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日,從各地而來進出久天村的人絡繹不絕,但並非因往來行人的衆多便讓整個小鎮熱鬧了起來。反之,那些往來之人似風沙一般,進了久天村之後,便被整個村子的寧靜吞沒,卻是半點蹤跡也不見了。這久天村彷彿就是一個藏於山間的天然之彀,什麼物事進入其中皆會被悄悄吞沒,只有原來的樣子。
當然,葉洲妤對此間變化卻是無半分關心的,她到此地已然過去了五日,此刻正是心急如焚。她曾到過久天寺去打探詢問,亦曾暗中在久天寺周遭隱蔽地方尋訪,但是依然沒有尋得連城傑的任何消息,故而心下也難免擔心甚至是迷茫。
這日臨近夜幕,眼看這一天的尋訪又將結束,卻又是無果心中驟然生起無奈之感,故而葉洲妤只得悻悻地回到了久天村中。不想葉洲妤剛回到城中,舉目望去,此時天色已然暗下,各家各戶皆點明瞭油燈。昏黃燈色映照在彎彎小河邊的長長街道之上,卻是不禁讓人徒增一絲悲傷。
未等葉洲妤行至客棧,卻在街中一處十字路口與兩位僧人相遇,而那兩位僧人則正是久天寺慧妙慧心兄弟。那慧妙慧心見葉洲妤走來,便行了個佛禮,微微笑道,“多日不見,葉姑娘可安好?”
葉洲妤見狀則慢慢問道,“見過二位師兄,不知此間爲何在此?”
慧妙慧心也沒有在意此時葉洲妤疲倦的模樣,則是繼續說道:“葉姑娘。我家師公正光大師有請。”
葉洲妤聽言,心中突然浮現一絲疑惑。但轉念葉洲妤便又是開心又是擔心起來,急忙詢問道,“正光大師?是不是連公子有消息了……”但話到嘴邊,葉洲妤卻是沒有再說下去,繼而是很客氣地說道,“那有勞二位師兄在前引路。”
慧妙慧心聽言微微一笑,便轉身離去。葉洲妤緊跟在他二人身後,一路彎曲街道小巷,竟是不久之後便出了九天村鎮東門。隨後,三人沿着崎嶇山路向北,走在漆黑的夜裡,卻不是走向久天寺所在之處。而三人在這近一個時辰的路程中,卻是彼此沒有說一句話。
伴隨着這崎嶇山路後面,漸漸遠去的久天村,驟然失去了原來的燈火輝煌。三人一路行着,卻是在不自覺中進入了深山老林一般的世界。待一段山路走到盡頭,已然來到一處山崖之上。憑藉着手中神器的光亮,可見腳下只有升騰的團團霧氣。慧妙見葉洲妤面露異色,便微微笑道,“葉姑娘,此處御空再往前便可到達鄙寺的禁地了。”
葉洲妤聽聞卻不言,只是靜靜地望着慧妙慧心兩兄弟,隨後又看向周遭的地形。良久,慧心見狀,則說道,“葉姑娘莫要見怪,爲避人耳目,連公子在鄙寺的事情呢,寺中除了方丈和師公知道之外,就僅有其他兩位法字輩的師伯知道而已。”
慧心言畢,慧妙則繼續說道:“是啊。慧字輩的弟子之中也就僅有貧僧二人知道,但也僅僅知道連公子是在禁地之中,因爲禁地是我派弟子皆不能入內的。”
“葉姑娘請吧!”
“既是如此,謝過二位師兄了。”
葉洲妤未等慧妙慧心二人回答,已然引“朱雀”仙劍向前飛空而去。葉洲妤行在雲間,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後,方停在了一處斷崖之上。再回過頭來時,身後只有雲海,卻是再沒有慧妙慧心的身影。
此時,呈現在葉洲妤眼簾的是一處三尺寬的臺階,隱約中隨着山勢向上延伸,始終看不見盡頭。葉洲妤沒有多想,手握“朱雀”仙劍便快步走上了臺階。這臺階彎彎曲曲的,時有時無,時在山岩峭壁之上,時在蒼天老樹之下。
道阻且長,不過這些葉洲妤倒是不放在心上的。因爲此時此刻,她的腳步正在趕往那個人所在的地方。她跋山涉水來到這裡,已然沒有什麼能夠阻擋,甚至是她內心深處的那些想法也在退縮了。
終於,臺階延伸到了盡頭,呈現在葉洲妤面前的是一處上下左右看不見盡頭的山壁。葉洲妤矗立良久,不禁心中生起疑惑。然片刻之後,只見眼前山壁中一道方門緩緩而開,隨即一道微微的光亮亦是緩緩升起。
而見此情狀,葉洲妤並沒有半刻猶豫,卻是要大步走進了那方門。卻是在這時,方門之中閃現一白眉老僧,正是那正光大師一臉笑意地漫步走了出來。葉洲妤見狀,急忙恭敬地行禮道,“終南獨秀峰弟子葉洲妤拜見正光大師。”
那正光大師見狀,則是哈哈一笑說道:“好孩子,你總算是來了,免禮吧,免禮”。說完,正光大師已站到了葉洲妤面前,未等葉洲妤起身,他又繼續說道,“孩子,老僧早在五日前便已知道你來到這神龍山,但是顧及到連公子的安危所以才……”
“多謝大師,弟子感激不盡。”
正光大師微微一笑,然後吸了一口氣,突然問道:“孩子,你知道貴派的前任掌門左丘子鈞嗎?”葉洲妤聽聞,擡起頭來,望着一面突變沉靜滄桑的正光大師,點點頭說道,“弟子平時聽過門中的師姐妹說起,怕是說的不全對。”
“是啊!畢竟都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左丘師兄也不過是剛繼任貴派掌門一年不到。不想卻在日月山一役之中,攜世間失傳已久的‘軒轅神劍’已五劍合一之勢誅盡奸邪,最終卻因功力不濟被上古神劍之力反噬身體英年早逝。”
葉洲妤聽言已然知曉正光大師道出這一往事的緣故,心下不禁擔心,急忙跪倒在地說道:“弟子懇請大師再施法就連公子一命吧,這一恩德弟子一定會畢生銘記的。”正光大師見狀,心頭饒是一驚,卻也是心生歡喜。
畢竟終南山一役,正光大師當時也是在場的。他又如何不知,面前的孩子悽苦的身世呢?只是奈何人生在世,往往有些事情是早已註定的,任憑一個區區凡人再如何堅持卻是無能爲力的。
“起來吧,孩子。”
正光大師扶起了了葉洲妤,然後又繼續說道:“我久天寺之中確實是有一門上層修行心法能夠治得這上古之力的反噬,但是要修行此法卻也是對修行人要求極高的。”葉洲妤聽言,則是情形急切而道,“沒關係的,只要能夠治好連公子,他就算是留在神龍山做一輩子和尚弟子也不在乎的。”
那正光大師聽言,心中陡然一喜,則突然哈哈一笑道:“難道我久天寺因爲一個人不肯做和尚,就不去施法救治麼?無上修行的法門再高深如能又能夠與衆生之性命相提並論呢……然而此法據說深藏於這禁地的一處摩崖石刻之中,多少年來都不曾有門人蔘透過。”
葉洲妤聽言,一來心知自己言語有失,二來深感希望渺茫,故而低下了頭去,心中也不禁悲傷失落起來。
正光大師見狀,則繼續說道:“不過孩子你也不必太擔心了,連公子來到神龍山之際,方丈師兄已然召集了門中老僧等正字輩的師兄弟爲連公子醫治過了,現下是性命無憂的。只要如今他不再一心尋死,能夠潛心參透我派禁地之中的摩崖石刻,那還是有希望剋制心中的魔性的。”
“多謝大師。”雖是深知希望渺茫,但葉洲妤還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對正光大師深表謝意。待施禮完畢起身後,葉洲妤又問道,“只是不知,弟子能夠爲他做些什麼呢?望請大師明示於弟子。”
誰知那正光大師聽言,面上拂過一陣滿意的笑容,卻是不正面回答葉洲妤的問題,反而說道:“以老僧多日的觀察來看,連公子胸懷天下百姓,並不是一心只想着復仇,且勇於擔當,敢於犧牲。”
“是啊!比如終南山上,他就想用自己的死,來平息天下正邪兩道千百年來的紛爭。可是天下兩道的紛爭,如何又是因爲他一死而能夠平息得了的呢?”
我只是一介女流,從來都不懂什麼天下大義和社會責任,我只知道你不能死。即便你死了,這天下依然不會太平。
這是葉洲妤心中的大實話,也並非是她不懂這天下大義,而是她知道這正邪兩派的爭奪並不是因他而起,也不是因一柄上古神兵而起。他的大義,他的犧牲,到頭來只不過是過了年的桃符——無用。
而那個時候,再想去匡扶大義已然毫無可用之身。畢竟當世之中,他一柄上古神兵在手,而換作他人而使之卻也是如破銅爛鐵一般。若他一心尋死,則正好中了那些藏於暗處的敵人的奸計。
“明知不可爲而爲之,這種胸襟與氣概當真是令老僧佩服的。但孩子,你的一番話也並非不無道理啊。哈哈——可笑老僧窮其一生探索世間萬物之道,竟是到了漸入土之時才幡然而悟其中之皮毛。萬物之道,天下之道,人之道,正邪之道,不就正是貴在一個‘和’字麼!”
萬物之道,天下之道,人之道,正邪之道,正是貴在一個“和”字。
葉洲妤獨自在心中默唸着正光大師所言之句,卻是百思不得其解。
“孩子,去吧。他就在裡邊。”正光大師言畢,葉洲妤看向方門,卻是一動不動。正光大師瞧在眼裡,內心深處已知她疑慮,故而繼續說道,“萬法自然本同宗,出而百門不可知。去吧,好好陪着他,他現在應該也是最需要你在身邊的時候。”
是啊,他現在是最需要有個人陪在身邊的時候。
葉洲妤沒有遲疑,辭別正光大師之後,便快步走進了方門之中。而她卻不知門外的出家之人,望着她遠去背影卻不禁心生悲涼起來。只是當方門關上之後,沒有了燈光,只有蒼穹降下的星光,老僧卻是面露笑容,隨後席地而坐。只見他雙手合禮於胸前,口中默唸,而手中一串佛珠不斷轉動着……
“天與我生,地與我墳。生有何歡,死有何苦?生生死死,萬物與我,無形無氣,混一不休。爲善除惡,循環往復。喜樂悲愁,皆歸塵土。”
這正是禁地之中,一處摩崖石刻上的一段話。這段話,窮盡無數久天寺佛門弟子的一生,卻是始終參不透。只是今夜,這老僧正光似乎明白了一些,因爲他看見了葉洲妤。而老僧也堅信,她會帶領他找到這一處摩崖石刻。
因爲,冥冥之中,天意如此。
你心懷天下與我何干,天下百姓興亡與我又何干,我只是一介女流,我只知道我不要你死。彷彿,終南山那一役的情形又浮現在了眼前,一個人一心尋死,另一個人一心尋活。這不正是道之精髓最粗淺的表現嗎……
而葉洲妤走入方門之後,便看見一條狹小的隧道無際地向裡延伸,兩岸燈火閃着微微的光,卻足以把這條路照得明亮。只是走着走着,一想到立即見到連城傑的情形,葉洲妤的心中不禁又猶豫起來。
她不是不想見他,而是害怕遇見他,然後說那些滿心深藏的話。而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這條隧道已然走到了盡頭。站在隧道口的門外,只覺空氣清清,入肺腑的時候只覺得渾身輕鬆,神清氣爽。
而呈現在葉洲妤面前的景色卻不是什麼人間聖境,只覺得周遭暗淡不見景緻,只有兩排青燈夾着一條石道向前延伸。葉洲妤藉着燈光沿石道向前而行,路過一處處峭楞楞的古樹,耳畔偶有流水高空落下之聲。
行進沒多久,便是一處建於山崖之畔的古寺出現在眼前,整個山崖被燈色映照着,竟是如一面鏡子將古寺的燈光反射於寺門前不遠處的平地之上。葉洲妤見狀,便加快了腳步向前,在行進之中她觀察了一下兩邊的地形,卻不禁心生膽寒,倒吸一口冷氣來。只見,自己不知覺中已然走到一處羊腸小道上來。這羊腸小道,左右不過一尺多寬,再延伸已然是萬丈深淵,漆黑不見底的樣子。
葉洲妤在其上行進的速度明顯降了下來,心裡驟然生起了懼意。她也不知道,爲何御空飛行的時候不會懼怕,可爲何自己行在這樣的路上便會腳生寒意、心生懼意。曾經在終南山,衆位師姐妹皆想過各種方法來鍛鍊她,可是最終的結局都只有一個——那便是她只會越來越害怕。
“葉姑娘,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也是在葉洲妤百般無奈且懼怕之時,前方突然聽見了一個異常熟悉的聲音。葉洲妤聽言急忙擡起頭看向前方,只見前方羊腸小道的盡頭之處站立着一男子。那正是她日夜想念卻又不敢相見的男子——連城傑,只是他的面容和身體,明顯有些憔悴了。
而未等葉洲妤做任何回答,連城傑便一邊向她慢慢走來,一邊說道:“你站在原地不要動,我這就過來接你。”葉洲妤原本是想說“你站在原地就好,我自己可以過來的”,但是話到嘴邊,當目光掃過兩邊懸崖的時候,卻是把話硬生生地嚥了回去。
看着他慢慢向自己走進的樣子,她的心裡陡然便疼了。這些年來,兩個人都受了太多苦難,但是相比於自己在終南山獨秀峰長大而他在江湖飄零,一次次歷經生死,她的淚突然就流了下來。
“你怎麼會到這兒來了呢?”行至她跟前的連城傑面露無奈,而言語之中略帶責備。誰知,葉洲妤剛說出一句“師父讓我來找你”剛說出口,他便拉起了她的手,一邊走一邊說道,“走,先過了這詭怪的奈何橋再說。”
“奈何橋?”
葉洲妤心中疑惑,便一邊走着一邊發問。而這一來,葉洲妤也是感覺奇哉怪也,跟在他身後走過來,心裡倒是沒有那麼害怕了。她只覺他的手掌冰涼,並不像當時在永安地牢深處那般溫暖,他的身體似乎也脆弱了許多。
“是啊。不信你看!”
待連城傑拉着葉洲妤走完這羊腸小道,鬆開她的手後,便指着身後說道。葉洲妤聽言,轉過身來一望,那羊腸小道竟然消失於無形,不見了。
“我來到此處已然多日,這鬼橋只出現過兩次,一次是當日來的時候,一次便是今夜。”
可葉洲妤卻是不去管顧這橋,自是面對着他,靜靜凝望。良久,只聽她緩緩而道,“你還好麼?”連城傑聽言,微微一愣,然後也轉過身來望向她,笑着說道,“我很好,你受苦了!”
那一步,你得罪了整個終南,整個天下正道,如何不會被受罰,甚至是被趕下終南山。
這一路,多少艱辛難以想象,千里迢迢怎有隻是你臉上這一抹沉靜的笑。
這些年,又何嘗只有巧兒在天南地北地尋我,你的心還不是也跑遍了海角天涯麼?
可我,連自己的生死都不知道,又要如何報答得了你的深情呢。
誰知,葉洲妤並不答他,而是低下頭,言語輕聲而道:“可是正光大師已經和我說了……當然我也知道玄門中關於左丘掌門的的傳言。”一言至此,她便不再說下去了。而連城傑卻是笑道,“人生在世,生有何歡,死有何苦呢,只要一腔熱血得灑青天也無遺憾了。”
葉洲妤聽言,突然擡起頭來,衝着她有些大聲地說道:“可是我不想你死,巧兒……天下許多人也不想你死,你也不可以死。你還記得當日在縹緲峰你答應我的事情麼?”連城傑聽畢後卻不再言語,然後向古寺走去。
縹緲峰,終南山,獨秀峰。只怕,我們兩人,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回去了吧!
“記得,你不回來,我不死。”
連城傑突然站立在前,仰頭望向蒼穹。而他身後的女子,則是輕啓貝齒緩慢而道,“不是這句。”
“那是哪一句?”
“你若死了,我會和你死在一起。”
此夜,神龍山的風很輕,星很明,很是靜謐而美好。仿若,這便是神龍山這塊釋家聖地的一番兒女情長。不是不該有,而是因爲其間太過俗世規則,將之困在俗世與心境的牢籠裡罷了。
“那以後,我到哪,你便跟我到哪。”
她的臉上,輕輕滑過一抹暖暖的笑意,卻是他不曾看見。
註釋:
①生有何歡,死有何苦。語出《莊子.至樂》,原文爲: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而本無氣。雜乎芒忽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爲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嗷嗷然隨而哭之,自以爲不通乎命,故止也。”另,此處有改金庸先生《倚天屠龍記》當中之語而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