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縝輕輕撫着她的背,皺眉瞧着下面的人說道:“奴才做事不當心,那日是誰挪的魚缸,又是誰準備的絲光布?”
小安子顫顫巍巍說道:“是……是奴才。”
“賜死,”裴縝漠然道“把準備絲光布的也賜死,至於你,”他冷冷盯着乳母“守護皇子不當心,也不用留着一條賤命讓貴妃堵心了。”
一時間屋內哭號聲連連,顧長歌緊緊合着眼睛,裴縝不肯信她說的。這樣多的巧合,看似是巧合,又如何可能?
她顧不上小安子的死,也顧不上內務府的人,更恨極了捨棄逸暉獨自在暖閣的乳母,若是她上心一些,抱着孩子走,或者不肯離開,縱使火災真的是自然發生,也可快速逃跑。
她失了孩子,傷痛欲絕。裴縝揮手讓衆人下去,只抱着顧長歌好生安慰。
“皇上,”顧長歌忽然狠狠攥住他的衣角,眼裡閃過一抹冷厲“是皇后是不是!如何那麼湊巧,臣妾的翊坤宮宮人各個不在皇子身邊,繡坊的,內務府的,御花園去的,怎麼會那麼湊巧。”
她眯起了眼睛:“她恨臣妾搶了她的寵愛,恨臣妾又皇上的疼惜,恨臣妾有皇子,恨臣妾又讓她失去了六宮之權……”
裴縝一開始還好言哄着,知道她是傷心過了,可慢慢,顧長歌的言語大多不遜,且聽不進勸,也漸漸不耐。
“都只是巧合而已!”裴縝語重心長“皇后如今尚在禁足,如何能做這一切?你失了兒子,朕也失了兒子,如何朕就不傷心!可你攀誣旁人,隨意猜忌,朕又如何能聽信。”
如遭雷劈一樣,顧長歌愣怔看着裴縝,豆大的眼淚落了下來,她從來沒有想過裴縝會不相信自己,更沒有想過裴縝會疑心她是傷心瘋了。
看着眼前這個男人,一如當初初見時候的面容,只是越來越陌生,彷彿從未認識過他一般。
她苦澀的淚水在脣角化開,困難言語幾乎哽咽無法說出口,卻堅定的看着裴縝說:“臣妾,上午才哄了逸暉玩,看着他學會了走路,雖然一步一晃,但他每天都在長大,他喚臣妾母妃,喚皇上父皇……”淚水肆意蔓延在臉頰上“皇上,逸暉是咱們的兒子,莫名其妙,不明不白的葬身火海,臣妾連最後親一親他都沒能做到……”
裴縝眉宇擰緊:“長歌……”
“翊坤宮裡有水缸,如何反射太陽光才能引燃了布簾,內務府的人能用布簾到各宮,怎會太陽一曬就着?”顧長歌的手死死抓在裴縝手臂上“翊坤宮裡所有人都被調走,難道只是湊巧能做到的嗎?要如何的湊巧,這分明是成心!是有人陷害臣妾!陷害逸暉!”
說道最後,顧長歌的聲音幾乎劈了,帶着嘶啞的淒厲喊聲。
裴縝半晌不語,忽然起身道:“長歌,朕也是逸暉的父親,朕比你疼愛逸暉不少分毫,你如此質問朕,是何意。”
他聲音冷寂,不帶了半分感情。
顧長歌幾乎以爲方纔的話不是他說的,不敢置信的搖頭:“皇上以爲,臣妾如此是言行無狀嗎?皇上何不好好查一查今日之事到底緣起從何!?賤人陷害臣妾,皇上要包庇縱容,難道不是因爲畏懼孟家的緣故嗎!”
她嘶吼出聲,裴縝詫異看着他,心頭的怒火無法壓制。
孟家是橫亙在裴縝心頭的一根刺,一個帝王擁有天下至高無上的權利,卻被一個家族牢牢禁錮,這是什麼樣的笑話!
可他不能失去這樣的家族,如今朝中形勢不穩,他不能動孟家分毫,他亦是痛苦的,卻無可奈何。
本以爲顧長歌溫婉可人,善解人意,如今卻毫不留情的說出這樣血淋淋的事實,讓裴縝的帝王顏面何處安放。
他怒極,死死抓住顧長歌的手腕,瞪着她:“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顧長歌不屑冷笑一聲:“怎麼,臣妾說到皇上痛處了?此前種種皇后如此算計臣妾,臣妾身體內的麝香是如何清出,燕常在如何瀕死,淑答應又是如何被陷害,一樁樁一件件皇上如數家珍!可皇上不敢動皇后,出了這樣的大事也不過是太后一句禁足罷了。”
她伸出未被握住的手,指向坤寧宮方向,厲喝:“她好好地在坤寧宮裡做她的皇后!算計臣妾失去了逸暉!只因爲她是孟家的女兒!太后母族的人!皇上窩囊至此,連自己的親生骨肉也不能保護!”
裴縝怒極,失去了一切理智,揚手便是一個巴掌。
顧長歌只覺得眼前什麼閃過,隨即半邊臉一陣麻一陣火辣辣的生疼起來,她驚愕,看着也有些吃驚的裴縝。
裴縝鬆開她,退後兩步。
二人腦海中都在回想着剛纔發生的事情。
顧長歌伸手撫摸紅腫的臉頰,手邊一絲粘稠,一看才發現是鮮血,那一掌力氣極大,脣角崩裂,猩紅的豔色刺痛雙目。
她拼命告訴自己冷靜下來,冷靜下來,心也隨着那一掌如同死灰。
片刻,她跪了下去,低頭道:“是臣妾逾矩了,請皇上責罰。”
驟然如此的請罪,讓裴縝心裡又驚又疼,想上前拉她起來,卻也記得剛纔她赤裸裸地嘲諷,那樣的眼神冰冷入骨。
他一甩手,回袖大步流星的離開了。
顧長歌愣怔的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眼淚模糊了視線。紅翡跑進來扶她,被她輕輕推開。她此刻如同被人抽離了所有力氣,再無半分與人說話的能力。
一連幾日,顧長歌便歇在清寧宮裡,淑答應也挪到了清寧宮裡。
三月後,燕常在與淑答應侍奉有功,冊爲燕貴人與淑貴人。
後宮風向驟變,人心向來會找到得以安生的居所。錦貴妃失子又失寵,一時間皇宮裡都扎堆奉承毓皇貴妃。
連坤寧宮那位都嘲笑,錦貴妃以爲得到了世間最好的,不想福氣不夠,受不住。
溫木槿心疼顧長歌的變化,時常來與她說話,一開始她不言不語不肯吃飯,後來好說歹說才漸漸恢復了一些。
在深秋御花園最後一株芍藥凋謝的時候,顧長歌愣怔的望着手中,逸暉的一件小衣,喃喃自語:“當初我怪你不知努力,甘願被人陷害,如今才明白什麼叫做心如死灰,皇上是如此薄情冷意,逸暉薨世,他連一滴淚都不曾落。”
在陰暗的清寧宮殿中,溫木槿坐在顧長歌身邊,看着日漸消瘦的顧長歌,曾經那般明豔動人的模樣,如今卻憔悴如此,心裡亦是萬般滋味。
孩子的小衣被她握在手裡,顧長歌將小衣貼近臉頰,深深呼吸還能聞到逸暉帶着奶味的氣息,那樣溫暖的孩子。
他從不讓自己煩心,該翻身時候會了翻身,該說話時候便會喚人,走路也不用太過上心,反倒是自己這個娘,什麼都沒有多爲他做,到底也是虧欠他的。
她仍記得,熊熊大火灼燒皮膚,她聞到焦糊的氣息,牀鋪上,那個小小的孩子任憑她如何呼喊都一動不動,一根橫樑砸了下來,阻斷她的去路,只能眼睜睜看着大火吞噬了那個小小的身影。
一行清淚順着臉頰滴落,溫木槿伸手擦她的臉,柔聲道:“姐姐,如同你當初勸我一般,我也有許多話要好好勸你。”
“我哪裡不明白,”顧長歌聲音顫抖,看着眼前的小衣“我什麼都懂,但我也懂皇上的薄情,原來他是個真正的帝王,最是無情帝王家,以前只當是說書,現今才發現,任憑如何都改不了的。”
“姐姐可是對皇上傷了心?”溫木槿伸手,用溫暖的手包裹她冰冷的手“姐姐也懂了當初我的痛,望姐姐也能儘快如同我一樣,從這樣的傷心中醒來。”
外面陰雲密佈,似是要再下一場雨,院子裡的花樹隨着秋風撲簌,葉片飛旋而下,捲成一圈漩渦,旋即又散開,被風吹着越來越遠。
紅翡站在廊下,眼見滿目瘡痍,伸出手去,自天空滴落一滴雨水砸在手背上,濺出水滴。
宮裡靜悄悄的,唯聽得遠遠地,有若隱若現的鈴鐺聲響。
像是化不開的濃愁,烏雲困在半空,遮住了天際。
有京劇唱腔穿透宮牆,穿過雲層,穿過門窗,穿透耳朵,砸在心裡,砸出一個小坑,滴出鮮血。
溫木槿皺了眉頭,伸手關掉通風的窗戶,怒道:“她示威給誰看!”
顧長歌慘淡冷笑,牽動脣角:“她願意示威,便示威吧。這樣好的聲音,一扇窗能阻得了幾分呢?”
她起身,向外走去,溫木槿一驚,忙拿起一件披風跟着往外走。
顧長歌推門,嚇了紅翡一跳,顧長歌卻恍若未見,站在廊下看着紛紛揚揚滴落的雨滴,屋檐下如同掛了水晶簾子,串串晶玉樣的水連城了線。
寒風吹過,有雨水飄到身上。
顧長歌神色飄渺,輕輕眯起望着遠方,尋着戲劇聲飄來的方向。
溫木槿走過來,將披風披在她身上,蹙眉道:“姐姐莫要刺心了,她小人得勢,要頜宮都知道如今她受寵。”
淡淡一笑:“我刺心什麼,她不過是皇上的一個玩物罷了,而我同她又有什麼區別,捧在手心便以爲可以高枕無憂,可若是覺得沉了,便隨意扔下厭棄不要了。”
顧長歌心裡對裴縝,已經失望了。
如同這九月裡的天,陰晴不定最終還是要一成一成隨着秋雨寒涼下去。只是年有四季,循環往復,可人心又如何死灰復燃。
溫木槿心裡有不安,上前挽住顧長歌的手:“姐姐別聽了。咱們還年輕,皇上一定會在顧惜姐姐的。”
顧長歌扭頭,目光如同晴空裡的光線,看着溫木槿,這樣的明眸,是多日來未見過的。
溫木槿心下一空,一顆心隱隱感到不安,眉頭微蹙,不敢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