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太后的恨,顧長歌誰也說不出口。
每一個霧濃霜重的長夜,她都能夢見母親被斐國士兵拉扯的模樣,眼裡閃爍着絕望的淚水,不停地看着自己喊着,跑啊,歌兒,跑啊!
她被人扭曲着胳膊,無法掙脫,髮帶因爲拉扯而鬆脫,髮絲飛散在風裡。
斐國邊境的狂風吹得臉頰生疼,呼嘯而來還夾雜了沙塵,抽打在面部。
她從夢中驚醒,渾身都是汗水。
心臟在胸腔砰砰直跳,從小到大,這都是她一個做不完的噩夢,伴隨着她整個童年與成年後的夜晚。
她心裡對自己發過誓,一定要爲母親報仇。
曾經她以爲仇敵是斐國人,當初應選入宮有一個很大的原因一直在鞭策她,便是要成爲皇帝的寵妃,成爲皇帝的枕邊人,如果能讓斐國民不聊生,那是她畢生夙願。
可是後來她才發現,斐國人只是個藉口,而沈畫碧纔是那個買通軍隊人殺了母親的幕後黑手。
隨着入宮以後,追查層層受阻,她才恍然明白,沈畫碧怎會有這樣的勢力,連宮裡的人都奈何不了分毫。一定有更大的黑手在背後推波助瀾。
直到她離宮,裴弦告訴她原來一切都是皇家的一個陰謀,爲了東霆的安全,他們不惜殺害一個女子而讓英雄衝冠一怒。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血流千里。
女子之怒,雖不及天子刀刀見血,可磨牙吮血的徹骨劇痛總會讓他們體會一二。
她在得知了母親真正的死因後,幾乎是想都沒想就做了決定,一定要找機會,再次接近皇室。無論以什麼樣的什麼。
但是她一直沒有辦法,一來要躲避皇后的追殺,二來要讓皇帝覺得漫不經心,一切都是緣分,何其困難!
可是機會就是這樣白白送上門。
她得知了皇帝時差九州,不惜冒着風險讓皇后先派一批人過來,證明自己的危險,又算好了皇帝對自己的思念,引着他一步一步落入圈套之中。
追殺她的兩個人,根本不是皇后派來的,誰會愚蠢到明知道皇帝要到繡坊還讓自己的手下去追殺皇帝要找的人。
她與覃木槿商量好,一旦皇帝追過去,便暗地裡通知顧長歌,溪邊的一切都是演給皇帝看的。
她讓皇帝看到她的無助,她的可憐,她沒了皇帝的支持不過是一個被人追殺的弱女子,激起皇帝的保護慾望。
隨着她被帶到皇帝身邊,二人的嫌隙也會逐漸土崩瓦解,後面便是如同藤蔓生長的感情糾纏,顧長歌會狠狠攀附在皇帝身邊,依靠他這棵大樹往上長,一直將手伸向雲端。
裴弦說過,太后作爲先皇的賢內助,出謀劃策。
罪魁禍首非她莫屬。
顧長歌的心在滴血,她惱怒憤恨,要讓太后親眼看着親人的慘死離去而無能爲力,她不能讓太后死,要讓她包嘗痛苦,看着她如同廢物一樣,方能緩解多年的仇怨。
太后當然不能死。
深夜幽暗的屋內看不清顧長歌的臉,皎潔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映得她雙眼明亮熠熠生輝。
太后要活着,要難受的活着,然後看着身邊至親一個一個遠去,死的死傷的傷,顧長歌在深夜暗自發笑,雙手沁出些許汗水,抹在輕薄的單子上,又再次睡去。
皇帝這一日下了朝,回到乾清宮批摺子。
聽到外面有溫婉女聲問道:“瓷公公,本宮準備了幾味家鄉點心,想要給皇上嚐嚐,可否幫忙通傳一聲?”
小瓷子走進屋,看皇帝正埋頭批摺子,尚未說話,便瞧他擡首道:“讓她進來。”
惠常在身穿一身織花錦緞,青綠色的碧波漣漪在衣裙上盪開光芒,在這樣炎熱的夏季擠進來一抹清涼舒爽。
惠常在盈盈下拜,不同於往日的塗脂抹粉,今日倒顯得格外清爽,額間一點白色花鈿如同六月潔白荷花。
“你怎麼來了?”皇帝放下筆。
美人輕笑,行了禮便端了食盒上前,纖纖素手將一碗帶着桂花香氣的湯水放到桌上:“皇上,臣妾得了晗貴妃的賞,宮裡每人一份新下的藕,臣妾想着皇上喜歡,便親自做成了藕粉桂花羹來給皇上品嚐,”說着又端出一小碟子片的極薄的藕片,“這是鮮藕,聞着清香撲鼻,用着脣齒還帶有蓮香。”
皇帝嘿嘿一笑,端詳着眼前這碗藕粉桂花羹,用瓷白勺子輕輕舀起喝了一口,入口清香,濃稠的藕粉裹着桂花香氣,脣齒生津。
惠常在期待的看着皇帝,問道:“如何?”
皇帝大加讚賞,又嚐了一口藕片,果然脆嫩爽口,拉着她坐到一旁問道:“你有心了,只是這個時節,如何會有藕呢?”
惠常在抿嘴一笑:“開春的時候,晗貴妃便說圓明園的福海一片望過去極美,只是美則美矣,華而不實,便命人穿插着種植了許多生藕的荷花,今年暖的早,這便是第一批藕了,皇上用着好,便是晗貴妃的心意到了。”
“晗貴妃……的確是秀外慧中,當得貴妃這個位份,你也是有心的,若是隻有藕無你這雙妙手做了,朕也嘗不到,”他看着眼前女子笑顏如花,又看着白嫩藕片,“只是做藕粉的確費工夫。”
“皇上喜歡臣妾費些功夫又如何呢?”惠常在柔美一笑,“皇上爲前朝事操心,晗貴妃也不清閒,臣妾要在後宮進一進心,好讓皇上與貴妃有舒心的時候。”
“恩……”皇帝眉心微微有褶皺痕跡,可見是長期蹙眉的緣故,他長舒一口氣,“前朝事多,後宮瑣事也不少。”
“貴妃娘娘最近十分憂心,皇后唯有晗珠公主一女,祥貴妃位份尊貴,悅頌公主自然不好下嫁,而淑妃的女兒婉殷也算是貴妃半個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貴妃操心不已,聽說接連幾日食不下咽……”
說着,惠常在露出幾分愁容,喃喃道:“皇后娘娘常說,公主是不能下嫁的,日後若是嫁了都城內的人家,也好相互有個幫襯。”
皇帝眉頭一跳,薄脣碰到一起,發出兩個字:“幫襯?”
“或許是皇后怕公主嫁遠了受欺負,”惠常在柔美一笑,低頭道,“臣妾母親在臣妾入宮前,也時常提醒臣妾,到了宮裡不比在自己家隨意,也是千叮嚀萬囑咐。公主尊貴之軀,自然是更要讓皇后擔心了。”
“怎麼,你母親也怕你在宮裡受委屈嗎?”皇帝忽然有些不悅。
惠常在一驚,忙說道:“不是,只是兒行千里母擔憂,皇上南巡之時太后娘娘不也是千叮嚀萬囑咐嗎?這慈母之心,想必皇上也能體諒。”
皇帝不語,端過藕粉桂花羹又喝了一口,把碗放下,輕輕抿了嘴道:“好了,朕還有事,你先回去吧。”
惠常在委屈的起身:“臣妾告退。”
弓着身子面對皇帝,一點點退了出去。
小瓷子從外面進來收拾東西,看皇帝坐在窗邊一言不發,笑道:“皇上,惠常在也是有心,這藕粉聞着便清香撲鼻。”
皇帝索然無味,吧唧了兩下嘴,感受最後的甜味,說道:“這心也是貴妃的,借花獻佛罷了。倒是你,最近可聽到了什麼風聲,後宮爲着下嫁公主和親的事情風波不斷,朕還沒下決定,有人便放出話來了。”
“這奴才倒是不知道,倒是聽說鄭大人有心在朝中爲晗珠公主則一個好夫婿,私下裡已經傳開了。”
“恩?這公主和親的人選還未定,鄭氏就這樣耐不住性子?”皇帝生氣的用手拍了桌子,嚇得小瓷子忙去勸,可全然不管用,“晗珠不僅是鄭氏的女兒,更是朕的嫡公主,他們不捨得,朕也不捨得!只是鄭氏如此心急,有的只是疼愛幼女之心嗎!”
說道最後,皇帝的聲音漸大:“惠常在是皇后的人!她無事獻殷勤來朕不知道她是受了皇后指使嗎!好大的膽子!”
小瓷子嚇得噗通一聲跪地:“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皇帝氣的將桌子上的碗盞一拂,碗碟盡數碎裂在地,巨大的聲響驚得連窗外的喜鵲也撲着翅膀離開。
皇帝氣了好一陣才平息了怒意,他看着收拾殘局的小瓷子,說道:“這件事不許說出去,若是再有半個人知道,朕砍了你的腦袋!”
“是,是,奴才不敢!”小瓷子連忙答應,神色有些晦澀難言。
皇帝看他樣子,知道也是嚇到他了。
平日裡皇帝脾氣十分和氣,很少這樣大發雷霆,今日確實是被氣到了。
“你有什麼話就說!委委屈屈像是婦人!”皇帝訓斥他。
小瓷子難爲情的看了看皇帝,說道:“奴才說了皇上可別生氣……”
“說!”
“其實皇后娘娘的心思也不算是忤逆……娘娘唯有這一個公主,與皇上您一起疼了得有十多年,好不容易有了皇子,日子好起來了,晗珠公主卻要遠嫁和親……這斐國蠻荒,夏日酷暑冬日陰冷,娘娘心疼公主也是有的……”
皇帝看着他,心裡也是十分捨不得晗珠。
這是嫡長女,在王府的時候,他也唯有這麼一個女兒,又怎能不心疼。
他有些勞累,擺擺手讓小瓷子下去。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眼看着掌上明珠亭亭玉立,難道真的要讓她遠嫁嗎?
再想旁人,二公主婉殷曾經長久養在顧長歌膝下,若她和親,會傷了長歌與淑妃的心。悅頌又是個有主意的,在自己身前盡孝也能讓自己多些歡樂。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他眼神挪到門口,有些恍惚,想起顧長歌在自己懷中提起的,先帝仍有一女,待字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