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涓涓
掩門誰問風和雨,盡日從容。
倦勤齋的時光緩慢而平靜。
我與小李子、小鄧子已熟極不拘禮,常常在這方天地裡玩得不亦樂乎。
難得這倆小子與我一般大小,我第一次嚐到與同齡人相處的輕鬆愉快。
五子棋是最近每天必玩的遊戲。
在他們的臉孔差不多被我畫爛的情況下,他們終於憤起抗議,說這樣下不公平,因爲我早就會了,他們才學,所以總是輸。
我想想也有道理,說:“行,你們兩個下,我做仲裁。”
於是,他們倆開始下,悔棋,爭執,追逐,胡亂塗抹,互相指着對方的花臉大笑。
每每這時,我也樂在其中。
這段時光真的優遊。
所以當明於遠問我慣不慣倦勤齋的冷清時,我由衷的歡喜之情頗令他驚訝了一陣子。
他仔細地打量了我許久,笑着說:“隨你。哪天你要是不喜歡了,就對我說一聲。”
呵呵,我哪會不喜歡?
這天午後,我們照例玩起來。
我正幫着小衛子將小李子捉了來按在桌上,讓他畫花臉。
掙扎、嬉笑、威脅、彼此指責,扭作一團,我們都笑得手軟腳痠。
“你們在胡鬧什麼?這是什麼地方?一點兒規矩都沒有!”突然門口傳來一聲暴喝,嚇了我們一大跳。
小李子、小衛子,瞬間垂手,躬腰,低眉,斂目,變成木偶。
我笑看他們兩個,真是訓練有素啊。
“喂,你!”那人繼續暴喝。
我笑轉身,指指自己,問:“是我嗎?”
那人突然呆住,一時忘了言語,直直地看着我。
我整整自己凌亂的衣衫,笑問道:“不知兄臺前來,有何指教?”
他突然活過來,指着我大聲說:“簡非,你一定是簡非!”
怎麼了?莫不是簡非正受重金懸賞不成?有必要激動成這樣?
我繼續微笑,朝他欠欠身:“小弟簡非,見過兄臺。兄臺是?”
那人紅了臉,卻緊接着微擡起下巴:“董以仁,去年科考狀元,現翰林院修撰。”
哦?
我微笑道:“久仰久仰。”
許是聽我話音並不久仰,他再次紅了臉,“不敢,哪比得上簡侍講世襲的功名。”
“世襲”二字被他咬得很重。
真是怪了,我得罪過他嗎?爲什麼看向我的目光中隱隱有層敵意?
“你們在做什麼?吵成這樣。”他問我。
“哦?玩。”我笑着回答。
“玩?和他們?”他一臉不可思議地指了指小李子與小衛子。“作爲侍講,有閒暇讀點書也是好的。”
呵呵,這小子有意思。
我繼續笑答:“我覺得還是玩有意思,書有什麼好看的?”
董小子以一種大白天見鬼的眼神盯着我,“你不覺得這樣很愧對簡相與明國師?董某勸你還是讀點書吧。”
我嘻嘻笑:“我爲什麼要覺得愧對他們?書有什麼好讀的?簡非反正已是這樣了,怎麼讀也趕不上董狀元的,對不?”
這位董兄大約想不到我會如此回答,清清秀秀的一張臉,忽紅忽白,調色盤般,最後告誡道:“你們還是守點規矩好,這兒畢竟不是簡侍講府上。”
說罷哼地一聲離開了。
這小子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怎麼這神情卻跩得二五八萬似的?
董以仁一走,那倆木偶就活了。
小李子說道:“翰林院裡就這董狀元最是驕傲,走路從來都是頭昂得高高的。”
小衛子說道:“他驕傲什麼?你沒看他見到明國師的模樣?恨不得……”
他看了我一眼,停下了。
哦?這裡面還有什麼掌故不成?
什麼時候一定要問問明狐狸。
我笑着問他們:“你們有沒有覺得董狀元很像孔雀?”
看他們一臉迷糊,我拿起筆在紙上畫了一隻碩大而驕傲的孔雀,然後在它的旁邊用漫畫筆法,將董以仁細長的脖子誇張,將他一雙細長的眼睛儘可能地向一邊斜,尖瘦的下巴高翹着,作不可一世狀。
小李子與小衛子拿在手上看,哈哈大笑,直說像。突然他二人相視一笑,朝我走來,“來來來,我們來替簡侍講畫孔雀。”
我見狀忙搶過這張畫,大笑着躲開,他們不依不繞地追趕,我被他們迫得繞着倦勤齋裡的書架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突然見阿玉正走進來,忙大叫着撲過去:“阿玉阿玉,快快救我。”
他一愣,還沒來得及反應,我已躲到了他身後,探頭看時,哈,兩小子又一副驚慌欲絕狀。
阿玉轉過來看我時,我正扶了他一隻手臂喘得跟頭牛似的。
他濃黑的眼中閃過一絲笑意,“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待氣息稍穩,舉起手中的那張畫,對他說:“他們倆想在我臉上畫孔雀。”
他接過那張紙,一眼掠過,“董以仁?”
我說:“哦?你也認識了他啊?那你看看,他像不像孔雀?”說着我模仿董小子擡高下巴,雙目斜視,作惟我獨尊狀。
阿玉看着我,笑意漸濃,說:“像。”
說着將那張畫折起,又自自然然地袖進自己的袖袋。
我見狀,連忙抓住他的手,說:“不行不行,這張畫不能給你。”
他靜靜地看着我,不言語。
我笑着說:“這張畫要是被董以仁看見了,到也沒什麼要緊,反正畫着玩的,可是,要是被……”轉念一想,明於遠應該沒有看見我畫畫,所以這副畫他就是看見,也未必猜到是我畫的。
這樣想着,我輕鬆地對阿玉說:“行,你要就拿去吧。”
他向窗前走去,“這畫不能被誰看見?”
步履從從容容,話音沉靜如水,可問出的話我卻不知如何回答。
“跟誰學的畫?”他話裡聽不出情緒,“不是明,嗯,明國師吧。”
啊?
又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我站在書桌前,擡頭看他。
我跟誰學畫與你有什麼關係?難不成你今天專門考究我跟誰學畫來了?
他專注地看着我,突然笑了。
轉身從從容容地在我的座位上坐下來,坐得那叫一個優雅,然後擡手指着他對面,對我說:“坐吧。”
坐下後,才發現不對勁。
我纔是這倦勤齋的老大,對吧?
鬱悶地拿起桌上的一杯茶,牛飲。
他就靜靜地坐在對面,看着我,也不說話。
我喝完,朝他說:“阿玉,你今天是不是報仇來了?我還以爲你不來了呢。”
他並不回答,卻欠身,很自然地將我嘴角漏出的茶輕輕揩去。
我睜大眼睛看他,這小子今天真古怪。
“你等過我?”他問,濃黑的眼睛凝視着我。
他坐得筆直,坐姿那叫一個端莊,可問的話,我怎麼聽怎麼覺得不對勁,卻又不知哪兒有問題。
我終於瞪他一眼:“是的,我望你來過,還以爲你不敢來了!”
他突然就笑出聲來。
我低頭坐那兒,鬱悶得直想找個人吵架。
明明那天認識他時還好好的,幾天不見卻變成這樣。
不自覺就嘆息了一聲。
突然一片陰影襲來,我擡頭,就見阿玉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我面前,正俯身看我,我的臉差點兒沒碰到他的下巴。
我連忙後仰,手忙腳亂間幾乎摔下去。
他伸手將我輕輕攬住,氣息傳來,清冽如深山寒澗。
怔忡間,他又低下頭,在我耳邊輕聲問:“怎麼了?”
微熱的空氣。
我猛然發現還半依在他胸前,忙推開他,站起來對他說:“阿玉,你今天才古怪,你這是怎麼了?”
“我怎麼了?”他清俊的臉上滿是無辜,眼裡卻笑意浮動。
我看着他,一口氣下不來,大叫一聲:“阿玉——!”,抓起他的手,咬牙切齒,“我們來下棋,今天我一定要把你的臉塗花!”
這次定下的規矩是五盤三勝,他也真厲害,居然勝了兩盤,不過終究還是輸了。
這下輪到我眉開眼笑,拿起筆,得意洋洋地站在他面前。
輕輕擡起他的臉,指尖下感覺到他微微一顫。
嘿嘿,怕了?
哈哈哈哈,遲了。
我氣勢十足地拿着筆,筆幾次要落下去,卻又實在下不了手,他微仰着頭看我,眼裡全是笑意。
唉,罷了。
我狠狠地抓起他的手,在他掌心畫了一隻鬥敗的公雞,羽毛凌亂,垂頭喪氣狀。
看着看着,我不禁哈哈大笑。
突然身子一前傾,我被他擁進了懷裡,掙扎間,他鬱悶的聲音傳來:“別動,權當安慰我吧。”
我笑着推開他,“哼,別想。現在知道厲害了?”
我十分得意地對他說:“看你下次敢再來下棋。”
他站起來,滿眼笑地瞄我一下,“有何不敢?”
說罷,轉身離開,步履閒雅,哪有半分輸了後鬱悶的樣子?
我回頭看兩木偶,還呆那兒石化狀。
“喂喂喂,”我指着他們,“人都走了,你們還裝什麼裝?”
“奇怪,你們當真不認得這阿玉嗎?”我看着他們。
他二人一同搖頭,臉色還蒼白着,沒緩過來。
真是怪了,誰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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