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原本喧囂的整個賽場便安靜了下來。落針可聞。大家呆呆地看着魏起,不少人的面上竟然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
魏起轉頭一看,只見手裡拿的哪裡是什麼鐵卷,根本就是一根撥浪鼓,撥浪鼓的手柄上還繫了一個大大的粉色的蝴蝶結。
賽場轟然大笑。衆兵衛不敢衝撞魏起,只能強忍着笑,好不痛苦。
魏起的臉立即漲成了豬肝色,他把撥浪鼓狠狠地往地上一扔,罵道:“這他媽的是怎麼回事?”
小杏望着撥浪鼓,半天才支吾道:“這,這不是夫人的東西嗎?夫人找了好幾天都沒有找到,怎麼在這裡?這可是老婦人留給她的遺物……”
魏起一個餓虎撲食就把撥浪鼓撿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清理着上面的灰塵。衆人又是一陣大笑,衆兵衛的臉都快憋得抽筋了。
魏起又氣又急,道:“到底是誰,誰在耍我!”
項重華也有些尷尬,他萬萬想不到,荊草居然把魏起的鐵卷偷了過來。但他隨即又意識到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
魏夫人既然已經言明凡將鐵卷贈予外人者要處以斷手毒刑,且得到了魏起的認可。那麼作爲城主,魏起就必須以身作則。如今唯有他的鐵卷不見了,無論內情如何,他都只能以斷手來維護自己的信用。這樣一來,他項重華豈不是和魏起成了仇家?好在魏起在萬樂城中的確極得人心。衆人絲毫沒有追究他的意思。
項重華剛要送一口氣,不料魏起卻揚起頭,正色道:“ 大夥兒都知道,我老魏原本是馬賊。我們這些盜寇雖不守法度,卻向來最重信用。萬樂城固若金湯,萬樂軍戰無不勝,靠的也不過是說一不二的紀律。既然魏起的鐵卷落到了外人手裡,壞了城令,就該受斷手之刑。”
魏起的部下也慌了神,道:“這不過是夫人給城民下的命令,與城主有何干系?大夥兒雖不知道這鐵卷是怎麼到了別人的手裡的,但我們相信您是絕不會偏幫外人的!”衆人也紛紛附和。
魏起嚴肅地道:“此言差矣。這條命令雖是夫人的意思,卻得到了我的批准,蓋上了城主的印章。也就是說,它已經是針對所有人的鐵令。法令之前,無人例外。今日我魏起若率先壞了規矩,以後還有什麼資格要求別人遵守法令?只要有一個人逍遙法外,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長此以往,豈不是自毀城牆、自取滅亡?”暴喝一聲:“拿刀來!”
衆人知道魏起平日雖隨和,但一旦認真起來,便是一根筋到底,尤其是涉及到軍規法度,治軍安民,更是誰也休想勸得住。
魏起的部下急得冷汗直冒,一拉小杏,道:“杏姐姐,你快勸勸城主吧!他若是真少了一隻手……”
小杏自然也急了,瞪了他一眼,道:“廢話,還用你說嘛!”直直跑過去,從僕從手裡奪下呈上的大刀,哀求道:“城主三思啊!夫人若是知道您這樣不珍惜自己,豈不是……”
魏起怒道:“放肆!法規鐵律面前,豈容爾等置喙!”
小杏道:“您不爲自己着想,也得想想夫人啊,還有少主們和小雪……”
魏起罵道:“沒有鐵一樣的規矩,萬樂城的安全就無從談起。與全城百姓的性命安危相比,魏起區區一條胳膊算得了什麼!給我拿過來!”
小杏還沒有反應過來,刀子便被魏起一把奪過。
在一片驚呼聲中,魏起的大刀已經朝着自己的右手落下。
血光飛濺。
衆人紛紛以手遮面,不忍再看。
魏起愣愣地看着腳下的被鮮血染紅的土地。他的右手依然完好無損,但左手裡的刀已經拿在了項重華手裡。
魏起的目光徐徐向上,落向項重華的胳膊上,血是從項重華的傷口裡流出來的。魏起那一刀太快也太狠,能毫無損失地奪下來的確不易。
魏起心中雖也大爲震動,但仍無退讓之意,道:“請這位英雄將刀還給魏某人。”
項重華道:“你並未將鐵卷給我,我豈能讓你自殘?”
魏起道:“兄臺的心意我領了。但規矩就是規矩。這鐵卷雖不是我親手給你們的,但想必也是我的手下所爲。我作爲主子管教無方,自當受此毒刑。”
項重華搖搖頭,道:“這鐵卷是在下從魏城主那裡盜來的,若要受罰,也該是由在下承擔。 ”
魏起一愣,道:“你……”
項重華笑道:“城主不相信在下的身手?”身形倏然一晃,已經欺到十丈以外的一個侍從面前,將手中的刀子塞住他手裡。衆人還沒來得及眨眼,他已經返到了魏起身邊,抖了一抖手裡的腰帶。衆人見他身手如此敏捷,驚歎不已。那侍從這才發現自己的腰帶早已被項重華解下,驚得臉都白了。
魏起沉吟半餉,道:“你可知犯了偷盜罪在我萬樂城是什麼下場嗎?”
項重華向秦非一笑,道:“這個我還真不清楚,你知不知道?”
秦非揖手道:“萬樂城原隸屬姜國。按姜國律法,偷盜者須受杖脊之刑一百,並服苦役三年。”
魏起看向項重華,道:“這個處罰絕不算輕。尋常人受了這一百杖脊,不死也得殘。”
項重華笑道:“在下應該還受得住。不過這苦役可就傷腦筋了。”
魏起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若不親口承認,我們即使懷疑你,也根本沒有證據。爲什麼要自找苦吃?”
項重華道:“魏城主不惜自殘身軀,也要維護法度的威嚴。在下又怎忍心讓如此英雄蒙冤?其實,在下也並不想偷城主的鐵卷。可若非如此,在下恐怕一世都休想見到城主了。”
魏起慫然一驚,低聲道:“你,你是項重華?”
項重華拱手道:“失敬!”
秦非也笑着向他揖手,道:“秦非見過魏城主。”
魏起看看項重華,又看看秦非,手足無措。
小杏只聽得項重華承認是自己偷了鐵卷,沒有聽見後邊的話,跳到項重華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喊道:“好一個小賊!來人啊,把他給我綁起來!”
魏起喝道:“住手!全退下去!”
兵衛和小杏愕然地看着臉色濃重的魏起,乖乖退到一邊。
項重華微笑着望着魏起,
一言不發。魏起的眼不敢看向項重華,兩隻拳頭卻暗暗緊緊攥起。
秦非率先打破沉默,道:“不知城主打算如何處置我家項儲君?”他專門放大了聲音,好讓周圍的人聽到。
秦非雖無內力將聲音傳至賽場的每個角落,但在場的不乏高手,自然將他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大家一傳十,十傳百,沒過過久,所有人便都知道了眼前這個敢向魏起挑戰,並承認自己偷盜的男子正是與祁王爭奪天下的雍國儲君——項重華。
魏起爲難地看了看項重華,向秦非道:“我若真稟公辦事,你們會怎樣?”
秦非笑道:“自然是對魏城主更加敬重。”
魏起錯愕道:“你們不是他的臣子嗎?”
項重華笑道:“在我們國家,縱然是君主也無法凌駕於法度之上,這一點和唯君主獨尊的祁國不同。”
秦非道:“在下有一事想請教城主。”
魏起道:“秦先生請講。”
秦非道:“萬樂城本屬姜國,但如今姜都已由祁國佔領,宗廟也被付之一炬。既然姜國已經不復存在,萬樂城又何必遵從姜國曆法?”
魏起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不由呆住了。
秦非道:“按我雍國法律,偷盜者將處以十年牢獄之刑或充軍五年。但若在三天內主動將失物奉還,只需賠償失主一斛珍珠或等量的財物,便可了結。雍國法律靈活而不失嚴肅,凡事皆從國家實際和百姓利益出發,不知城主可否願意嘗試?”
魏起蹙起眉頭。
聽聞此言的人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出。接受他國的法律,從一定意義上來說,便是認同了他國的統治。魏起若接受秦非的提議,雖不能視作完全歸順項重華,但也至少表示了對雍國的示好和默認。
秦非雖表面上平靜,心卻提上了嗓子眼。他也萬萬沒有料到事情會進展到這個地步。他的提議明顯就是一步險棋。
若是魏起答應了,自然是皆大歡喜。可若是魏起拒絕了,就等於不留後路地否定了項重華。當今天下之爭完全是祁國和雍國的南北之爭,否定項重華自然就意味着投靠劉羲緯。到那時,項重華自然會被當成最好的禮物送到祁國。項重華縱然武藝超羣,但猛虎難鬥羣狼,想要安然脫身也幾乎是癡人說夢。
一切,均在於魏起的一念之間。他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斷,相信自己對魏起性格的分析。魏起愛民如子,面對兇殘而喜怒無常的祁王,項重華明顯更適合成爲君主。可是,雍國現在的局勢並不樂觀,萬一魏起……
項重微笑着看着魏起,冷汗卻一滴滴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