的障壁,那些人肆無忌憚地歡笑,卻離我那麼遙遠。
端起碗又喝了幾口橘皮湯,酒氣散去不少,鬱氣卻不斷襲上心頭,我胸口發悶,渾身燥熱,有些坐立不安。
身旁女孩們見我不大舒服,湊上前來小聲問我要不要下去休息,我展眼溜了一下週圍,卻也無人再過來,遂準備開溜。不料,剛一轉身,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就迎面走來,小的那個比我大上兩三歲,懷中還抱着一隻雪白的狐狸。
我把這二人迅速打量一番,印象不是很深,一時想不起來了。但看他們相貌,高鼻深目,皮膚白皙,不是汪古部的就是畏兀兒部的。
大的那位有四十多歲了,俯身向我行禮:“畏兀兒亦都護馬木剌的斤拜見公主!”
原是高昌畏兀兒部的首領。畏兀兒部位於今天新疆和甘肅河西一帶,地處察合臺汗國和蒙古本部的中間地帶,地理位置重要,先前也是忽必烈和阿里不哥爭奪的場所。是以畏兀兒亦都護家族頗受忽必烈看重,我自然也不能怠慢了他們。
“亦都護何必多禮?”我虛扶了他一下,笑道。
“這是犬子曲律的斤。”馬木剌的斤拍拍身邊的那個少年。少年臉色一紅,遂抱着小狐狸上前一步,把小狐狸雙手遞給我:“曲律的斤拜見公主!特地覲送白狐,還望公主笑納。”
“快起吧!”我點頭微笑。少年見我並未收下狐狸,一時心下不安,猶豫着不敢起來。
“哥哥前番已經送過厚禮了,又送上珍貴的白狐,叫我不敢接受啊。”他二次送禮,也不知道有什麼打算,我心裡打起了鼓。
“還望公主收下薄禮,賞臣下和犬子一個薄面吧!”馬木剌的斤也有些焦急。
我一時也不好意思推辭了,正猶豫着,卻聽耳邊一陣笑聲:“察蘇,你先收下罷!”
噯,老爹發話了,我只得雙手接過來,遞與身後的女孩兒,並向曲律的斤致謝。
忽必烈笑着走過來。那父子又忙向忽必烈行禮。
“曲律的斤今年多大了?”
“回大汗,我十八歲了。”把狐狸送出手,少年才鬆了口氣,恭敬地回答。
忽必烈端詳了他片刻,笑道:“竟是個挺拔俊朗的小夥子。”
曲律的先聞言,臉上一紅,我不禁失笑:他看起來個子高大,誰想竟是個羞澀的人。
他目光炯炯,眼睛又大又黑,顯得很真誠,又有幾分單純。鼻樑挺挺的,和現在的維吾爾族很相像。
“你還有個孿生弟弟,叫火赤哈兒的斤?”忽必烈笑問。
曲律的斤點頭稱是。
“是個好孩子,好好培養吧,長大後你們兄弟二人駐守哈拉火州,也能爲朕分憂。”忽必烈笑道。
“大汗謬讚了,微臣敢不效力?”父子二人又齊齊下拜。
忽必烈不再多言,轉身走了,我以爲這對父子也該走了,哪知他們二人還要給我敬酒。
“祝公主福澤綿長,平安吉祥!”
沒辦法,一人一杯,我又喝了兩杯酒——剛纔的橘皮湯又白喝了。
好不容易把這二位送走,我才長出了一口氣,一屁股又坐回來,不知怎的,情緒並不好,手按着桌子,一時有些焦躁。
那邊那木罕已經被人灌得天昏地暗,臉紅的像燒紅的火炭,月赤察兒、碩德那幫傢伙正在圍攻他,我怕他們一會兒也找上我來,遂琢磨着脫身之計。
喚過了我的隨身女孩兒阿蘭和圖雅,我囑咐了圖雅兩句,就命阿蘭先送我回帳房歇息片刻,也好躲躲酒。半路脫逃,心裡着實不安,但看大家都喝得東倒西歪,一時半會也不會注意我,我暫時出去躲會兒,應該沒事吧。
打定了主意,我就順着大帳一壁,悄悄溜了出來,阿蘭緊隨其後,也跟出了大帳。
……
十一月的寒冬,寒氣逼人,剛一出大帳,凜冽的寒風就直往我脖子裡鑽,剛纔喝了許多酒,雖然身子尚暖,但酒後被這寒風一刺,並不舒服。
裹緊了袍子,我加快了步伐,正要繞過大帳往後面帳幕走,卻望見前面立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我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安童靜靜地佇立在我面前,藍色袍服被寒風吹得簌簌作響,瘦長的身體在寒風中顯得有些單薄,冷淡的眼神更是平添了幾分蕭索。
一直覺得他今天有點不對勁兒,莫非是被忽禿倫贏了,讓他很不爽?但他也不是計較輸贏的人啊。
我瞅瞅他的眼神,目光一縮,緩緩低下頭,不知怎的,心裡竟沒由來的怯了幾分。
“跟我來。”他硬邦邦地來了一句,竟像是在命令,我一時沒反應過來,腳步卻不由自主地邁開,跟着他走了。
阿蘭也欲跟上來,安童冷冷瞥了她一眼,竟把人家小姑娘唬的後退了幾步,我朝她揮揮手:“你先回去,沒事的。”
我跟着安童走,她也沒啥不放心的。
“什麼事啊?”我緊跟着安童的步伐,也不知道他有什麼名堂。他卻沉默着不迴應,周身低氣壓瀰漫,讓我心裡更不安。
被他帶到了馬廄處,找到了他的那匹棗紅馬。我還是疑惑不解。
他從馬上解下來一物,塞在我懷裡,我接過來一看,臉色大囧:怎麼又是隻狐狸?這年頭都興送小姑娘狐狸玩?
說實話,這隻狐狸毛色不純,顯然沒有曲律的斤送的那隻檔次高,但也不好讓他失望,遂抱起來仔細打量一番,看看有沒有受傷處。
“腿腳這裡還要包紮一下。”我擡起狐狸的小腿,上面還有斑駁的血跡,小狐狸低聲哀叫着,還真是有點可憐。
安童一直在盯着我,沒有說話,我衝他笑笑,晃晃小狐狸的前腿:“這隻正好和曲律的斤送的那隻湊成一對了。”心下還嘀咕着是不是正好一公一母呢?不湊巧的話,兩隻公的……也是可以的!
哪料他聽了我這句話,不但沒有高興,臉色還刷的沉了下來。真搞不懂這位小爺的脾氣了,今天他是喝多了還是怎麼着?如此不痛快。
把狐狸交給馬廄裡的侍者,囑咐他送到我帳幕那邊,正準備安撫這個小爺。哪知他已翻身上了自己的棗紅馬,一揚鞭就躥出去了!
我心下有些不快,拔腳欲走,就準備這麼由他去了,走出幾步,終是心裡不安,今天他如此反常,我還是得去問個清楚,這麼不明不白的,讓我也不痛快。
把格日勒拉出來,翻身上馬,我對周身的侍者說:“別跟過來,我只去看看,勿憂。”遂也躍馬離去。
策馬在草原上疾行,風力更勁,打在臉上疼痛難忍,我眯着眼睛,迎着寒風,一步不停地追着前面那道藍色的影子。
他本來騎術就好,不用費力就把我甩下了,我嗆着寒風,在後面大聲喊着他的名字,直追到金蓮川,他才停了下來。
他跳下馬,走到結冰的閃電河畔,望着遠處沉默不語。我喘了半晌的氣,才使氣息平穩下來,走到他身邊。
心裡早攢了滿肚子火氣,我語氣也不善了,望定他開口:“一聲不響就騎馬走人到底是什麼意思?你就知道我一定會追過來!?”
他面目繃得緊緊的,眼神冰冷,我也不示弱,揚起下巴盯着他,兩人就這麼較着勁兒。他怔怔看了我半晌,竟是先撐不住了,眼神軟了下來,別過臉,吐出一口鬱氣,微微垂頭:“是我惱恨自己,不關你的事。”
“那你爲何跟我甩臉色?”我對他的答覆並不滿意,咄咄追問着。
“……”他一時語塞,目光閃爍,竟是沒了底氣,彆扭地別過臉,裝作不看我,也不說話。
我的氣也消了一半,又走近了幾步,試探着問道:“是因爲我叫了聲‘好’,讓你分心,輸給了忽禿倫,覺得臉上無光?”
我想了半天才找到一個可能的理由。今天我也沒做什麼啊,怎麼就招惹他了?
他聽了,慢慢轉頭,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你就那麼希望我贏?”
“贏了有什麼不好嗎?”我生氣地嚷嚷出來,真覺得他簡直是無理取鬧了。一時竟沒有去想他這話背後的含義。
“我要不是木華黎家的,你還這樣想嗎?”
“……”我瞬間怔在原地,怔怔望着他,說不出話來,卻覺得有什麼秘密,正在被一點一點撕開。
“我現在才知道,你竟是個無心的!”他望着我搖着頭,目光慘然,又自嘲一笑,“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壞事!呵呵!”
聽了這話,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只覺得他變得如此陌生。一句話就給我貼上個標籤,是什麼意思?相識六年來的點點滴滴,就這麼一句話抹去了?我真是後悔追了出來。
“呵!”我深吸了口氣,冷冷瞅着他,昂頭道,“你是害怕吧!你根本不敢說出來,對不對?”說罷,挑釁似的瞪了他一眼,冷笑一聲,扭頭就走,再不回顧。
然而,還未走出幾步,就覺一股大力攀上我的肩頭,我來不及用手去擋,身體就被掀了過去,仰面向後直直倒了下來。
嘴裡剛剛發出一聲驚呼,就被湮沒無聞。我望着他沉下來的臉龐,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安童身材高大,此刻被他牢牢鉗在懷裡,胳膊都被束住,我用力掙了掙,卻還是半分動彈不得。
他一口咬在我的嘴脣上,眼裡寒意逼人,我望着那雙眼睛,一時喘不過氣來,只覺一箭中心,渾身都戰慄着,像刺蝟一般蜷緊了身體。
他看着我瞪大的眼睛,更是氣惱,一把把我推到地上,半邊身子壓了下來。
從來沒有誰對我如此無禮過。我動動牙齒,也狠狠地咬了回去,享受着報復的快感。哪知鬆懈的瞬間,他的舌尖就探了進來。
他這是喝了多少酒!濃烈的酒氣溢了我滿口,我被他用力壓住,根本無力回擊,憤憤地瞪着他,只能任他用那片柔軟掃過我的脣齒,捲起我的舌尖,兩片柔軟纏在一起,猛烈又急躁,絕望而纏綿。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也不迴避我的眼神,同樣狠狠地盯着我,我們就這麼互相盯視着,彼此都不退讓,真真切切感受着彼此熾熱的呼吸。
血腥味在口中瀰漫開來,我眼睛一酸,不知爲何眼淚竟簌簌流了出來。長期以來,歡樂外表掩蓋下的苦悶、壓抑、無可奈何,一氣釋放出來。
如今,不只是他,我也明白自己這份心思了,反倒一時坦然。我倆之間也再沒有什麼秘密了。
他見我流淚,一時卸了勁兒,鬆開我的嘴,臉慢慢離遠,目光卻釘在我的臉上,滿眼的難以置信。臉色幾經變幻,像是欣慰慶幸,又似苦悶無望,怔忪着說不出話來。
我見他支起了身體,胳膊立刻抽出來,雙手在他胸前一推,就跳起身,猛跑了幾步,跳上格日勒,頭也不回地打馬而去。
身後只餘一聲喟嘆:“好一個‘親連天家,世不婚姻’!好一個……”
渾身猛然一震,我也不回頭,更是快馬加鞭,逃也似的抽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