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項重華和秦非準備的送行宴在他們離開翼國的前一天的中午舉行,宴會雖然排場隆重,出席的人卻只有韓家的親屬和項重華的親信。
項重華和往常一向談笑風生,十分愜意,而秦非卻強顏歡笑,不時走神。
韓無慾看在眼裡,向秦非道:“秦先生可是有什麼不舒服嗎?”
秦非一慌神,差點碰翻了酒杯,忙道:“沒什麼。只是最晚睡得不好。”
韓無慾道:“你們剛從戰場回來不久,就又要去毓國。少年人好少艾,捨不得嬌妻也是正常的。”
杜若俏臉一紅,向韓無慾笑道:“侯爺年輕時定然也是個多情人。”
韓無慾的目中浮現出淡淡苦澀,道:“老夫一世幾乎都在和錢財貨物親近,縱然多情也是自作多情。”
韓斌岔開話題道:“今兒個我弄來了一道新菜,叫手撕雞。縱然都是一流的食客,也不一定吃過。”雙手一擊,一羣婢女端上來幾個盛滿清水的銀盆放在各人面前。
韓斌道:“這道菜的妙處就在於要用手撕,所以在進食之前,得請諸位先淨手。”
韓無慾笑道:“有趣。老夫倒要試試這手撕雞味道如何。”擼起袖子,將手浸在水裡。
秦非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剛想要阻止,一雙手卻死死按在了自己的腿上。
項重華給他夾了一箸青菜道:“這幾天你上了火,得多吃點青菜。該放鬆的時候也得放鬆,否則弄巧成拙就糟糕了。”
秦非立即清醒過來,復又坐好,汗水卻順着脖子流個不停。
項重華又夾了一箸羊肉給旁邊的韓斌,笑道:“韓兄也得多吃一點,這樣才能把傷養好。”袖子不經意間落到了韓斌正在淨手的水裡,忙連聲道歉。韓斌灑然一笑,絲毫沒有在意,也伸手夾了一箸鴨肉給了項重華。
站在一旁的江宵看到了只恨得牙癢癢,卻不知項重華落入水裡的袖子已經實現浸泡過至毒。
韓文道:“孩兒也有東西要獻給兩位和父親。”
一個婢女拿了一小壺酒上來,倒在三個玉杯裡。韓文親自端過酒杯,遞給韓無慾、項重華和秦非,道:“這是文自己釀成的酒。今天的宴席除了給兩位仁兄送行外,還是家父的壽宴。所以文以此獻給三位,祝三位心想事成。”
項重華驚訝道:“今日竟然是侯爺的生辰,我們卻連禮物都沒有準備,這個……”
韓無慾笑道:“沒有關係。其實老夫向來沒有過生辰的習慣。若不是文兒提醒,就連我自己也要忘了。”將酒一飲而盡,向韓文道:“只要你好好的,爲父便心滿意足了。”不經意間掃了一眼秦非和秦柔,但很快便看向了別處。
韓東心中暗自高興,向韓斌道:“手撕雞已經準備好,就等少主您下令了。”
韓斌點點頭,韓東立即示意江宵把菜端上來。
衆人見這手撕雞果然做得外焦裡嫩,香氣撲鼻,均躍躍欲試。項重華和秦非卻絲毫沒有動箸的意思。
費氏沉不住氣,道:“這雞肉美味的很,兩位難道不嚐嚐看嗎?”
項重華笑道:“今早我和秦先生去卜了一卦,說是在出行前要忌食雞肉,否則會有血光之災。韓兄和夫人的好意,我們心領了。”
費氏臉色變得雪白,勉強笑道:“兩位都是聰明人,難道連這種話也信嗎?”
項重華目中精光閃爍道:“防人之心不可無。小心一點總是好的。”
費氏剛要爭辯,只見韓無慾雙眼一翻,向後栽了過去。
韓文一把扔掉酒杯,將他扶住,嘶聲叫道:“父親,你怎麼了,父親!”
韓斌立即裝作憤怒之色,一把掀翻了桌子,指着韓文道:“你還敢問!我們吃飯用的餐具都是銀質的,若是菜裡有毒不可能不發現。唯一可能有毒的只要你給爹喝的酒。”
韓文怒道:“你含血噴人!”
與此同時,江宵忽然也栽倒在地,口吐鮮血。
韓東裝作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道:“這又是怎麼了?”
站在江宵旁邊的一個家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道:“屬下有罪。屬下跟小江打賭說他不敢偷喝韓文少主送給侯爺的酒,結果他意氣用事便偷喝了一杯,沒想到……”
韓斌冷笑着向韓文道:“你還有什麼好說的……”話沒說完,自己也吐出一口鮮血,倒在桌子上。
費氏和韓東雙雙變色,再也顧不上週圍有人在,一邊一個搶了過去。
秦非此時正在給韓無慾施針,無暇顧及韓斌。項重華一把抱起韓斌,裝作查看一番後,叫道:“他也中了毒。我先給他催吐,快叫人拿綠豆水來!”說着把手指伸進了韓斌的嘴裡。
費氏知道項重華用來淨手的盆裡早就被韓東下了劇毒,此時他手上已經滿是劇毒,見到他把手伸進了韓斌嘴裡,一聲悲號,拼命去推項重華。但項重華力能扛鼎,豈是她一個女子可以推動的?
項重華輕輕一擋,就把費氏彈了開來。
費氏見爲時已晚,拼命地揮拳砸在項重華的身上,叫道:“你快把手伸出來啊,你的手上,你的手上有劇毒!”
秦非等的就是這句話,但未等他向費氏索要解藥,韓文已經一把揪住費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爲什麼你知道他的手上有毒藥?”
費氏哽咽道:“我,我……”泣不成聲。
秦非向她衝來,怒吼道:“廢話少說,毒一定是你下的。解藥在哪裡?快點給我!”
韓斌又吐出了一大口鮮血,已經氣息奄奄。
年輕人的血比老人流得快,所以他們雖然恢復得更快,毒發得也更快。況且韓斌平日裡酒色過度,雖然年輕,抵抗力卻非常差。無論誰都能看得出,他已經沒救了。
費氏望着秦非,忽然開始放聲大笑,連眼淚也笑了出來。
她指着韓無慾道:“是我下的毒又怎樣!我的兒子才二十歲,卻已經要死了。他已經活了這麼多年,難道還有必要活下去嗎?”
秦非抽出趙毅的佩劍,指着費氏的脖子道:“你不給,就殺了你!”
韓東忽然用自己的手抓住了劍鋒,鮮血順着他的手緩緩流淌,他卻渾然不覺地看着秦非道:“她是在保護我們的兒子,而你算是韓無慾的什麼?”他看了一眼韓無慾,目中露出憎恨的神情,冷冷道:“這個男人,不僅搶走了我的戀人,還霸佔了我的兒子。我要他的命,難道很過分嗎?”
他將韓斌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一手抱着費氏,含笑道:“我忍辱負重地留在這裡,不過是想陪着你們母子。如今,我們一家三口終於可以團圓了。”言畢拔出匕首,刺胸而過,立即氣閉當場。
費氏溫柔地爲他整理好頭髮和衣衫,道:“天上地下,我們再也不要分離。”伸手拔出他胸腔上的匕首,狠狠刺入了自己的喉嚨。
韓無慾微微睜開一線眼,笑道:“很好,很好。韓某無德無能,你們跟着我,都委屈……”吐出一口鮮血,又昏厥過去。
秦非立即爲他繼續施針,項重華則用內力爲其逼毒。韓無慾雖暫時保住一命,但已經氣息奄奄。平靜的韓府上下立即騷動起來,爲財產的事情議論紛紛。
濃雲潑墨,寒風鼓動,絲絲冷意滌盪開來匯聚成透心的涼,亦將天際攪動得如怒海般波濤洶涌。
秦非一直守在韓無慾身邊爲他診治,不吃不喝地一直熬到深夜。而項重華則在隔壁的屋子裡等候。韓府所有重要的家臣全都候在外間,或是滿面沮喪,或是神情憤恨。
家眷則守在裡間,性子軟的女眷捂住帕子不住哭泣,年長些的則一面勸慰,一面也擦拭着眼角的淚水。男眷則各懷心思,有的感念韓無慾照拂之恩,傷心悲痛,更多的則在擔憂作爲遠親的自己能否從韓無慾龐大的財產裡分一杯羹。只有韓文連衣服都沒有來得及換,仍然穿着宴席的禮服,和秦非一起守在韓無慾身邊。
韓無慾終於睜開了眼睛,不但面色潮紅,雙眼也發出來亮光。
韓文驚喜地拉着秦非道:“父親醒了,你看他的臉色多紅潤。過不多久,他一定就能康復了。”
秦非的眼淚卻幾乎掉了下來,因爲他知道那並非是康復的表現,而是迴光返照。
韓無慾看看韓文,又將目光轉向了秦非,眼裡滿是慈愛與感動。
韓文輕輕將他的胳膊放回被子裡,柔聲道:“父親,你要不要喝點水?”
旁邊的婢女立即上前,跪地高舉起溫水。
韓文將韓無慾的扶起,拿起水就要餵給他喝。韓無慾輕輕地將勺子擋開,道:“我有話要和秦先生說。你們都走開吧,各回各家,各歸各房,一個都別剩下。”
韓文恭順地帶着僕從和婢女出了房間,又遣散了家臣和親眷。
韓無慾閉目不語,直到外邊喧囂漸止纔對秦非道:“秦先生,可否勞駕您瞧瞧人走淨沒有?”
秦非點點頭,屋裡屋外巡了個遍纔回到屋裡道:“人都散盡了。”
韓無慾點了點頭,望着秦非,依然沒有說話。
秦非道:“敢問侯爺有何事指教小子?”
韓無慾道:“沒什麼,只是想和你聊聊天。以後,恐怕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秦非哽咽道:“侯爺精神這麼好,想必假以時日便可痊癒,何必妄自菲薄?”
韓無慾嘆道:“世事難料,天意難忖。當初我把你託付給莊夢先生時,只是盼你能平安地長大成人,誰能料到他還是沒有留住你,讓你踏上了這樣一條艱險的不歸路。”
秦非猛然擡起頭,望着韓無慾,道:“你,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