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洲妤等人回到思過堂中之後,一連三日,葉洲妤並不曾再見過那神秘的婦人,也不曾再見過連城傑。林曾雪天天都上山來送飯食,也是與葉洲妤說話一兩個時辰之後才下山而去。放在“凌風洞”前的飯食,也是每天都被吃得乾乾淨淨的。
整個獨秀峰、思過堂,籠罩在一片安寧祥和的氣氛之下。直到第四日一早,東方破曉之際。那時候,葉洲妤方起身出得思過堂來到院中,藉着東方的微光望向西方的黑暗。然而,葉洲妤卻見林曾雪便領着兩人上得崖來。
一見來人,葉洲妤心中便感到微微不安起來。自冷月大師去了縹緲峰之後,這多日夜的終南山在衆人眼中都太過於平靜,然而這樣的平靜卻讓她徹夜難眠起來。因爲她真的不能,預料到將來的事情。
隨着林曾雪上山而來的不是別人,卻是終南山“龍吟”和“虎嘯”的主人——慕容秋白和高虎。見到這二人,葉洲妤眉頭一皺,思畢便轉身望向身後的思過堂一眼,卻見在霞光陰影裡的思過堂中的香案上,兩盞將盡的燭火很是掙扎地搖曳着。
那三人看到葉洲妤立於院中之後,便不再走上前來,而是原地靜靜地站着,唯有那林曾雪快步走上前來。然未等葉洲妤問話,那林曾雪便一臉難色地低聲說道,“師妹,今日兩位師兄與以往很是不一樣,他們一路上來半句話都不說……怕是咱們終南山這回要出大事了!”
未等葉洲妤多作思索,那慕容秋白和高虎互望一眼,便走上前來。葉洲妤見狀,急忙恭敬行禮道,“兩位師兄,不知掌門真人可是下命……”
但是言語未完,卻是兀自斷了。衆人望去,只見白衣女子作禮立於場中,卻是低着頭,一頭烏黑的秀髮在風起的時候,慢慢飄散開來遮住了臉龐。良久,高虎用右手推了推了慕容秋白,慕容秋白則是看了一眼高虎,又看了一眼林曾雪。
隨後慕容秋白才慢慢說道:“葉師妹,掌門真人有命,要連師弟速速與我和高師弟一道上縹緲峰,聽候吩咐。”
葉洲妤一言不語地站在場中,心緒卻是亂作一團。雖然她知道這一天總是要來的,但是她還是突感倉促。林曾雪見狀,則是走上前一步,隔在葉洲妤和慕容秋白、高虎之間朗聲問道,“兩位師兄,難道連我師父都說服不了掌門真人麼,當真是老頑固了!”
“請師妹慎言。”慕容秋白言語冰冷的說道,語氣很是威嚴。
原本葉洲妤的沉默不言就令林曾雪心中很是擔憂,加之慕容秋白似首座擺架子的言語,她一激動便大聲說道,“難道我有說錯了麼?連師弟憑一己之力挽救天下蒼生,而自詡正道的我們,卻爲何要將他推向絕路?”
“兩位師妹勿要爲難我等,我與慕容師兄也是奉命行事。”高虎無奈說道。
良久,葉洲妤擡起頭來,一臉冰冷,然後慢慢說道:“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這一天遲早都是會來的。”
這一刻,恍惚回到十多年前的那夜,她一個人躲在黑暗的衣櫃之中,任偌大的恐懼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蔓延。那種無助,竟是恨不得自己是一方神仙或者妖魔,舉手投足之間便能還這世道永世的太平公正。
卻在這時,身後一男子熟悉的聲音縈繞而起:“既然如此,我隨兩位師兄去便是了!”
衆人望去,只見連城傑從思過堂中大步走出,一臉冷峻。只是在將要走到葉洲妤面前之時,他卻是放緩了腳步。葉洲妤見狀,低下頭去不敢看他。
不想,那連城傑竟是停下腳步,站在了葉洲妤面前,緩緩說道:“兩位師姐不用擔心,我不會有事的。”葉洲妤聽言,擡起頭來看他,卻見他滿臉的笑意,頓時心裡突生一陣暖意,但是片刻之後則是一陣凌亂。
隨後,連城傑便走向了慕容秋白和高虎。那高虎與慕容秋白又互望一眼後,便朗聲笑道,“冷月師叔當真是了不起啊,竟有起死回生之術,小師弟福氣不淺哦!”連城傑聽言,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恭敬地向二人道,“兩位師兄請。”
慕容秋白和高虎見狀,微微一笑,然後正欲轉身。此時,連城傑身後的葉洲妤突然說道,“連公子……師弟,你小心,我等你回來!”
連城傑心中深知身後女子對自己的情意,一時突然想到太湖之濱那夜凌風傾訴之語,那夜風中靜立良久卻落寞孤單的背影。連城傑隨即轉過身,那一眼,四目相對,只是一雙滿是笑意,而一雙則是錯愕不已卻不肯回避。
那一刻,時光靜止。
那一刻,屏住呼吸。
那一刻,渾身戰慄。
那一刻,無需言語。
“等我回來!”
他那一言輕輕啓出,伴隨着那如陽光般溫暖的笑意。一臉冰霜的她,竟是默默地輕點了兩下頭。
然後他轉過身,隨着慕容秋白和高虎遠去,慢慢走向山崖。跟在他們身後的,還有一步一回頭的林曾雪。
待衆人身影消失在小院盡頭的山崖邊上時,葉洲妤不禁向前走了兩步。只是兩步,然後她便停下了腳步,靜靜地站着。
卻是淚,一直躲在心中,待到人離去,方慢慢滑落,在這思過堂前的小院之中。
殘風起,沒有相送,只有一縷笛聲相隨。
而連城傑與慕容秋白等人下到山下獨秀峰一脈駐地所在,辭別了林曾雪之後,便與慕容秋白、高虎御劍出山,向東北而來。三人一路上少有言語,只是將到了縹緲峰的時候,高虎在慕容秋白的授意下才與連城傑說起一些縹緲峰的禁忌。
而連城傑卻是不言語的,因爲從葉洲妤擔心的眼神之中,他心中已然猜想到此次縹緲峰之行必定是凶多吉少的。不過這一切又有什麼關係呢,師姐原來只是師父師孃設的一個局,巧兒也已不肯再見我一面,我即便報得了家仇父親母親已然不能復生……
也許衆人皆不知道,他此次縹緲峰之行是抱着必死的決心的。
也正是在連城傑思緒繁亂之際,高虎突然手指前方說道:“小師弟,前面就要到縹緲峰了,你可要緊跟你高師兄了。”
“是。”
連城傑應道,然後望向前方,只見前方遠處好似有一座巍峨的大山,心中不免心生期盼起來。世人皆道終南山縹緲峰鍾靈疏秀,聚天地之靈氣,是仙宮福地一般的。他亦是聽喬巧兒等人說過許多遍,心中也曾神往過太多次的。
待到近了些距離,連城傑才瞧清楚。一座巍峨大山擋在前方呈東西走向卻不見來去,而其間千峰碧屏高聳入雲端,深谷幽雅。白雲山間環繞,在陽光照耀下,呈現出一幅舒心的世外畫卷。
連城傑見狀,不禁讚美道:“‘昔人言山之大者,太行而外,莫如終南①’當真不假啊!以前只看到山下之景便是讚不絕口,而今能夠縱覽千山,當真是死而無憾了!大丈夫生死如斯,足矣。”
那高虎聽連城傑突然發出歡喜的言語,便大聲笑道:“小師弟怎的就感概到死呢,賞如此美景該當想的是,你我兄弟並肩作戰斬妖除魔匡扶正義纔對啊!更何況那獨秀峰,還有葉師妹等你回去呢。”
慕容秋白見他二人言語甚歡,對這終南山聖境讚歎不已,又生憂愁之事,故而也一時興起不禁笑道:“‘出門見南山,引領意無限。秀色難爲名,蒼翠日在眼。有時白雲起,天際自舒捲。心中與之然,託興每不淺。②’豈不更妙麼?”
“小師弟,你莫要聽慕容師兄那窮酸得緊的詩了,你且隨我來,我帶你去看更美的景色。”
那高虎說着,便引劍“嗖”地一聲向前飛去,而連城傑也是哈哈一笑緊隨而去。慕容秋白見狀,則是無奈笑道,“你們兩個小子懂什麼嘛,這是詩仙的詩,分明是瀟灑飄逸得很,哪裡是窮酸了麼?”
前面傳來的高虎和連城傑兩人恍若嘲諷的哈哈大笑,慕容秋白見狀則是大喝一聲,然後也引劍追了上去。這三人也當真是奇怪得緊,之前一言不發,待到現在有了共同語言之後卻是鬧得不可開交,甚至連腳下美妙的終南聖境都顧不得欣賞了。
只是,暫時的歡愉終究是要結束的,好似夢境永遠都替代不了現實。
終於,縹緲峰還是出現在了三人眼前。那一刻,三人皆是沉默不語良久,只是引劍凌空靜靜站立。前方,一矗金碧輝煌的山峰層層而上,直入雲端之上,給人一種無比震撼的感覺。
連城傑卻是愣住的。他見過辰胤上京中的皇宮本以爲是天下最爲壯觀的景狀,但是到了佘諸帝都陽城時他卻發現自己錯了,那佘諸林朝的皇宮可是要比上京的恢弘十倍,輝煌十倍。但今日他卻又不得不承認自己大錯特錯了,儘管眼前之境沒有陽城皇宮的規模大,但若是說鍾靈秀美之氣勢,哪怕是十個帝都陽城林朝皇宮加起來,也比不上一個終南縹緲峰的。
峭壁之上,飛流直下,石階之旁,亭臺樓閣,層層堆疊如秕。
三人引劍沿山壁而上,入到雲端之上,一處金光閃閃的金頂呈現在眼前。
未等連城傑細心去觀望,高虎已然招呼他停在了山門前。那山門是白色大理石做成的,向南而開,其上用大篆書寫着“終南山”三個大字,均勻柔和,簡練生動。山門左右,站着十餘個身着道袍的男子,見到了慕容秋白等人便齊齊行禮。
慕容秋白等人還禮之後,便領着連城傑向北而去。過了山門,只見前方雲中座座建築矗立個個山頂,由近及遠,五光十色,金碧輝煌,一派仙家之地的氣象。
連城傑緊跟慕容秋白和高虎走上前兩步,便迎上來兩個身着道袍的男子。只見那身着道袍的二人面色緊張。兩人中,年紀稍長且面目清秀的男子走上前來,向三人匆忙行禮之後,便對慕容秋白說道,“大師兄,你可算是回來了。”
慕容秋白見狀,走上前一步問道:“臺靖,你們怎麼在這裡?”
那清秀男子答道:“師父他老人家受傷了!”
高虎搶上前一步問道:“掌門受傷了?難道是歸樂谷和久天寺那幫可惡的傢伙爲難掌門真人了?”
那清秀男子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連城傑,然後搖了搖頭道:“倒不是那些人,是玉溪峰的陸師叔乾的。”說到“陸師叔”那三個字的時候,那清秀男子面怒慍色,言語有些激動起來。
“陸師叔?”慕容秋白異口同聲地問道。
“是的。陸師叔趁師父不注意下手傷了師父……大師兄,師父派我在此等候便是專門傳師父之命的,師父命你和高虎師兄回山之後便立即去三清殿。”那清秀男子說道。
“既是這樣,那我們快走吧!”高虎說着,便要上前走去。
那慕容秋白轉身看向連城傑,緩緩問道:“那連師弟呢?”
“師父有命,讓連師弟先到長春殿去休息。我引他去便是了,兩位師兄寬心。”那清秀男子道。
“既是如此,那連師弟你今日暫且去休息休息,待我們去三清殿瞭解情況再來看你。”高虎道。
“是,高師兄。”連城傑恭敬行禮道。
“左文,那你領客人去長春殿休息。”那清秀男子道。
“是,臺靖師兄。”那年紀稍小的男子低頭道。
言畢,那清秀男子則領着慕容秋白、高虎,快步向北處山頭一座富麗堂皇的廟宇走去。連城傑沿着那處山頭的金碧輝煌建築望去,只見層層山頭遠方,隱約有一座更高的山脈,卻是看不大清晰其間情狀,只覺得金光刺眼。
而那叫左文的男子卻是領着連城傑走向了西北面遠處的一處道觀。那處道觀與其他山頭的廟宇不一樣,全是紅漆木建築,藏在翠綠之中只露出半點屋檐,若不注意看,則是看不出此山頭竟然有道觀。
走過兩處浮雲中的懸浮臺階之後,連城傑便問道:“左文師兄,這縹緲峰到底都多少座這樣的金殿啊?”
那行在前頭的左文笑道:“師兄你真會說笑,我們縹緲之上這樣的峰巒不過十八座,哪有什麼金殿啊。”
連城傑心中詫異,指着遠處一座山峰上閃着金光的廟宇說道:“那不就是嘛。”
那左文望去,便又是欲捧腹大笑卻又剋制地說道:“師兄你可大錯特錯了,那不是金子,那是用上等優質粘土塑燒而成的布瓦③而已。俗世之中,許多富家大族的府邸也用這種材料的。”
連城傑一時不語,那左文又繼續說道:“不過咱們玄門選用的都是上等的材質,故而會讓人誤以爲是金子,我們玄門其他峰的許多剛來縹緲峰的弟子起初也以爲是金子呢?”
待穿過一處楓林時,連城傑又問道:“那不知爲何前方這座廟宇卻與其他的不同呢?”
那左文心知他說的是眼前這座長春殿,便解釋道:“聽師兄們說,這長春殿本是沒有的,是五十年前師父命人修建的。每次獨秀峰的冷月師叔來縹緲峰議事,都是要住在這裡的,這個習慣五十多年都沒變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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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
那左文聽言,則是停下腳步,慢慢轉身過來,面露懼色,吞吞吐吐地對連城傑說道:“冷月師叔是你師父,你是河陽城……”
言語未畢,那左文卻轉過身去,一邊說道“前面便是長春殿了”,一邊快步向前走去。連城傑欲追問,卻見左文腳步更加快了便作罷了。
不出一盞茶的功夫,連城傑便跟着左文來到了長春殿前,恰逢了楊嫣茜正出得殿來。那左文對楊嫣茜很是恭敬行禮,將連城傑交於她後便迅速退下山去了。
倒是楊嫣茜等衆人見來人是連城傑之後,便都圍了上來,你一言我一語地向連城傑詢問獨秀峰的近況。連城傑則是講了大半刻的功夫纔回答完她們的問題,然後又不見冷月大師便出口詢問。
然後,連城傑才從衆位師姐你一言我一語中得知這縹緲之上發生的事情。原來前夜,玉機掌門派慕容秋白與高虎下山前往獨秀峰後,便與終南其他八脈首座在三清殿中議事,一直議到下半夜。聽說,其間九人爭吵極是激烈,後來便傳出陸師叔給掌門真人下毒的事情。之後其他七脈首座更是大打出手,但最終均是兩敗俱傷。
而冷月大師則是回到長春殿沒到一個時辰,便又被掌門真人派人來傳了去,這都快兩個時辰了。冷月大師臨走的時候只帶了鄭丹妮而去,並且留下了話:若是到晚間自己還回不來便讓楊嫣茜領着衆師妹回獨秀峰。
聽衆人言畢之後,連城傑已然感到這正道領袖的終南玄門之中也是如俗世一般,並不是一塊太平之地。只怕,這終南玄門之中,這縹緲之上,過不了多久便將掀起一場亙古未見的血雨腥風。
而這場血雨腥風,也許與他連城傑有着深深的關聯。
註釋:
①宋人所撰《長安縣誌》載:“終南橫亙關中南面,西起秦隴,東至藍田,相距八百里,昔人言山之大者,太行而外,莫如終南。”唐代詩人李白寫道:“出門見南山,引領意無限。秀色難爲名,蒼翠日在眼。有時白雲起,天際自舒捲。心中與之然,託興每不淺。”
②語出李白《望終南山寄紫閣隱者》。
③布瓦,即琉璃瓦。是中國傳統的建築物件,通常施以金黃、翠綠、碧藍等彩色鉛釉,因材料堅固、色彩鮮豔、釉色光潤,一直是建築材料中的驕子。據文獻記載,琉璃一詞產生於古印度語,隨着佛教文化而東傳,其原來的代表色實際上指藍色。中國古代寶石中有一種琉璃屬於七寶之一。除藍色外,琉璃也包括紅、白、黑、黃、綠、紺藍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