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曦緯聽得侍衛此言,也似乎爲其多所動,隱藏在寬闊而華麗的獵袍下的肩膀也不由地開始了微微的但不明顯的顫抖。
侍衛看出他的猶豫,心裡又燃起希望,只願他回心轉意,離開這個遲早會被鮮血遍染紅的是非之地,東山再起。
可是,息雅又怎麼甘心。
息雅杏眼圓瞪,一甩衣袖,冷冷道:“陛下英雄蓋世,難道會怕區區雍軍。他們敢打來,我們就打回去,爲什麼要逃走,”
侍衛急了,道:“雍軍數目多出咱們數倍,城裡的糧草又不足。現在已經是深秋,再過一段日子入了冬,大夥兒連冬衣也沒有。若不逃走,難道還要在這等死不成,”
息雅罵道:“沒有用的奴才,只會在這裡助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還不滾開,”
侍衛心中恨不得將息雅掐死,但礙於她是夫人,只得按捺住滿腔怒火,向劉羲緯勸道:“陛下,此事事關我大祁生死存亡,非同小可。請您三思啊,”
劉羲緯淡淡地道:“你難道沒聽見夫人叫你退下嗎。”
侍衛急得滿頭大汗,向劉羲緯道:“陛下,可是……”
劉羲緯乾脆撂下他,挽住息雅的手,頭也不回地,一齊走向了馬匹。
那侍衛還想要跟着追上去,不料息雅帶來的衆多宮人卻笑嘻嘻地往他面前一擋,七嘴八舌地嚷嚷個個不停。
一個雙十年華,身穿繡花深衣的嬌美宮女向他嬌笑着道:“這位小哥,陛下和夫人兩情相悅,你儂我儂。你這橫插一腳,豈不是自討無趣。”
那侍衛急得心如火燎,高聲叫道:“你們快些讓開,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了,”
衆女笑成一團,誰也不把他當一回事。
另一個身材凹凸有致,皮膚略微發黑的少女宮人笑道:“您想要對我們怎麼個不客氣法啊。”
那侍衛一把抽出佩劍,沉下臉道:“讓開,”
一個紅衣的婢女忽然自他身後抱住了他的腰,手指自上到下不住遊走,貼近他耳邊,輕輕吹氣道:“你捨得欺負奴家嗎。”
那侍衛雖滿心的火氣,但被她一抱一摸,也不由渾身酥軟,一句話也說不出。
劉羲緯將息雅抱上馬背,雙腿一夾,馬兒便攜着勁風竄了出去。
那侍衛頓時清醒過來,一把推開紅衣宮人,從脂粉堆中橫衝直撞地追了過去。可劉羲緯的馬早已沒入了深林,無處可尋。
宮人們見他像戰敗了的公雞般癱坐在地,又笑嘻嘻地湊了上去,又拉又扯,好不開心。那侍衛卻如同一具沒了魂魄的木偶般動也不動。
他已經跟隨了劉羲緯多年,深諳其心。劉羲緯並不是不知輕重緩急,而是已經完全放棄了。劉羲緯唯一的兒子劉桓珩已經被扶上王位,成爲傀儡。凡是忠心耿烈的肱骨之臣都已經被誅殺滅門,剩下的盡是些牆頭草,以及早就對劉羲緯恨之入骨卻一直不敢表現出來的大臣。
區區幾年在祁爲官的經歷,足以讓秦非看清究竟誰可殺,誰可留。劉羲緯縱然能逃出重圍,也只能苟安一禺。雖說捲土重來未可知,但誰又知道要等幾十年,或者幾百年。
君王意氣盡。
林間的小道上衝來一騎紅塵,馬上的人滿面血污,盔甲壞損,肩膀上還插着一支利箭。鮮血淋漓而下,凝成一條血路。他如一條從地獄衝出的惡鬼,用無數性命和鮮血,爲自己的君王築就了一條生路。
宮人們乍見這凶神惡煞般的大將,嚇得花容失色,作鳥獸散,只留下一個侍衛跪在原地。
劉勇來不及煞住坐騎,直直跳下馬背,一把揪起侍衛叫道:“陛下呢,陛下在哪裡。”
侍衛擡起呆滯的雙眼,淚水奪框而出,道:“他,他被息夫人纏着去了西面的亂林裡,也不知道現在哪裡。”
劉勇一把將他推到地上,罵道:“你個廢物,我不是叫你看住陛下嗎,眼下剛剛衝出一個缺口,雍國援軍馬上就要到了,陛下若不趕緊走,還能走得了嗎,”
侍衛道:“屬下也勸了,可是息夫人她……”
劉勇咬牙切齒,罵道:“這個賤人,”又奔上馬背,向西面奔去,一面高聲呼喊着劉羲緯,一面燃放僅剩下的幾顆煙花信號。
劉羲緯抱着息雅,駕着駿馬跳過一條溪澗,穩穩停在一棵青松下。
劉羲緯跳下馬背,又將息雅扶了下來,兩人並肩在樹下席地而坐,相對無言。
劉羲緯撿起一顆石子,遠遠拋了出去,先開了口道:“你的馬騎得很好,即使沒有我也可以獨自上路。是跟誰學的。你父親還是兄長。”
息雅默然半餉,才道:“跟李慕梅的朋友。”
李慕梅的朋友豈非就是項重華。
劉羲緯表情一黯。
息雅沒有再說話,站起身子,將馬牽到溪水邊,掏出一塊手絹,蘸了溪水,細細地爲它擦洗光滑的皮毛。
劉羲緯望着她的身影,緩緩道:“你還愛他嗎。”
息雅的手一抖,手絹落在了地上。她蹲下身子,撿起手絹,平靜地道:“這麼多年沒見,大家連對方長得什麼樣子都不知道,還提什麼愛不愛的。”
劉羲緯正要說話,忽然督見了天際一朵綻放的煙火。
劉勇的呼喚聲自樹林裡一路傳來,匆匆停在劉羲緯面前,道:“我軍已經突出了一條生路,陛下快跟臣走,”
息雅又恢復了嫵媚的笑容,雙眼卻冷得像冰。她優雅地走向劉勇,昂首道:“將軍這是什麼意思。你難道要我祁國堂堂的君王,像一條狗一樣地逃走嗎。”
劉勇狠狠瞪着她,道:“夫人又是什麼意思。你要陛下在這裡束手就擒嗎,”
息雅冷哼一聲,道:“陛下英雄蓋世,豈會這麼容易被生擒。”向劉羲緯嫣然一笑,道:“您說是不是啊。陛下。”
劉羲緯卻只是專注地撫摸着馬背,彷彿眼裡只餘下面前這一匹馬。
劉勇急了,上前拉住他的袖子道:“陛下,雍軍已經在叫援軍了。咱們的將士不知還能撐多久。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息雅也挽住劉羲緯的另一隻胳膊,道:“陛下還沒有陪人家去那邊逛一逛呢。”
劉羲緯雙臂一甩,息雅和劉勇皆鬆開了手。
劉羲緯接着撫摸着馬兒,道:“寡人哪裡都不去。”
息雅露出醉人的笑容,道:“那妾也哪裡都不去,就在這裡陪着陛下。”
劉羲緯側過頭看着她,眼中流露出複雜的感情。
劉勇急道:“陛下,”
劉羲緯擡起手,輕輕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拍了拍,拉着他走到遠離息雅的地方,道:“你的好意,寡人心領了。多謝,”他取下了自己的一枚戒指,遞給劉勇道:“臨了也沒什麼好東西賜給你。這枚戒指伴寡人多年,深爲寡人所喜,今日就贈給你了。你快走吧,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置辦幾間宅子和田地,或者做點生意,好好享幾年福,莫要再爲寡人折騰了。”
劉勇的眼淚在眼中轉了幾轉,拼命忍住,叩首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陛下何苦因一時失敗妄自菲薄。”
劉羲緯淡淡一笑,道:“寡人這一生,先以失寵庶子身份扳倒劉羲綽,成爲太子,又從劉羲謙的死牢裡九死一生地逃出來,歷盡艱險成爲祁王,不可謂不幸。最重要的是,寡人還得到了最心愛最敬重的美人相伴。人的運氣是有數的。寡人氣數已盡了。 ”
劉勇泣淚俱下,跪拜在地道:“陛下,”
劉羲緯扶起他來,道:“走吧,這是寡人給你的最後一道旨意。如果你還把寡人當成君主,就離開這裡。”言畢轉身,走向了滿面微笑的息雅。
劉勇一面擦掉眼淚,一面向着他越來越遠的背影重重磕了幾個頭,奔上馬匹,策馬奔走了。
項重華一身白衣,佇立在一座墳塋前,莊重地插上了一柱香。
趙毅彭公荊草魏起孟氏姐妹陳杰等人恭敬肅穆地立在項重華背後,也均是麻衣素冠。
墳塋泥土尚新,沒有精心攥寫的墓誌銘,也沒華麗的裝飾。任誰也想不到,這墳塋的主人,竟然是昔年以文武雙全名滿天下的翼國公子,當年叱吒風雲,炙手可熱的祁國令尹袁柘。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項重華向着袁柘的墳墓深深地鞠了三個躬,對着墳塋長長嘆息道:“袁柘啊袁柘,蒼天給了你可以與寡人相匹敵的勇猛,給了你足以與秦非相抗衡的智謀,卻唯獨不捨得讓你得遇明主。可憐你英才無雙,卻敗在了君主的懷疑之下。袁柘啊袁柘,你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你若不是翼國的王室公子該有多好。 ”
趙毅垂頭上前一步,向項重華低聲道:“山上的風太大,這裡又是亂墳崗,陰怨氣重,陛下還是早早回去吧。”
項重華語帶悽然,苦笑道:“要做帝王的人,怎能害怕陰怨之氣。寡人這一身血腥,縱然住在廟宇裡面,恐怕也擺脫不了冤魂厲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