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無慾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小盒子,把機關一一啓動,盒蓋打開後露出一塊玄黑金字的牌子,他拿起牌子遞給秦非,道:“這塊賈子令莊夢先生應該向你提起過吧?它可以號令雍國、翼國、息、毓四國糧草醫藥商賈。我將它送給你,你要謹慎利用。”
秦非接過賈子令,心裡卻似被針扎一般難受。
韓無慾竟然真的就是韓熙仲,他竟然害死了自己的叔父。
韓無慾道:“我說過,你叔父一定爲你感到自豪,而我們也終究會有相認的一天。只不過,我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樣快,說起來,來真該謝謝費氏和韓東了,也不枉我替他們把兒子養這麼大。”
秦非雙眼通紅地看着韓無慾道:“你,你爲什麼騙我!你覺得有了這塊東西,就可惜平息我親手弒叔的罪惡感嗎?”
韓無慾嘆道:“我確實騙了你,而且騙了你很久。從我第一次見到小柔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你是我唯一的侄子,因爲她和長嫂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我沒有和你相認,也是爲了你的安全。項重華是你患難與共的好友,但更是你的君主。自古君心無常,他一旦成爲君主,必定會和其他君主一樣無情而多疑。他若是知道我們的關係,就可能查出你的身世,從而知道你輔佐他,是爲了藉助他的力量滅掉姜國從而復仇。君主最忌恨臣子別有用心乃至利用自己,到那時,你能保證他不會對你生恨,甚至痛下毒手?”
秦非咬牙道:“重華不是那樣的人,我瞭解他。”
韓無慾冷笑道:“你真的瞭解項重華嗎?你瞭解的,不過是當初那個他而已。但人是會變的,你只看到了他的進步,卻忽略了他性格上的變化。賈子令你也要自己留着,最起碼不能全部給他。快撿起來吧。”
秦非這才意識到自己情緒失控,賈子令掉在了地上,忙撿起來。
韓無慾嘆了口氣道:“若是以前,項重華是絕對不會向對他有恩的人下手的,可如今他做得卻比你更決絕。不過他還是變得不夠,還是不夠虛僞,也不夠狠心,但這些都已經是時間問題了。一個人只要背棄良心一次,便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一旦嚐到甜頭便會勇往直前。到了最後,良心對他來說反而成了最不舒服的一塊肉,那時,他便真正成功了。項重華已經走出了最艱難的第一步,我想不久後,他便會脫胎換骨成爲真正的王者。這對你來說雖大大有利,卻也會給你帶來同樣大的危險。是福是禍全在你自己掌握,既不能事事坦誠,又必須赤膽忠心。萬事之難皆在一個火候。但要想掌握好這個火候,可就不容易了。”
秦非流淚道:“你居然都知道。但既然知道爲什麼還要讓自己中毒?”
韓無慾苦笑道:“你們眼看就要離開毓國,到時候定然又是危機四伏。費氏他們豈能放過這個機會?他們上次就已經害得你們不淺,這次也不會手下留情,不把他們除掉,我怎麼能放心?而眼下最好的辦法,便是我配合你們的計劃,讓他們人贓俱獲。只是沒有想到,我這麼沒用,人老了,果然沒有辦法……”他嘆了一口氣,道:“看着你成家立業我就安心了,我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小柔。她和長嫂一樣,善良專一卻又過於倔強。她對項重華太過執着。我現在也只能盼望她能嫁給項重華,既可以心願得償,又能爲你多加一重保護。可一想到她要成爲王室妻眷,卻又不放心。項重華若是成了雍王,身邊定然美女如雲。我只怕小柔重複了長嫂的命運。到那時,我又有何面目去見爲救我而犧牲的長兄和長嫂?”
秦非道:“重華自小便長於深宮,見慣了美女佳人,不是好色之徒。”
韓熙仲嘆道:“你父親一開始也對你母親一片癡情。可後來還不是被敵人送來的賤人迷了心智,害得我韓家慘遭橫禍?人心無定,情愛難長。項重華既然能捨下絕代風華的息雅移情小柔,又爲何不會再次見異思遷?”
秦非默然。
韓無慾嘆了口氣,緩緩道:“其實,我甘願成爲你們的犧牲品還有一個原因。我的第一次婚姻很不幸,我雖然娶到了夢寐以求的佳人,卻沒有得到她的心。後來你的父親因爲女人葬送了韓家,更令我對情義失望透頂。爲了成就今日的家業,我不惜屢次欺騙和利用別人的情感,無所不用其極,視人命如草芥,視人心如糞土。這麼多年,我從未再去相信別人,也拒絕一切感情,我雖聚集了韓氏一族的遠房親屬,組成了現在的韓家,但卻從未真心對過他們,也完全沒有感到絲毫溫暖。我以爲我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獲得了所謂的幸福,但當我步入中年,年少好勝的成就感和自豪感逐漸冷卻淡薄後,卻發現自己擁有的只是無比的寂寞與空虛。我這才察覺,我想要的只是一個愛我惜我的女人,一個溫暖而安全的家族。我拼命追求無限的尊榮和錢財,也不過是爲了達到這個目的而已。很多人在拼搏時,都會爲了得到開啓夢想寶箱的鑰匙而出賣掉了夢想,原以爲只要有了資本就可緩緩贖回,可到頭來卻發現,怎麼也尋不回來了。我希望你莫要重蹈我的覆轍,到頭來除了權勢外一無所有。古萬事慶弔相及,倚伏難料。成大事者固然要果斷堅毅,但也要存一份不忍之心,凡事要留餘地,千萬莫要刻薄寡恩,否則你會不知不覺地喪失了自己最寶貴的東西。我希望這份親手弒親的痛心可以時刻提醒你,這樣我死也瞑目了。”
秦非垂淚道:“侄兒謹遵叔父教誨。”
韓熙仲緩緩滑進被子裡道:“我早已備下兩份遺書。頭一份言明將絕大數的財產留給韓文,而剩下的則分給韓氏其他族人,讓他們各自生活,暫時分家。另一份遺書則是獨獨留給韓文的,要他全力支持項重華和你完成心願。我只能爲你這麼多,剩下的,就看你們的了。”
秦非默默坐在他的身邊,想要說什麼卻怎麼也說不出,千言萬語哽在喉頭,只是化作了淚水來往奔突。
兩人誰也不再說一句話,似乎在享受這最後的共處時光。燭光漸漸黯淡下去,融化的紅蠟層層堆積,如同血肉模糊的心,只聽“噼啪”一聲,燭花爆了開來,燭光隨之一顫後,漸漸暗淡下來。
韓熙仲閉上了雙眼道:“燭火就快要落盡了,老夫想要好好睡一覺。”
秦非道:“叔父,我,我想要再陪陪您。”
韓熙仲道:“秦先生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豈能在此枉費大好時光?日後還要還請先生照拂韓氏子孫。老夫用了十幾年的時間,使得那塊賈子令可以控制四國糧草醫藥商賈,希望幾年後,它能成爲可以號令天下商賈的名副其實的賈子令。”
秦非起身撩衣,跪倒在地一字字道:“小子謹遵教誨。”說完起身擦乾淚水,昂首向外走出。
行至門口時,韓熙仲忽然喚道:“非兒。”
秦非腳步立止,卻不敢回首。韓熙仲道:“夜路坎坷,一切保重。”
秦非高高揚起頭顱,大步踏過一塊塊精雕的地磚,踩過一片片佈滿寒露花刺的苗圃,不轉彎亦不於避讓。
夜色將盡,黯灰色的雲佈滿沉沉的天空,凝止般注視這變化無常的大地,不喜亦不悲。
毓宮與翼國結構相似,均分內外兩廷,兩庭被河流隔開,以一座長達二百八十步的虹橋貫通。不同於翼國的莊重嚴肅,毓國的宮殿富麗堂皇而不失靈動,宮人服飾也在莊重之中透着炫麗。
項重華和秦非被安排在齊身殿裡等待毓王接見,但整整過了一個時辰,卻連毓王的影子都沒有看到。和他們一起等候毓王袁燧的司空袁立臉上也有些掛不住,正要叫人去催促時,一個紅影突然衝進殿裡,滿殿的侍衛宮人立即紛紛跪拜,項重華和秦非也上前行禮。
不料毓王袁燧卻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怒不可支地往王座上“撲通”一坐,拍着桌子叫道:“豈有此理,竟然敢騙寡人,真是好大的膽子!”
項重華和秦非相視一眼,心道毓王顯然是遇到了大事才如此暴跳如雷,若是被他當成了撒氣桶可就糟了,正要考慮是不是先行告退、改日再來時,袁燧卻又奔下了高臺,左顧右盼道:“張慶那個臭小子呢,還不給寡人滾出來!”一把薅住那個叫張慶的小太監的領子怒道:“你替寡人做的那個風箏是什麼破東西?還沒飛上天便四分五裂了。寡人的臉都被你丟盡了,你叫寡人以後還怎麼在思夫人面前吹大話!”
項重華和秦非的下巴差點掉下來,沒有想到堂堂的一國之主居然爲了這點小事咆哮朝堂。
司空袁立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都不好意思去看項重華和秦非,只得故意咳嗽以引起袁濜的注意。
但袁濜正罵在興頭上,壓根沒有聽見。司空咳嗽得嗓子都啞了,他卻連頭都沒有轉一下。
貼身的近侍實在看不下去了,悄悄走到面紅耳赤的袁燧身邊低語了幾句,袁燧立即閉住了嘴,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幹了壞事被大人發現的小孩。
司空袁立沙啞着嗓子道:“啓稟陛下,翼國使臣來訪……”
袁燧眨着大眼睛道:“王叔的嗓子怎麼啞了?一定是這幾天太勞累了對不對?今天你還是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吧。那些使臣的事情,叫他們看着辦吧。”
司空袁立恨不得掐死袁燧,但礙於有他國使臣在場不好發作,只得道:“毓、翼兩國乃兄弟之邦,翼國的使臣相當於翼王的代表,於禮應當由陛下親自接見,老臣不便越俎。”
袁燧笑道:“不過是一羣老頭子,又不是什麼美女,有什麼好看的!你見見有什麼關係?難不成怕陪他們吃飯回去晚了,嬸嬸生氣嗎?”
司空終於忍不住了,叫道:“使臣已經在此等到陛下一個鐘頭了,陛下卻只顧着玩耍,這恐怕有些不成體統吧!”
袁燧嚇了一跳,左顧右盼道:“他們今天要來嗎?”想了半天,一拍腦袋道:“糟糕,寡人把這事給忘了!人呢?在哪裡啊?”
項重華和秦非默默上前行禮。
袁燧看了他們半天,拍手笑道:“謝天謝地,翼國終於不派老頭子了。這樣就對了嘛,既然有這麼漂亮英俊的年輕人,何必天天讓一羣老人家勞神奔波呢?不過若是派美女來就更好了。”
司空袁立叫道:“請陛下自重!”
袁燧偷偷做了一個鬼臉,正色道:“翼王這次派你們來,所爲何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