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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雲昭看到廖鴻先難得一見的震驚模樣,若是平日裡,她定然要取笑他一番。
可是此時,想到易大少爺如今的境遇,她終究是無法露出歡樂模樣。
廖鴻先發現了她的不對勁,慢慢斂起神色,站了起來,走到她的身邊,執了她的手輕聲問道:“怎麼了?可是出了什麼事?”
易大少爺是廖鴻先一同長大的好友。他初初聽到此事,必然無法接受。
江雲昭在路上已經將怎麼對廖鴻先說起此事默想了好幾遍。
此時她稍稍用力,回握了下,輕聲道:“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千萬要冷靜。”然後將那事緩緩道來。
誰料她剛說了大半,廖鴻先便搖頭失笑,“這不可能。”
江雲昭說道:“難道此事有假?我已拜託薛老闆幫忙查探此事,等下可能就會有定論了。”
“不,我說的不是事情有假。”廖鴻先的眸中透出一抹厲色,“我是說,他絕不可能會做這種事情。”
他這語氣森寒至極,江雲昭登時怔住了。
他的意思是事情八成是真,而易大少爺不會去做……
難道……
廖鴻先生怕嚇到了她,忙道:“你先把話說完。”
被他打斷了這麼一下,江雲昭竟是忘了先前所有說辭。但看他心中有定論,她知道自己無需過多修飾,便將剩餘的話平鋪直敘說了出來。
廖鴻先擰眉,扣了扣桌子,問道:“易夫人說,需要多少銀子?兩萬?”
江雲昭輕輕頷首。
“等下你與薛老闆說一聲,讓她把銀子湊齊,儘快給易家送去。”
廖鴻先說着,抽紙提筆,快速寫了個‘緩’字,塞入信封中,“把這個一同送去。”又面露不屑,嗤道:“那些人可真是煞費苦心。”
江雲昭愈發不明白起來。
廖鴻先生怕她擔憂,不願與她多說。可是她素來聰慧,易少爺的事情已經露出些許端倪,他若不說,她日後也能從蛛絲馬跡尋到由頭。到時候,只怕更加憂慮。
思來想去,這事情既然已經開了頭,便沒法繼續遮掩了。
廖鴻先只得把話說開:“近日我在查一些人。我設法讓他們以爲我已經拿捏住了他們當中的關鍵處,實際上,我並未接觸到那些極其隱秘的卷宗。那樣做不過是爲了引他們露出馬腳。先前他們就試圖尋我麻煩,我都避開了。誰知……”
他輕輕一嘆,滿是苦澀和無奈,“如今那些人氣急敗壞,已經開始對我身邊的人下手了。”
說罷,他倚靠在桌案邊,揉了揉眉心,“這都是我的錯。是我疏忽了。”
“你是說,易少爺是被人陷害?”江雲昭一字字說道:“他是中了旁人的詭計?”
“八.九不離十。”
“而這一切都是因爲你在查的事情?”
“……嗯。”
“那你的處境到底有多危險?”江雲昭看他慢慢垂下眼簾,就走到他的跟前,仰起頭,凝視着他,“你身邊的人,都能被算計至此。那你呢?”
廖鴻先神色緊繃。平日裡神采煥然的雙眸,此刻卻是黝黯無比。且,不似平常那般,只要她需要,他就回視她。而是無論她怎麼看他,他都緊緊盯着地面,
江雲昭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她只看到他平日裡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卻從未想過,他在府外之時,經歷過什麼。
在這一剎那,她甚至有些恨陸元睿。
若不是爲了他,廖鴻先何苦要做這些事情!
“昭兒。”
聽到廖鴻先的輕喚,江雲昭慢慢回神。
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方纔竟是出了神。死死盯着他桌案上的戶部文書,將他的衣袖擰出了褶皺。
“和元睿無關。”廖鴻先顯然看透了她的心思,緩聲說道:“這些,是我答應了先皇的。與元睿無關。上次如此,這次如此,往後,亦是如此。”
上次……
上次,便是他拼死守住殿門,用身軀護好皇位的那次吧……
想到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而且,可能是在陸元睿都不知道的地方,廖鴻先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來拼命護住陸元睿……
江雲昭心裡大慟,卻又不能說出口。
先帝將廖鴻先當做親子一般養大。於廖鴻先來說,先帝不只是姨父或是帝王那麼簡單的存在。
在他的成長裡,那位長輩,縱容他,呵護他,包容他。對他,甚至比對陸元睿還要寵溺許多。
廖鴻先願爲他做任何事情,她想,她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這個時候,她卻覺得,這種‘理解’,怎麼就那麼傷人呢?
廖鴻先知道江雲昭一向護着他,故而他從來不敢和她說起這些。
此次被她發現,是出乎他的意料的——
原先他把明粹坊轉到江雲昭的名下,是爲了防着哪一日他真的有點什麼意外,明粹坊的那些人不肯服她。故而想着,在她一進門就將明粹坊歸到她的名下,又讓她明粹坊老闆的身份公之於衆,這樣,萬一有點什麼岔子,起碼明粹坊能上下一心,聽從於她。
但他沒料到,易夫人竟是因了她明粹坊老闆的身份,想向她借銀子,從而引出來了這些事情。讓他再也不好繼續瞞着她。
廖鴻先正苦苦思索,該怎麼安慰小妻子纔好。江雲昭突然悶悶地開了口。
“前些天,你讓長海長夜他們時刻跟着我。若他們沒空,就有女官跟着。是怕我出事?之所以請來那麼多會武的女官,也是爲了確保我的安全?”
廖鴻先拉着她的手,把玩着她的手指,心中忐忑,口中平淡地“嗯”了聲。
江雲昭深吸口氣,說道:“那往後就讓他們繼續跟着吧。”
廖鴻先驀地擡眼看她。
江雲昭笑道:“易大少爺都會出事,我作爲廖大世子的夫人,豈不是更容易被盯上?既然如此,我可得護好我自己,斷然不能拖累了你。”
廖鴻先胸中溢滿感動和溫情,卻又不知如何說出口。
最終,他擁她入懷,緊緊抱着,喃喃說了二字。
“傻的。”
這時,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擾亂了二人間溫柔繾綣的氣氛。
廖鴻先戀戀不捨地鬆開懷抱,江雲昭急急走過去開門。
長海拿着一封信,交到江雲昭的手中。而後又恭敬退下。
廖鴻先看出信封出處,挑了挑眉,兩指夾住信封從她手中抽出,三兩下打開,取出信紙,展開攤到桌上。
白白的信紙上面,只有一字——“真”。
這就是說,江雲昭問她的易大少爺賭局輸了兩萬兩,是真事了。
“先前我不知道這些,就讓薛老闆幫忙調查……”江雲昭訥訥說着,望着廖鴻先含笑的眉眼,忽地心中一鬆。
她與他之間,或許並不需要解釋什麼。
這樣一想,江雲昭心情舒暢不少,莞爾說道:“我還道薛老闆怎地如此惜字如金。想來,是跟你學的罷。”
“這倒是真有可能。”廖鴻先邊將桌上信紙原樣摺好,邊道:“以前她有事情需要請示我的時候,經常會長篇大論一番。我不耐煩看,就讓元睿讀了,我再想想該作何處理,然後寫一兩個字當做答覆。想想這些年來,她倒是行事漸漸幹練起來,沒有以前那麼婆婆媽媽的了。”
江雲昭看着他一臉憋悶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薛老闆能忍受你那麼多年,倒是奇了。”
“與我無關。”廖鴻先淡淡說着,神色間卻透着一抹揮之不去的哀愁,“我父母對她全家有恩。她從小就立志報答父母的恩情。至死不渝。”
江雲昭忽地心裡頭涌起一股說不出的哀傷之感。
……至死不渝。
就是這四個沉甸甸的字,讓薛老闆全身心撲在了明粹坊上,至今未嫁?
頭頂忽然一沉。
江雲昭愕然擡頭。
廖鴻先揉了揉她頭頂的發,說道:“趕緊回去吧。今天你聽到的看到的太多了,心裡肯定不舒服。回去好好休息下。”
“怎麼會。”江雲昭笑笑,“我無妨。等下我想去易家一趟,把銀子送過去。”
雖說事情不能與易夫人說,但她至少能陪陪易夫人。
“易家那邊,你無需擔憂。他的家人或許不明白,但我做的事情,他們幾個都或多或少知道點。此時他沒把自己被人算計一事講開,應當是心裡有數的。我自會向他賠罪。”
廖鴻先口中的‘他’,自然是易大少爺。
江雲昭還欲再言,廖鴻先卻制止了她。
“這些事情,有我處理便好。我只希望儘自己的努力來你開心,無需擔憂其他。”
……
江雲昭出了戶部的時候,就見自己的馬車旁,還有一個有些陌生的身影。
走近了仔細瞧,竟是一身騎裝坐於馬上的薛老闆。
薛老闆鬢髮間滿是汗水,也顧不得擦。
看見江雲昭後,她翻身下馬,低聲問道:“夫人所需的信息可夠?我尋了幾個賭坊的熟人,大致問出來有這事。但是具體情由,卻來不及細問了。還想知道其他,需得等些時候。”
“這些就夠了。若是還有其他需要的,我再與你聯繫。”江雲昭頓了頓,望着她懇切說道:“多謝。”
薛老闆明顯怔了下,卻也不多問,只抿着嘴笑了,“既然您不需要其他的,那我就先走了。鋪子裡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
見江雲昭點了頭,她展顏一笑,上馬揮鞭離去。
回到王府的時候,天色已經開始暗了下來。
雖然在廖鴻先面前談笑風生,可江雲昭心情很是沉重。
坐着轎子到了晨暮苑,她也沒有發現。轎簾子被掀起,她還是沒有注意到。最後是身邊的紅鶯喚了她好幾聲,她纔回過神來。
李媽媽正神色焦急地在院子裡來回徘徊。
看到江雲昭,她神色一緩,滯了滯,轉而朝江雲昭疾步行來。到了跟前,眼看着江雲昭止步望過來,李媽媽卻是有些猶豫起來。
“夫人身子不舒服?怎地這樣疲憊?”
江雲昭放下輕揉額角的手指,說道:“沒事。你可是有事要說?”
“剛纔二房的二姑娘來尋夫人,見夫人不在,她就回去了,說是夫人回來後她再來見。誰知沒過多久,她去而復返,又來尋夫人了。剛在奴婢屋裡坐了一會兒,說是一盞茶後就必須得離去了。也不知是何要緊事情。”
聽聞是廖心芬來了,江雲昭知道她應當是來說二房的事情,便也沒再耽擱,當即進屋說道:“讓她過來吧。”
見桃姨娘的女兒,江雲昭自然不會讓自己露出任何疲態。
待到紅鶯將廖心芬引進屋的時候,江雲昭已經調整好了心情,神色平靜眸中無波。
廖心芬飛快地朝她睃了一眼,又趕緊垂眸。恭敬地行到她的跟前,說道:“我今日來,是想告訴世子妃兩件事情。”
江雲昭端起茶盞,並不說話,只小口小口地抿着。
廖心芬緊張得冒出汗來,卻還記得廖澤福的叮囑,大着膽子說道:“世子妃不想知道是什麼事情嗎?”
“那些話,本就不是我求着你說的,而是你自己要來與我說的。”
江雲昭心裡不好過,語氣自然更加生硬起來。
她看也不看廖心芬,只盯着熱水中浮起又落下的茶葉,“你們姨娘做出那種事情,就算把她立刻處置了,也不爲過。你若念着她,希望她好過些,就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繞圈子了。”
廖心芬不明白一向和顏悅色的世子妃爲何一下子如此難說話。但是,她心裡也明白,廖澤福交代她的那些與世子妃談條件的戲碼,在這位面前其實是完全施展不開的。
思來想去,她終究是放棄了廖澤福的叮囑,‘自作主張’地說道:“我不過是擔憂姨娘,想着多爲她爭取些好處,所以急切了些罷了。還望世子妃不要介意。”
江雲昭頷首道:“你若能直言,那便最好不過了。”
廖心芬低眉順目說道:“頭一次我來,是想告訴世子妃,今日王妃受邀去梅府赴宴了。第二次來,是急着告訴世子妃,紅燕……紅燕她……”
想到自己要說出口的話,廖心芬到底有些臉紅,努力了半晌,聲若蚊蚋地道:“王妃出門後,她與父親今日在西廂房一同過了兩時辰。”
廖心芬本以爲對江雲昭來說,紅燕背主勾搭上永樂王廖宇天,會是比較重要的一件事。畢竟紅燕是江雲昭身邊四個最得力的丫鬟之一。
誰知江雲昭聽了這兩件事後,沉吟片刻,再開口竟是問道:“你說的那個梅府,是梅大學士家嗎?”
廖心芬本做好了回答紅燕一事的心理準備,沒料到江雲昭會這般問,遲了一瞬方纔訥訥頷首,“是的。”
江雲昭有些納悶。
梅大學士和葉大學士十分不同。
兩人雖都學識極高,但葉大學士爲人和藹,捻着鬍子微笑的時候,頗有些仙風道骨,讓人覺得親近,就像是鄰家的一位花白鬍子的老爺爺。
但梅大學士卻是眉眼凌肅,平日不苟言笑。對於學識上的問題,他很是較真,樁樁件件都要分出個子醜寅卯來,不搞清楚絕不罷休。
梅夫人與梅大學士性子相近,都是一板一眼之人。平日裡,梅夫人最愛和懂禮重規矩的人家相處。對於董氏,梅夫人一向吝於開口,連個眼神都欠奉,更不要說邀請她去家中赴宴了。
這一次,這倒是奇了。
很顯然,大房沒有收到邀請。
爲何獨獨只有二房?
江雲昭沒有想明白,正欲細問看,好尋些緣由出來。廖心芬卻是從懷裡摸出一個荷包,捧到她的面前說道:“我給姨娘做了個小東西。不是什麼值錢物什,不過是自己親手做的,想讓姨娘拿着,當個念想。”
李媽媽拿起那個荷包,仔細看了看,又按了幾下。斷定沒有任何異常,這纔將東西給了江雲昭。
江雲昭也將荷包查看了下。
——綢緞面布里子,一面繡着菊花,一面繡着梅花。摸上去裡面沒什麼東西。
雖然看上去毫無可疑之處,但小心一些總是好的。
江雲昭本打算將此物拒了,讓廖心芬拿回去。轉念一想,又改了主意。
“東西暫且擱在我這裡。到時候若是她認真悔過,我就把東西給她。”
廖心芬長長舒了口氣。
江雲昭將這荷包捏在手裡,無意識地把玩半晌,忽然開了口,問道:“你可知梅夫人因何請了王妃過去嗎?”
廖心芬一下子就被問住了。
她第一次來,不過是想尋個事情來當藉口,想要和江雲昭談談條件,然後試圖說服江雲昭把東西轉交給桃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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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王妃爲何會去梅府……在她開來,受了邀請自然去了。哪來的爲什麼?
如今江雲昭這一問,她當真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看到她如此神色,江雲昭心知她是沒將這事兒擱在心上。
江雲昭暗暗嘆了口氣,心道晚一些時候讓旁人去探聽一下,這便起了身,準備去內室稍作休息。
看她將要離開,廖心芬急急說道:“難道世子妃一點都不像想知道紅燕的事情嗎?”
紅燕的離去,江雲昭早有心理準備。此刻聽說,語氣便十分平淡,“她既然做了背主之事,那就讓她好好跟着新主子吧。她的事情,已經與晨暮苑再無任何關係。”
“不是啊,世子妃。她往後做的事情,不只和晨暮苑有關係,而且,關係還十分大。”
江雲昭終於側過身,朝她看去,“哦?這話怎麼說?”
聽她問起這一句,廖心芬這便鬆了口氣。
想到當時的情形,她有些赧然,輕聲答道:“今日我無事可做,就跑到了西北角的那個院子,在廊下休息。誰知半睡半醒的時候,不經意間聽到紅燕和父親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