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傑次日西行趕赴河陽城的計劃,終究在葉洲妤的勸說下放棄。只道三日之後,連城傑身體終於好轉,幾近恢復到了未受傷之前的樣子。可是這都快一天過去了,他卻是沒有看見葉洲妤。原本連城傑和葉洲妤是打算一早啓程西行的,但是一大早醒來卻是沒有看見葉洲妤。連城傑心中擔憂,便走出了山洞來四下尋找,卻是尋找了半日也沒看見她的身影。
臨至傍晚,太陽即將落下,連城傑才沮喪地回到山洞。不想卻見葉洲妤一人獨坐在山洞外的一塊平坦的大石之上,一臉沉靜地望着山下的蒼山綠樹,她的面前放着三罈子酒和兩個土碗。葉洲妤見他出現,只是望向他一眼,然後把臉側向一邊,微閉了一下眼睛。
連城傑走至她身後,望着她落寞的背影,輕輕問道:“葉姑娘,你這一天都去哪了,我怎麼都沒有看見你?”葉洲妤沉默良久,直到連城傑在她身邊坐下,才突然說道,“我今天去餘杭城了,順便給你帶了兩罈子酒來了。”
“你去餘杭城了?”連城傑問道。
“是。”葉洲妤冷冷地說道,聽得連城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然後葉洲妤繼續道,“我心裡有些話想問你,可是不知道怎麼說。”連城傑見狀,則是望向她的側臉,猶豫了片刻,但還是慢慢說道,“你有話直說無妨。”
他已做好了準備,甚至連回答的理由都是想好的了。這一切,只因那一夜在太湖之畔,他聽了太久,也望了太久。那也曾是他心中久久不能割捨的往事,雖然時隔多年有時竟是想不起來當時情形。
葉洲妤不說話,而是打開了面前的一罈酒,然後倒在兩個碗中。葉洲妤倒滿之後,便端起一碗遞給了連城傑,她自己也端起一碗,然後望着連城傑說道,“我乃修真煉道之人,玄門禁令是不準喝酒的,但是今夜我想你陪我喝一碗。”
連城傑微微笑道“好”,然後將碗與她的輕輕一碰,然後一飲而盡。葉洲妤望着她,也是端起斟滿酒水的土碗觸到嘴邊,卻也是一口飲盡。只是,連城傑不知道,她在喝盡的時候,在遠隔他另一邊的左眼竟是輕輕滑下一滴淚來,伴隨着她陣陣的咳嗽聲。
放下土碗,葉洲妤輕輕說道:“你還記得麼,十一年前在河南鎮城隍廟?”連城傑突然望向她,很是疑惑地樣子。他雖然知道她會提起一些往事,但不知道她怎麼還是會提起那件事。也是在這時,葉洲妤輕輕捋起自己的左手衣袖,一道深深的牙印呈現在眼前。連城傑靜靜望着,無奈笑道,“記得,當年當真是萬分抱歉。”
“那年我逃難至河南鎮,卻是三天三夜都沒有吃過東西,所以才跑到城隍廟去搶那些東西來吃。不想居然碰見了你,而你居然咬傷了我,然後就跑開了。”葉洲妤慢慢說着,言語很是蒼涼,一雙冰眸卻是愣愣地望向前方。“但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的,那日在河南鎮外的破廟我一眼就認出了你,因爲你臉上的刀疤……但是我不曾想到,你竟然是巧兒口中念念不忘的城傑哥哥。”
若不是曾經在暗中偷聽過她的哭訴衷腸,此刻的連城傑怕是又要逃開的。但此刻他則是慢慢拿起罈子滿上一碗酒,然後一飲而盡。因爲在他心裡,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給眼前的女子任何承諾的,因爲他已然對另一人許諾。他心裡一直都只有一個人,而那個人,如今身在遙遠的河陽城。
飲盡之後,連城傑突然說道:“對不起,當年是我不懂事,傷了你。”
葉洲妤也是慢慢滿上一碗,卻是隻喝下半碗,把土碗放下之後,她盯着晃動的碗中酒說道:“我是一輩子都要留在獨秀峰上的,我也知你是要一輩子都會守在巧兒身邊的,只是巧兒……讓我卻是猶豫了許久。”
她說着便從袖中取下一封書信,慢慢遞向連城傑。連城傑望向她,只見她原本冷靜的雙眸裡透着一絲無奈,一絲落寞。連城傑接過書信,正在疑惑之際,葉洲妤慢慢說道,“這是巧兒那日在餘杭城的客棧中交予我的,她囑咐讓我在她和你分開以後便交給你。可是這些日子以來,你的身體令人擔憂……”
連城傑急忙打開書信,只見紙上用正楷寫着:“城傑哥哥見字如晤,這一路巧兒想了許多遍,終還是決定給你留下這封書信。你不要怪巧兒狠心,雖然巧兒曾經天涯海角尋了你十二年,歷經千難萬險,但今天巧兒真的想與你說,巧兒是不能陪你遊歷天下了,因爲巧兒累了。就當這十二年來,一切都是一場幼稚不曾發生過的夢吧。你也不要來找巧兒了,因爲巧兒是不會再見你的。”
“爲何如此?”連城傑大吼一聲,疑惑地望着身邊的葉洲妤。見葉洲妤不答,他則將手中的信紙緊緊地揉成一團。突然他霍地站起身來,葉洲妤亦是快速站起來,聲音略大地問道,“你去哪裡?”誰知連城傑冷冷說道,“我去河陽找巧兒問個明白。”
葉洲妤則是冷冷說道:“巧兒確實是西行了不假,但是她現下卻不在河陽。”連城傑則是轉臉來望向她,一臉痛苦憤怒交加的大聲問道,“那她在哪裡?”葉洲妤望着他,心裡突然升起一絲懼意,卻是慢慢低下頭去,說道,“我也不知道她在哪裡,她是和楊師姐她們一起走的,看她的樣子應該是去廬山尋訪龐明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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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連城傑則是大聲說道:“那我們今夜便去廬山。”葉洲妤則是更加用力地拉住了他,冷冷地說道,“你和巧兒一路行來那麼久了,你怎麼卻是一點都不瞭解她呢?她做的決定,肯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那是無論任何人都無法更改的。”
“我不管,我不管任何的理由,我只知道她從小便是我指腹爲婚的妻子,而且在太湖之畔她也是已經答應了的,我們回到上京便成婚。”連城傑瘋一般的吼道,很是固執,令人膽寒。葉洲妤看在眼中,疼在心上,而口中則依然是冰冷的語氣,“你這樣做是無濟於事的,還是先冷靜下來好麼?先冷靜下來。”
“這算什麼,難道算是公主殿下的休書麼?”
那封書信從他手中晃動着,然後慢慢滑落,輕輕掉在地上,掉在葉洲妤面前。葉洲妤靜靜望着那皺巴巴的書信,又望了望他,卻沒有說話。終於,連城傑還是聽進了葉洲妤的勸說慢慢坐了下來,卻是再不發一言,而是一碗一碗不停地喝着酒。
只是喝着喝着,連城傑竟似慢慢醉了。也許醉酒的緣由不與酒量的大小有關,而只是與情緒有關吧。就在葉洲妤看着此情此景心情難受之際,連城傑突然望向她,她望見他的眼中滿是痛苦的溼潤,只是未曾氾濫。
“我知道她是要做成辰胤的王者,決計是不能與我遊歷天下的……只是既然早知道結局,爲何又在燃起我心的希望之後,棄我不顧自行離去?”
葉洲妤沒有回答,也沒有望向他,而是把臉側向一邊,思緒橫飛。她想起在重安城的那夜,喬巧兒撲在自己肩上哭泣一夜的無奈;她想起那夜在餘杭城客棧裡,喬巧兒將書信遞到自己手中轉過身去的囑咐。也許,這一路她也試圖勇敢與他走下去,但奈何天數使然終是不能違抗。
她也想起那夜,在重安城,在餘杭城,喬巧兒重複與自己說的話。“葉姐姐,如果我離開了城傑哥哥,請你務必一定要照顧好他,千萬不能讓他做傻事。”只是她知道,自己無法放下心中的諸多牽絆,可即便是放下了,她也是衝不過他們之間那道生死相隨的情感。
她註定是要揹負整個天下的,而他的心裡卻只想浪跡天涯。更何況,有些往昔事情的真相總是在慢慢揭開,終有一天會變成橫在他們之間的一柄長劍,隔開彼此然後誰也靠不近。那是天數,而巧兒說過,她難過的就是天數。
他的淚掉了下來,她看見的那刻,他把臉低垂了下去,任長長的髮絲遮掩着整個臉龐。她心中突然一緊,便輕聲安慰道,“你不要太擔心,也許巧兒說的只是一時氣話,過幾天回到河陽見到她,便會好了。”
可這樣的言語,葉洲妤說起來都是毫無底氣,更何況聽言的連城傑呢?只見他端起一碗酒,說道,“我們都太瞭解她了”,說着他便是一大口飲盡。
葉洲妤見狀,一時竟是沒有了言語,只是坐在他的聲旁,看他一碗一碗地喝酒。直到,三罈子酒都被他喝完,他整個人也是真的醉了,竟是靠着葉洲妤的身體。葉洲妤沒有抵抗,儘管心中糾纏,正如一直以來的猶豫不決,只是整個人慢慢閉上眼睛,靜靜聽他胡亂的呢喃言語。
“我與巧兒在未出世之前便定有婚約,我亦想着長大之後便把她娶進我們連家……但奈何我連家遭逢大難,我一個人在這世間飄蕩十二年。雖然如此,但每每我想起兒時與巧兒在一起的時光,我就一點都不懼怕了。”
“這兩年,我爲尋找師姐走遍關中,每到一地都會聽人說起巧兒的事情,想到她如今貴爲辰胤公主,而我卻是孤苦飄零的江湖人……我心中已然不敢奢望。卻不想自辰胤東來至江南,一路上都有她,那當真是如同兒時那般美好的時光。”
字字如針,刺疼的不僅僅是言着的心,還有聽着的。
“假如我還是當年河陽城裡連家的二公子,家門不遭逢大難,我沒有踏上這天南地北尋找師姐的征程,也許現在的我們將是另外的模樣……可我已然允諾與你,隨你入上京完婚,伴你征戰天下,你卻爲何突然離開?”
當我爲你改變了自己原本的模樣,改變了我人生的計劃,只是想伴在你左右,無論這一路是成是敗,無論你是君臨天下的帝王還是村中平凡的女子,我都做了伴你終生的決定。只是爲何,你突然離開,讓我連一絲與你抵抗的力量都沒有!
連城傑終究是沒有再說下去,也沒有再依靠着葉洲妤,在一陣狂吞之後,竟是倒在葉洲妤的身側,冰涼的石板上靜靜睡去。只是望着他痛苦的神色,葉洲妤心中在生疼之餘,竟是生出了一絲對喬巧兒的不滿。
她不明白,這一絲不滿是因爲眼前這個痛苦難當的男子,還是喬巧兒那決意的決定。但她想,假若是自己不能決心與他一起遊歷天下,自己則是不會給他任何的一絲希望。因爲她知道既然給了希望,那便是無論路途多艱難,都會選擇留在他身旁。
她望着周遭滿目的黑暗,又望向身邊的男子,眼角竟是流下淚來。但是這淚水,她卻是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正如她的心思,也許有人知道,但是無論別人如何猜測到位,她卻是決計不會吐露分毫的。
葉洲妤亦是思緒凌亂的,因爲她總是搖擺在他二人之間,一會兒爲連城傑擔心不已,一會兒又爲喬巧兒找離開的理由。只是眼前男子的景狀多少是刺疼她的心的,雖然她始終壓抑着這絲絲情緒,但卻是想不明白喬巧兒選擇放棄的緣由。
即便巧兒決心當辰胤的公主或者王者,但是他已情願改變留在她身邊了,這並不是多大的隔閡啊。即便巧兒想讓他隨自己的心願遊歷天下,讓自己這個姐姐留在他身邊,但是十二年千山萬水無畏艱難找尋的情意呢,難道她真的捨得捨棄麼……
她參不透這情意之事,因爲這比她參透生死還要難。只是臨了,在解不開想不破的諸多疑團面前,她只能微閉上雙目,靜靜流下淚來。望着身邊痛苦沉睡的男子,她亦只能偷偷說上這樣一句話,“其實我如何不知師父的命令亦是巧兒的懇求,不過你放心,等我們回了河陽,我就回終南山一輩子都不再出山門一步。到那時,你就不會再那麼疼那麼痛了。因爲看着你現在這個樣子,我也是心疼的。”
唯有冷冷的夜風細細聆聽,這雖然冰冷但卻是來自肺腑的聲音。
而那封被揉作一團的書信依然靜躺於冰冷的石板上,任多大的寒風對吹不走半點,只是不停抖動。此情狀,仿若兩顆心,一顆醒着的,一顆沉睡着的,卻在不停地顫抖一夜。也許,對於一個人只是一夜,而對於另一人卻是一生。
只是下定決心這種事情,總是要經過打多次痛徹心扉的猶豫。而今夜的她卻是陪在他身邊,靜靜地落淚一夜。但是她亦是知道,即便他是沉睡的,因爲他的心裡是流淚的。只是那淚,不是流給自己看的罷了。
而後至下半夜,天竟是下起了細細小雨。葉洲妤急忙將連城傑扶起,搖搖晃晃地向山洞裡面走去。而那一團皺巴巴的書信,依然靜躺在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任冰冷的細雨沖刷着一夜,竟是慢慢令字跡變得模糊起來。
葉洲妤把連城傑放下休息,自己則是守在她的身邊,緊閉雙目,卻是一夜未眠,思緒凌亂。一來她是擔心身邊的男子,二來是無論她如何努力都不能讓自己靜下心來。而這種變故卻是她上了獨秀峰多年來,不曾有的變化。
臨至清晨時分,夜雨停了。山洞之外,突然卻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在腳步聲之後,葉洲妤分明聽得一男子的聲音,心下不禁緊張起來。
只聽那男子說道:“昨夜弟子偶然來到此間,得知他們就藏在前面的山洞之中。”
而葉洲妤一聽那聲音,立馬就分辨出來,那是歸樂谷郭昌宗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