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酣之樂
解飲何妨文字,樂不在歌鐘。
董以仁他們顯然聽見了,一齊往這邊走來。
嚴愷一段時間不見,似乎更加沉着英俊。不知董以仁說了句什麼,嚴愷微微笑了笑,深潭般的眼裡光影沉靜,堂內很多人在看着他。
許是見我盯着嚴愷,黃元在我耳邊說:“你這眼神,小心明於遠看到。”
呃?
我看着笑得大有深意的黃元,好半天才明白他話中所指。
我咳了咳,決定不搭理他。
這種事,你越解釋,他越覺得你欲蓋彌彰。
小心明於遠看到?
其實我倒很想知道,明於遠現在如果見到嚴愷,會是什麼心理。也不知道我睡着的兩天多,他們見過沒有……
一想到蘭軒外嚴愷見到明於遠時的眼神,我忽然有些悶。
這人會試成績很好,殿試不出意外,應當仍在前三。以後他如果選在翰林,與明於遠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多。
到時候他會顧及我這個座師,不去找明於遠嗎?
我看着長身鶴立的嚴愷,出神。
黃元顯然誤會了,他笑看我一眼,彷彿與我多心照不宣似的。
我被這傢伙逗笑出聲。
袁嘉柏看着我,眼神再明白不過:馬上看你還笑得出!
董以仁他們過來得挺快的,不過袁嘉柏似乎仍嫌他們慢,所以都沒等董以仁站穩,就指着我迫不及待地問:“董狀元,您認識他麼?”
滿座皆靜,等着董以仁回答。
董以仁他們轉過頭,都愣了愣。
我微笑:“久不見。董兄一向可好?”
董以仁還沒回答,袁嘉楠已驚喜地喊道:“覺非?!想不到又在這兒遇見了你!”
嚴愷他深深地注視着我,眼神……似乎有些怪?
我不禁一愣。
嚴愷笑了,他輕聲問道:“怎麼瘦了這麼多?”
我更愣,眨了眨眼睛,無從回答。
他又笑了。
看他神情,簡直像要輕拍我的頭……
“沒準在心裡已經拍過了”,這念頭突然冒出來,我忙向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坐下說話吧,站半天不累麼?”身後黃元一手持杯,一手不着痕跡地拉了我一把。
我順勢而坐。
黃元極低極快地說了句:“這麼慌張做什麼?感激的話別說,我幫你是有目的的,回去後你要記得把尚書府的秘釀拿給我喝。”
我笑了起來,正要說話,擡頭看到笑容有擴大加深趨勢的嚴愷,不由直犯疑。
這人什麼回事?
他這舉止比起上次他對明於遠的,更令我不自在。
知道我是誰了?
可要知道了,能是這種態度麼?
我現在可是他的座師。
按規矩,改天他們這些貢士登門,對我這座師是要跪拜以表謝意的。
到那天我換了尚書官服,高坐堂上,看你還這樣!
黃元在我耳邊說:“想什麼呢?一會兒咬牙皺眉,一會兒又得意暗笑。”
呃?我忙斂了心神。 Wшw •тт kan •C 〇
袁嘉楠看着我不知說了句什麼,嚴愷看了看我,沒說話。
結果,袁嘉楠朝嚴愷一霎眼,笑了。
我決定不去想,喊來夥計,要了杯雲霧白茶。轉眼見歐陽在看我,於是請夥計再添一杯。
結果,凌雲也要,他恨聲道:“你要真是那人,這茶不喝白不喝。待會兒我還要再點五壇七十年的韶酒!”
我忍不住好笑:“想不到翰林里居然出了個強盜。”
凌雲毫無愧色,還笑着招呼書生翰林:“大家都別客氣,放開量吃喝。斯文不在飲食!”
歐陽文博目露沉思之色,他問我:“覺非?剛纔那書生喊你的是這個名吧?這麼說,蘭軒裡鬥茶分茶的也是你?你究竟是誰?真的是……簡非簡尚書?”
我還沒回答,對面袁嘉楠已笑道:“他怎麼可能是那簡尚書?簡尚書我與嚴兄見過兩次,瘦削挺拔、極冷傲孤高的一個人,不像覺非兄……”
袁嘉柏笑了,但仍然求證地問董以仁:“董狀元您說……”
董以仁沒聽到,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對嚴愷他們說:“還有一篇重要文書沒有起草,上面急等着要用。抱歉,改日再聚。”
說完,朝我潦草一笑,揖手而去。
袁嘉柏更有了懷疑的理由:“如果你真是簡尚書,董狀元官階比你低多了,定然不會這麼失禮。”
瞧這話說的。
他待我真正失禮處你還沒見到。
袁嘉楠說:“堂弟,你這急躁魯莽的脾氣怎麼還改不了?!我與嚴兄都可以證明,他不是……”
我打斷了他的話,正色道:“不,我確實就是簡非。”
嚴愷微笑道:“好好好,我們知道了,你就是簡非。說吧,簡非,這次想怎麼玩?”
這人什麼表情?
彷彿在說你愛怎麼玩就怎麼玩吧,我很樂於陪着你。
剛纔那種不自在的感覺又浮了下來,我頓時斂了笑,端坐着沉聲道:“嚴愷,我是你們的座師,你怎麼可以直呼我名?”
堂中靜了靜。
嚴愷他們瞬間發怔,不過卻立即反應過來,他們齊聲朝我一躬:“座師大人在上,學生有禮了。”
說罷,直了身子看着我滿面笑。
一副“怎麼樣,我們扮得很像吧?你滿意不滿意”的表情。
堂中很多人笑了。
袁嘉楠說:“覺非,你剛纔這一聲真有威儀,嚇了我們一大跳。”
“我再說一遍,我是簡……”話未完,被嚴愷微笑打斷,他滿斟了一杯酒,“袁兄該罰。記住了,他是簡……是我們的座師大人,不是少年覺非。”
袁嘉楠伸手擊額:“學生該打。座師大人在上,學生陪禮了。”
嚴愷倒杯酒遞給我:“座師大人,學生嚴愷借花獻佛,敬大人一杯。”
凌雲他們也跟着起鬨:“來來來,我們這些閒散翰林也敬尚書大人一杯。”
看這反應,竟無人相信我的話。
怎麼說着說着就變成了這種狀況?
我苦笑之餘,只覺頭疼。
衆人舉着酒杯圍在我跟前,大有我不喝就直接灌的架勢。
凌雲笑得猙獰:“你既然堅持自己就是簡非,那你今天不喝醉別想回去。誰讓你那次作弄我們,還害我們賭輸……咳,喝!”
說着準備直接倒我口中。
黃元大笑,他迅速接過凌雲的杯子,接着長袖拂過,衆人手中酒杯全被卷落桌面,竟然滴酒未灑出。他說:“來的時候簡非與黃某說好了,他玩他的,但他的酒全由黃某包了。”
說罷,手輕輕一拍,盛滿酒的杯子竟聽話似的跳入他掌中,杯到酒幹,轉瞬就十來杯見了底。
衆人僵立當場,過了半天,叫好之聲轟然響起。
嚴愷問我:“座師大人交遊廣闊,什麼時候竟結識了這樣一位武林高手?”
這“座師大人”從他口中出來,怎麼聽怎麼不是滋味。
我無力再辯解,朝他搖搖頭:“算了嚴愷,這樣的場合還是你我相稱,直呼其名吧。”
嚴愷又笑了,他說:“謹遵座師大人之命。不過,學生有個不請之情。”
“說吧。”
“座師大人名諱學生不敢冒犯。嚴愷我可不可以稱你小非?”
什麼?!
我擡頭直視這人,他竟也在深深地看着我,看神情不似玩笑。
一羣人笑看着我們。
我沉聲問道:“嚴愷,我要真是你座師,你怎麼辦?”
袁嘉楠笑道:“罰他從此見到你,就恭立一邊,終身執學生禮,不得越雷池半步。”
嚴愷怔了怔。
我微微一笑,問他:“如何?”
他避而不答,將那張寫有神智體詩謎的宣紙展開來,一看,眉頭漸攏。
袁嘉楠聚過去看,“咦”了一聲。
凌雲笑道:“嚴兄會試高中前三名,詩詞功夫必然了得。這詩寫得如何?”
“你說什麼?詩?這是詩?!”袁嘉楠重新細看,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問嚴愷,“讀出來了?”
嚴愷緩慢地搖搖頭,問道:“墨香猶濃……是何人手筆?”
“他。”袁嘉柏指指我,飛快地說着他們那天齊集簡府之事。
嚴愷神情微變:“這麼說,是當場就按你的要求寫了這首……詩?你們讀出來了?”
袁嘉柏臉紅了紅:“慚愧,我們回去後討論、爭議了很久,才約略有了些眉目。”
嚴愷看着我,不知想什麼。
我決定不理他,笑對袁嘉柏:“說來聽聽?”
袁嘉楠眼睛盯着那宣紙,邊沉思邊說:“慢,容我們也想想。嚴兄你來看……”
結果,他們幾個討論了一盞茶的工夫,在七言還是五言這個問題上起了爭論。
凌雲本也湊過去看,最後卻沒了耐心,催問袁嘉柏:“你們不是說有解了麼?究竟是什麼?”
說罷,狠狠瞪我一眼:“如果它不是詩,看我們如何處治你!”
我微笑:“歡迎前來報仇雪恨,簡非定然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袁嘉柏可能因爲他堂兄的再三保證,所以對我又開始客氣有禮起來。他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轉對凌雲嚴愷他們:“一共才六個似字似畫的符號,不太可能是七言,所以我們確定是首五言詩。簡……覺非兄說它題爲《望》,我們按這提示,猜測望的地點在樓上;望的時間是日暮時分;望的內容有風中柳,有水流;連着的兩個年,我們猜測可能是望的時間很長,因爲我要求須寫出閨閣女子盼夫歸來之情。”
嚴愷聽到這兒,看着我又是莫名一笑。
我低頭喝茶。
說罷,他指着宣紙念道:“高樓暮日斜,長風拂柳殘。春回人不歸,流水復年年。”他擡頭問我,“是這樣的吧?”
座中諸人似重複似沉吟。
歐陽眉微皺:“高樓暮日斜……暮日斜……”
我笑了。
看來他也覺得這三個字有些問題。
袁嘉柏終究性子急,大聲說:“久讀可能是有些問題……算了,覺非你告訴我們吧。”
我微微一笑。
看他神情,大約只是口中謙虛,其實並不覺得承認他的解讀有偏差吧。
我說:“意思全對,只是字句語序得略作些調整。暮日斜,突出的是夕陽西‘斜’之狀,而非點明望的時間,改爲‘斜日暮’,則既有落日情狀,又暗含黃昏已至,正是人歸家、鳥歸巢時分,可詩中女子樓高人獨倚,望斷天涯,惟見柳殘春老,江水年年。春回一句,‘人不歸’三字,細細品來,語含不祥,不如直說不見人歸來;復年年,語感不如年復年。”
說着,我把它改爲:“高樓斜日暮,長風拂柳殘。春回人不見,流水年復年。”
衆人邊聽邊點頭,都說分析得很有道理;又笑罵這詩謎寫得既有趣有味又古怪。
袁嘉楠笑道:“覺非這一改果然生色許多。題爲《望》,字面不關‘望’字,卻句句皆是望中所得。整首詩景中含情,用語質樸,自然真摯。堂弟,你說呢?”
這位堂弟臉紅了紅,坦承自己輸得徹底,卻又補了句:“不過,我只是輸給了你覺非,而不是那簡非。”
我第一百次強調自己就是簡非。
歐陽文博笑對我:“如你真是簡非,怕只有人盼你等你的份,你知道什麼叫盼望?據說五年前也是在這兒,簡非曾與當年的應試舉子比過對聯,結果勝了諸生。他有一句話流傳甚廣:平生不解是風情。朝中有人說,這話像足他本人。”
袁嘉柏“哦”了聲,脫口道:“這個倒沒聽董狀元說過……咳咳,照這麼說,覺非你更不可能是簡尚書了,因爲這首詩暗含深情。”
袁嘉楠笑了,似乎是笑傳言不真:“據我們當日親眼所見,那位簡尚書雖極孤高冷漠,但絕非不解風情之人。他對覺非……”他看了看我,沒說下去。
“什麼?!不是說簡非眼裡心裡只有明國師麼?”凌雲真是大嘴巴,酒不及嚥下,已口齒不清地嚷起來,又衝我怪笑數聲,“你要小心了,明國師可是個絕頂厲害的。”
袁嘉楠看看嚴愷,笑問:“如何厲害?”
凌大嘴果然知無不言:“據說有個好勝的文官,自詡才華蓋世口採了得。人說往左,他心裡明明贊成,口中也要喊往右,並且動輒數千言,說得人人頭昏、拱手認輸;此人則引以爲勝,常自矜誇,同僚、上司十分頭疼。更令人頭疼的是其人口辭便捷,難尋破綻。上司無法,嚮明國師訴苦。哪知明國師卻說不錯不錯,誇那文官難得,堪當大用。沒幾□□中勞軍,明國師點了那文官。結果你們猜猜?”
“如何?!升了官?”衆人的好奇心被成功吊起。
再三催問之下,凌大嘴十分滿足,終於肯繼續說書:
“那人到了軍營,接待他的是脾氣火爆的鄭都尉。據說他向來十分不屑文人,說只會賣弄口舌,心思曲裡拐彎,沒有武人真率可喜。那文官自然不服氣,言談之中還頗爲不屑軍中將士無文。結果三句不到,惹怒了鄭都尉,拖出軍營被打了二十杖。那鄭都尉也促狹,竟修書朝廷,說需要人寫文書,把那文官留在了軍營。”
衆人大笑復大嘆,一致問:“後來呢?”
“後來?一年半後,那人被磨得沒了脾氣,行事沉穩許多。現在據說被調回吏部任職。” 凌大嘴笑喝杯酒,笑對我,“所以你得小心了,竟然想與明國師搶簡非?小心他不動聲色把你發派邊疆。”
我聽不見,微笑着替歐陽續了杯茶:“這雲頂茶三泡之後,才得至味。很多人嫌它越喝越淡,往往一倒了之。其實靜下心來細品,就會發現它濃郁過後淡而雋永的韻味。歐陽兄嚐嚐?”
歐陽“哦”一聲,接過杯去抿了一小口,極慢極慢地品咂,最後搖頭笑嘆:“看來我也是個俗人。此刻更是隻聞酒氣,不知茶香……”他頓了頓,若有所悟,“你這說的是茶還是人?”
凌大嘴竟是個敏感的:“他自然是在影射我看人只知其表……小子,明國師是你什麼人,這麼護着他?!你真拿自己當簡非麼?嘿嘿嘿,你不會暗自喜歡着我們的明大國師吧?”
我嗆了。
有人輕拍我的背,我轉頭看,發愣。
嚴愷。
見我看他,他似乎也愣了愣,忙收回手,神情十分複雜,好像自己也很不解爲何有這莫名之舉。
袁嘉楠看看嚴愷,又看看我,轉移了話題:“除了鬥茶、賭書,覺非你還藏了什麼手段?不如趁大家現在興致頗濃,我們好好玩上一玩?”
羣情高昂,轟然稱好。
我正要說話,已回過神來的嚴愷微笑道:“袁兄怎麼又忘了,他不是覺非是簡非?”
凌雲首先響應:“好,簡非就簡非!乾脆我們大家合起來算一方,簡非你是另一方,還有,提前說好了,輸的人連喝三杯,勝的也要陪喝一杯,大家不醉不歸,怎麼樣,你敢不敢答應?”
“好!”
我瞪着滿臉紅赤的黃元,苦笑。
竟替我答應得這麼爽快?這萬一你酒力不支,誰幫我喝?
凌大嘴笑問我:“怎麼,怕了麼?怕了就直接喝酒吧。這兒的人每個都要灌你三杯酒,黃大俠再大的酒量怕也吃不消。嘿嘿,到時候他醉倒在地,就輪到你了。”
黃元豪氣干雲:“簡非,答……答應他們,我保證今天把他們全放……放倒了!”
我暗道聲“壞了”。
這傢伙胸脯拍得山響,說話卻大着舌頭,再看他面前,不知何時竟已喝空了四壇酒。
滿樓濃郁的酒氣散開來,我的頭開始犯暈。
不禁暗自着急,想着脫身之計。
翰林們許是見我沉吟不答,開始笑催;凌雲更是高叫着要我直接認輸,說這樣他們可以寬宏大量,酌情少灌些酒。
我想了想,說:“就依凌雲所說,我認輸……”
不想話未完,黃元已興奮地抓起一罈酒,開喝:“輸……輸了?沒關係,我……我幫你……”
幫我?
我看你再喝就要趴下了。
唉,要是阿敏在就好了。
這人從來不會誤事,談笑間,一杯一杯,似乎還能越喝越清醒。
大約是酒精的刺激,座中很多人開始抗議:“直接認輸有什麼意思?好像我們合起來欺負你一人似的。不行,還是按原先說的,先比後喝!”
除了我,無人反對。
我這邊桌子周圍迅速聚了密密一圈人。
更有人開始一字排開酒杯,往裡面倒酒。
酒味四溢,我懷疑自己再聞下去,真的要醉。
忙站起來拱手認輸:“諸位,簡非輸了,先行一步。酒由黃元代喝……”
“不行!我們要贏你就要贏得光明正大,否則還有什麼意思?!”袁嘉柏把我按坐下去,他神情亢奮,又略帶幾分不服氣:“這次我們乾脆還玩詩謎。不過,不必像神智體那麼複雜。大家推一人做籤官,由他把謎底製成籤,你我雙方在規定時間裡製成謎面,五七言不限。由一人負責猜。猜不出,說明謎製得不像,罰酒三杯;猜出來了,那就算勝出,制謎的喝酒一杯。都被猜出,就看詩謎本身,由大家公推有詩意的勝出;都猜不出,各喝三杯,怎麼樣?”
怎麼樣?
這樣的霸王條款,允許我反對麼?
自然拍桌子叫好的叫好;拿竹筒的拿竹筒;磨墨的磨墨……
籤官已推出:歐陽文博。
轉眼間,他背對衆人已制好了籤,竹筒被他搖得嘩嘩響。
猜謎的也被推出:袁嘉柏。
一會兒我們抽籤制謎時,他要退出當場;待謎制好了,喊他回來猜。
賽程也定好了:五局三勝。
衆翰林很大度地問我:“這樣很公平,對不對?”
我微笑:“自然。”
自然不公平,可說了有什麼用?
凌雲拿着計時的香,衝我嘿嘿直樂:“不好意思了,每次比試,我方只要有一人勝過你,你就得認輸。”
袁嘉楠笑着拍拍我的肩:“能夠看到你醉,失了春風態度,也是賞心樂事。”
“醉?簡非麼?胡說,有我……我在,他怎麼會醉?!”
呵呵,虧得黃元他眼睛都快喝直了,竟還能聽得見。
我恨不能把他腰間扇子抽出來,敲敲這貪杯誤事的傢伙。
想歸想,我掙扎着站起來再次認輸,又被嚴愷按了下去:“你怕什麼?大不了一醉,我們送你回去。”
大不了一醉?
即使我真的拼卻一醉,回去後只怕明於遠會……
不禁連打幾個冷顫,又站起來準備走,歐陽文博笑道:“你如真是簡非,就留下來比過了這場吧。”
此話一出,滿座寂然。
他們全收了嘻笑,靜待我回答。
罷了。
我對歐陽文博說:“如果我真醉了,記得一定要把我交給我父親,記住,只是我父親。”
許是見我說得十分認真,歐陽文博也認真起來:“行。但請告之府上在何處,令尊是哪位。”
沒醉也頭疼。
轉眼見衆人全豎起耳朵模樣,不禁好氣又好笑。
我直視歐陽:“我是簡非,歐陽兄你們仍然不肯相信麼?”
衆人似乎開始發愣。
歐陽亦看着我的眼睛,過了半晌,他笑嘆:“看你眼神坦誠清澈,定然沒說假話。虧你陪我們跪了那麼久,還微笑着聽我們罵了你半天,這份涵養功夫人所難及。我們分手不久,得知全被選進了貢院,大家就覺得奇怪。一開始以爲是皇上的意思,但想想不可能。我們都非朝臣,皇上哪會知道我們。如今看來,一定是你的主意了?當時不少人嘖嘖稱奇,說我們抗議竟抗議出了人人羨慕的優差。”
衆書生神情漸漸拘謹;袁嘉楠笑容僵在臉上,怔怔地看着我。
袁嘉柏指着我:“你真的是……是……”
突然他似乎發覺這樣指着我很無禮,又忙不疊地收回手,不自覺地看了看嚴愷。
嚴愷深深地注視着我,微笑道:“蘭軒裡初次遇見你,你與簡……簡尚書在一起,那次你是慕容世子,也是這般雍容清尊;再次遇見你仍是在蘭軒,那次你與寧王一起,先自稱慕容世子,後自稱覺非,一樣眼神清朗神態自然。第三次相遇,是在貢院門外,你大約是陪簡尚書巡察貢院。你提着一籃杏花,春風之下,你如春風般清和。現在你自稱簡……簡非,你雖身處樓酒,酒氣喧鬧似乎到不了你的心,仍是柔和淡遠,松下聽琴的儀態。”
這話什麼意思?
我瞪着這固執的傢伙,他這是在試圖說服自己,還是在暗示衆人不要相信我?
嚴愷無視我的目光,微笑作結:“除非你告訴我們,我們遇見的簡尚書是他人假扮。那麼我得多問一句,那人是誰?”
是誰?!
是混蛋……阿……阿……
奇怪,這突然涼颼颼的感覺來自哪兒?
我莫名心虛起來,忍不住環顧了下四周。
還好還好,要是他此時真的悄然沒聲息地出現在我身後,定會嚇得我抱頭而去。
我一口氣還沒鬆下來,又愣了。
那麼怕他做什麼?!他目光再清冷再能透視人心,也不可能越過重重樓宇、道道宮牆,透視到這兒來。
縱使能到這兒,也不可能知道我在心底罵……罵他。
……罵他?
我打個寒顫,忙拿起杯子,喝茶鎮驚。
“拿錯歐陽的杯子了。”嚴愷聲音含笑,“好了,你想做簡非就做吧,用不着如此掙扎。”
又是這話!
我在心底翻了白眼。
行。
按照定規,明天你們會到簡府謝我這個座師吧?
我倒要看看那時你又會如何。
想到此,我對嚴愷微微一笑:“好吧,既然你堅持這麼認爲。不過,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
說罷,我對歐陽:“題目既然由你們出,時間就由我來定吧。”
凌雲首先反應過來:“你答應比了?!”他看了看醉倒一邊的黃元,笑容漣漪般越擴越大。
嘖,預見到我也醉倒不醒、人事不知模樣了?
我自他的手中取過那支香,把它掐成五等分,每一支頂多三粒米長。
衆人重新活絡起來,看着我動作,又疑惑起來。
我舉起其中一支:“它燃盡,就停止。”
衆人齊齊發呆。
凌雲叫道:“這麼短,哪來得及想……”他似乎覺得失口,深呼吸,轉問衆人,“你們的看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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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看看我,笑了起來:“沒意見。相反,我十分期待。”
袁嘉柏不知是激動還是怎麼的,他漲紅了臉說:“他這樣限時並不利己,畢竟雙方都得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完成。我們人多,勝算大些。”
完全正確。
我只想盡快結束,趁着大腦還清醒;拖久了,真不敢保證酒味不醉人。
衆翰林與衆書生聚首商議,最後一致同意了我的限時要求,卻也增設了一個條件:五個詩謎,至少得有三個表面看是寫愛情的。
我默了默,他們興奮地看着我,等我回答。
這一附加條件,是因爲那句“平生不解是風情”麼?
看來,他們當中有人終於相信我是簡非了,不然不會多出這麼個令人啼笑皆非的要求。
“怎麼樣?不敢答應麼?”凌雲又開始笑得爽快。
看着重又活躍的氣氛,我斷沒有拒絕的理由吧?
不想,歐陽竟幫起我來:“我是籤官,我說了算。這個附加條件可以不要。”
衆人大譁,紛紛指責歐陽陣前倒戈,有人高叫:“換了籤官。我們推嚴愷!”
更有人上前來搶歐陽手中籤筒。
眼見紛亂又起,我忙笑道:“我同意這新的條件。開始吧。”
歐陽聽了,立刻取出火褶子,把那香點上了。
我看着微笑文秀的歐陽,有種上當的感覺。
可來不及再說什麼了。
袁嘉柏已被蒙上眼睛堵上耳朵,推出門外。
滿座裡靜無人聲,全盯着歐陽;歐陽搖了搖籤筒,抽出一支:雲。
衆人立即陷入沉思,再也顧不上說話。
凌雲緊張地看我,我皺眉,他就微笑;我微笑,他就皺眉。
最後我實在無法集中思考,被他逗笑了出聲。
哪知就這麼一分神,那香已接近終點,
凌雲見了,快速看了看歐陽他們,也笑了。
我隱約知道又上了當,忙斂了心神,想着浮雲的特點,想着如何把它製成一首詩謎。
似乎是一眨眼,歐陽的聲音已經響起:“時間到。”
我不及復看,寫的東西就被人飛速抽走,遞給了歐陽;
他們猶在瀏覽彼此的,看樣子在比較選誰的好;可看神情似乎都猶豫着不肯把自己寫的拿出來;
最後,他們把袁嘉楠寫的搶過去,送給了歐陽。
歐陽自我們書寫的紙上收回目光,搖頭笑道:“暫不談詩,就書法而言,我們已先輸一局。”
衆人要看,歐陽拒絕了:“等袁嘉柏猜了後,我們把它張掛出來,你們自會看到。”
凌雲笑道:“沒關係,賭的是猜謎,並非書法。我就不相信他剛纔能寫出什麼好東西來。”
我微笑不語,心裡卻暗自緊張。
袁嘉柏已被歐陽領進來,解了耳塞,未除眼罩。
堂中除了黃元的鼾聲,一絲雜聲也無。大家目光齊集歐陽手上,靜聽他讀謎面。
歐陽清了清喉嚨,讀出第一個:
“當此心如洗,翩然意若鴻。不羈相與去,天地渺其中。”
一番細品之後,他們首先看向我,我微笑;他們又看袁嘉楠,袁嘉楠臉微紅,朝他們點了點頭;
這下,嚴愷眉皺了皺;凌雲他們也相顧無語,笑容難再。
蒙着眼睛的袁嘉柏自然看不到這一切,他站在當中,自語般沉思:“當此心如洗……翩然如鴻……不羈相與去……不羈……天地渺其中……”
衆人神情緊張地等他的答案。
袁嘉柏報出他所猜的謎底:“猜出來了,是風!好風如水可清人心;風意態不定直如飄鴻;風無定所、亦無從拘束,真可謂不羈;人隨其去可謂飄然高舉,俯瞰天地自然會覺其渺小。沒錯,謎底肯定是風。”
凌雲張口想說什麼,被一人飛捂了嘴巴。
黃元。
衆人看着無聲掙扎的瘦竹竿般的凌雲,又看着突然醒來、無聲飛躍至場中的黃元,既失望好笑、同時又十分驚訝,神情總之說不出的好玩。
黃元朝我得意地無聲大笑,哪有半分酒醉模樣?
看來我們都被這好事之徒給騙了。
我一笑搖頭,同時也大鬆一口氣。
這下酒可以不喝了;輸贏也就變得無足輕重,不是麼?
凌雲顯然誤會了,他飛瞪我兩眼,意思清晰可見:別得意,說不定你寫的他也猜不出!
歐陽似乎剋制了又剋制,才總算沒有笑出聲。
袁嘉柏側側耳朵,問道:“怎麼?有問題?”
“沒有。”歐陽咳了咳。
衆人重攝心神,靜聽。
歐陽笑看我一眼。
這人竟知道我在暗自緊張。
我不自在地笑笑,卻又遇上嚴愷瞭然的目光。
袁嘉柏催問:“另一首呢?沒寫出來麼?”
歐陽說:“聽好了,這是另一首:一壑如煙起,瞻望輕似風。皆言君自在,底事卷難終?”
衆人未及反應,袁嘉柏驚“咦”出聲:“瞻望輕似風?謎面有‘風’字?是這首犯了面謎還是剛纔那首的詩謎制錯了……?”
一堂默然;
嚴愷與袁嘉楠對看一眼,袁嘉楠的臉又紅了紅。
歐陽催袁嘉柏繼續。
袁嘉柏沉吟有聲:“起於一壑,其輕如煙如夢;看似自在,卻舒捲難以終了……這首射的是:雲。”
末了,回味般讚了聲“好詩”。
“確實,”嚴愷看着我,眼底滿是深思:“這首明着寫的是雲,細品,只覺得興寓寄託另有深義。”
歐陽贊同:“不錯。想想人心,明知人生百年,浮名富貴終究成空,明知應求個心的自在,偏偏卻難以控制對名利的追逐,熙來攘往,忙碌難休。”
歐陽微笑着宣佈結果:“第一局,簡非贏了;有人反對麼?”
堂中人看看我,笑搖頭。
黃元滿斟了酒仰頭而盡,哈哈直樂:“一杯喝起來雖不過癮,但夠痛快!”
“沒關係,還有四局呢!”凌雲飛快倒滿三大杯酒,招呼衆人:“喝吧。”
第二局開始。
謎底:石。
香燃起,轉瞬又盡。
“這次我來。”嚴愷他沒看衆人的,徑直把自己寫的遞給了歐陽。
我的被袁嘉楠取走,他看一眼又細看,讚道:“拙樸挺勁,好字!”
說着,遞給歐陽。
歐陽笑道:“又換了字體。運筆古拙樸健,沉着渾厚猶如石刻。確實好字,配着內容看,極有風味。”
衆人聚過去看,嚴愷微笑着注視我:“你真令人驚奇。”
袁嘉柏仍被歐陽帶進來,當堂而立,開猜。
這次,歐陽先讀的是我所寫:抱朴渾沌裡,溫潤意如何?其心金玉質,中有流水歌。
衆人靜聽袁嘉柏的話:“看似渾沌,卻樸拙溫潤,金玉其質,流水其裡。好詩。射的是:石。”
說着又笑補一句:“水中石。”
黃元大力笑拍我的肩。
衆人笑看我們,神情卻開始緊張,堂中極安靜,因爲下面就是嚴愷的了。
嚴愷英俊的臉上,一片沉靜。
好風度。
我暗贊。
歐陽公佈嚴愷寫的:棱磳生絕壁,崢嶸對風霜。懷抱亙古碧,終老在蒼茫。
黃元在我耳邊低聲說:“他寫得也不錯啊。”
我微笑點頭,心底卻更生警惕。
人皆說詩言志,嚴愷其人甚有風骨。
這樣的人對明於遠示好,明於遠會不會……?!
堂中袁嘉柏開猜:“這個射的也是‘石’了。”他笑道,“這個是山上石。”
凌雲哈哈笑:“太好了,平手!”
說着催歐陽宣佈結果。
歐陽微笑問袁嘉柏:“兩首詩裡,你看誰更佳?”
袁嘉柏沉思片刻,說:“第二首,狀寫山石,風骨崢嶸……”
凌雲笑着準備歡呼,不想突然飛來一物,不偏不倚落入他口中。
他一呆,差點兒嗆了,忙不疊地吐出,一看,一隻雪白的糯米細點。
他猛然擡頭,漲紅着臉怒指黃元。
衆人大笑,笑聲卻一發即收,又全注視袁嘉柏;
可憐袁嘉柏目不能視物,他不服氣地問道:“怎麼?我說錯了?!我還沒有說完呢!”
衆人又要笑,被歐陽伸手止了,他對袁嘉柏說:“沒什麼,你繼續。”
於是繼續:
“第二首狀寫山石,絕壁之上,崢嶸突兀;傲對風霜,終老蒼茫,見心性見風骨,很好。若僅從詩的角度而論,稍嫌刻露了些,不及第一首溫厚。總的來說,不失爲好詩。判爲平手……也不能算有失公允。”
嚴愷微笑:“柏兄所論極是,我這首露了筋骨,比不上……”
“哪有什麼比不上?比得上,大大地比得上!”凌雲比誰都大聲,又笑問我,“你說,比得上麼?”
我微笑:“嚴愷好風骨,簡非今天算是重新認識了。我寫的那首,難及嚴愷詩中氣勢,判爲平手,算是給我留了面子。”
嚴愷似乎想反對,被凌雲捂住了。
歐陽笑道:“好。此輪算平。”
結果,各飲三杯。
第三局,謎面:燭。
香點上。
寫了一半才猛然想起他們新補的規定:得有三首字面看來得是寫愛情的。
於是要了紙重寫;寫完一首,又怕不行,沒有細思,又補了一首。
差點兒來不及,紙被取走時,墨跡全然未乾;汗都出來了,真正鬧了個手忙腳亂。
嚴愷他們笑看着我,是笑我狼狽吧?
這次沒看到他們那邊是誰寫的。
這次變作三首。
歐陽一看,問我:“你確定要交兩首?能不能刪掉一首?”
我沉吟未答,凌雲已把它搶過去掛了起來。
他嘿嘿笑,說得理所當然:“就兩首,說好了,按猜錯的那首算。誰讓你先壞了規矩!”
我笑了。
輸與贏何足論?遊戲耳。
但歐陽不同意,他說:“以猜對的那首計。我們多人對你一人,本就極不公平,我這籤官不能太偏頗。”
凌雲不知是酒多了還是怎的,臉紅到耳根,這次他沒說話;
衆人默許。
袁嘉楠驚訝:“這麼敏捷?竟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寫出來兩首?嚴兄,這次你得小心了。”
哦,這次仍是嚴愷的?
嚴愷沉潭般的眼睛裡,似乎藏着什麼,他注視着我,笑了笑。
首先猜的是嚴愷所寫:伏案人不知,有物焚其心。一拂塵埃輕,曾共春夜深。
袁嘉柏反覆念着這四句,猶豫難決:“春夜,物焚其心……是燭?可看後兩句,輕如塵埃,拂去難尋……是燭灰。”
最後,他下了結論:燭灰。
衆人失望之色難掩。
我看着嚴愷,暗自懷疑他這首是不是有所指?
曾共春夜深,一拂塵埃輕……說的是明於遠麼?
那麼嚴愷這焚心之苦……
分神間,袁嘉柏已在猜我寫的:遭逢原一剎,長夜意如何?焚卻寸心去,爲誰清淚多。
袁嘉柏說:“燭與火的遭逢,註定了兩者無緣。落得寸心焚盡,徒留清淚點點。……世上看來頗多無望的感情,這首寫得十分動人。謎底:燭。”
凌雲十分不甘心,無聲催促歐陽快讀第二首。
歐陽看看我,讀出另一首:君是伏案人,我是案頭燭。默默意誰知?長煎愁一束。
袁嘉柏驚奇:“咦?這首與那燭灰竟有幾分相似。仍是燭吧。寫得很好啊,深情虛擲,令人惆悵莫名。”
袁嘉楠不解地看看我:“看你模樣,不似深諳情滋味的,怎麼寫得出來的?”
我暗歎。
沒有嘗過,就不能感同身受麼?
我心底飛涌上來一句話:歷二年終成。斯時月明如晝,胡沙似雪。驅馬夜馳數百里,遠思漸息。守默。
這段極小的文字,被宋言之刻在那個胡楊木雕的極不顯眼處;我因喜歡木雕靈動,摩挲日久才發現了這一行。
記得那夜燭火光中,我默坐良久,回首往日他待我之種種,始知他心思。
我有些後悔當初自己的遲鈍,卻又十分慶幸於自己的遲鈍。
後來木雕被我收起,再也沒有取出來看過。
但願他日重逢,他能徹忘了我,只是視我爲兄弟;
還有阿玉……
算了,不想。
那邊凌雲已找出了我謎中問題:“哈哈哈,我是案頭燭!這‘燭’字犯了謎面!歐陽,這輪就算平手,好不好?”
嚴愷笑得沉着:“凌雲別鬧了,輸就是輸。開始第四局吧。”
於是第四局。
謎底:蓮。
我苦笑。
這歐陽都制的是什麼謎?
我竭力去想是自己是一枝與現實毫不相似的蓮,又構思着一個與阿玉毫不相似的人,筆落在紙上,句句艱難:
我生明月浦,君生紅塵旅。知否君行處,一枝愁如語。
默讀再三,這寫的要是傳出去,人們會如何想?尤其是……
沉思很久,我決定放棄。
凌雲來收的時候,我已把紙折起收入袖袋,坦承自己寫不出。
“怎麼會?明明看到你寫……”凌雲說了一半突然頓住,打了個哈哈,“沒寫不出來?那就是說你自動認輸了?!”
結果,他們憑一首“有花初開日,葉葉流青陽。風翻一湖碧,枝上清露香。”被袁嘉柏猜出來謎底:蓮。
黃元被罰三杯。
酒罷,第五輪開始。
這次謎底竟是:禿鷲。
看看翰林書生們越來越緊張;想想也是,他們要是能贏了這一局,五局,雙方各贏兩局,一局平,總的來說就可以視爲平手。
凌雲自己不寫了,他在我面前晃來晃去,連聲問我:“這次的詩更難寫吧?你肯定想不出,對不對?”他還想再說,被黃元一把揪住耳朵,灌酒了事。
“來來來,別光喝酒,吃菜!”黃元扯下一隻燒鵝腿,塞凌雲口中。
凌雲嗆咳連連,卻仍堅持他的干擾大計,他取向那鵝腿,指着我:“你……你……寫不出來……”
我看着這個愛面子的傢伙,心底一動,決定與他開個玩笑。
香盡。
我把寫的交給歐陽;歐陽看了看,笑出了聲。
對面似乎猶豫了很久,也交了。
他們紛紛笑罵歐陽和凌雲:“以‘禿鷲’爲題,寫詩謎已不算容易,還要表面寫愛情的?!凌雲全是你這傢伙多事!禿鷲式的愛情是怎樣的?你們見過麼?!”
凌雲笑道:“放心,我剛纔已對他施過咒了,他肯定也寫不出。”
衆人又是一陣笑罵。
袁嘉柏已在猜他們寫的:晝夜經營苦,心意終難成。骨血相思裡,消得有涯生。
我笑看嚴愷他們,他們回以不自然的一笑。
“這個……”這下輪到袁嘉柏爲難,“通觀其意,晝夜經營,是在織網麼?可這骨血相思……難不成說的是蜘蛛?蜘蛛……晝夜盤算着的,盡是蠅頭蚊血……”
於是,袁嘉柏猜謎底爲:蜘蛛。
他們無奈地笑笑;
有人狠捋了凌雲頭髮一把,凌雲打不還手,笑嘻嘻與那隻燒鵝腿博鬥。
輪到我的。
歐陽忍住笑,念道:睥睨重霄上,扶風展翅長。凌雲千里志,堪爲陳屍忙。
他們一愣,轉眼看着凌雲,哈哈大笑。
凌雲猶不覺,舉着那隻啃了一半的鵝腿,也大笑:“怎麼樣?我說的吧,他寫是寫了,卻沒寫愛情!哈哈,平手平手!”
衆人指着凌雲,笑得更厲害。
凌雲莫名其妙,看看自己,又看看衆人,十分不解,他也不細想,催歐陽宣佈結果。
袁嘉柏在鬨笑聲中,堅持猜完,他笑道:“這首十分明白,寫的是禿鷲吧。睥睨重霄,扶風展翅。千里之志,只爲腐屍。可嘆可嘆。這詩大有警示意,做人若成這樣,當真無味透頂。”
說罷,解開眼罩,目光好巧不巧落在凌雲身上,他一愣,笑了。
衆人看着凌雲,又拍桌大笑。
袁嘉楠笑着讓凌雲自己讀一讀《禿鷲》詩。
“讀就讀!”凌雲舉鵝大嚼,十分灑脫樣,“睥睨重霄上,扶風展翅長。凌雲千里志,堪爲陳屍忙。凌雲……千里志,……堪爲陳屍……忙?!”
他看看手中半露的鵝骨,總算明白過來:“好你個小混蛋!竟拿我開玩笑!凌雲千里志,堪爲陳屍忙?!好好好,看我不打死你,讓你變個陳……”
他邊說邊向我衝過來,可惜出師未捷身先撲——被黃元一腳勾倒,踉蹌了幾步又被黃元笑哈哈扶起。
笑聲中,歐陽正要宣佈結果,外面卻急匆匆走進個人來。
“簡非?簡非在不在這兒?!”
衆人靜下來,看了看我;我看着喊我的人,笑了。
石癡王秋源。
他迅速打量場中,竟一眼看到了我。
我暗喝聲採,這一眼真算得雙目如射,精光奪魄。
再想他平日瘦伶伶石刻模樣,我笑嘆此人深藏不露。
歐陽他們可能認識他,漸漸坐正了。
他無視衆人存在,徑直坐到我身邊:“竟有墨有筆?!太好了!快快,替我寫幾個字。”
說完,將他那把竹扇遞給我,擦汗連連。
我笑問他,是不是又有人在盤算他的石頭了。
他苦着張臉:“唉,是啊。聖……那人不知從何處得知我有兩塊你送的石頭,堅持別的不要,只要它們。我百般懇求,拿別的石頭替換,可……那人堅決不答應。”
說完,捲起袖子,替我磨起墨來:“快快快,那人等得急!”
哦?何人竟把這石癡逼成這樣?
本事不小啊。
堂中諸人好奇地看着我們。
看來嚴愷也知道了王秋源的身份,他低聲問歐陽:“考清司王侍朗?這麼說……”
他看向我,臉色微變。
凌雲也直聲問道:“你……你真是簡非?”
“他當然是。”王秋源頭不擡,代我回答。
衆人僵了,神情各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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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準備開口,王秋源右手磨墨不止,左手拉我回頭:“好簡非,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快寫!要不然,那兩塊石頭就……就要沒了。”
說完,幾乎要哭了。
我看着這把青碧可愛的扇子,笑問:“你捨得把它送人?”
可憐王秋源頓了頓,嘆息道:“沒法,我更捨不得那倆石頭。”
我一笑,不再說話,想了想提筆在扇面上寫了七個字,遞給他:“看看,行不行?”
他接過去讀出了聲:“石不能言最可人……石不能言最可人……這……這下怎麼辦?”
他嘴裡喃喃有聲,卻聽不見說的什麼,最後,聲音沒了,他捧着那扇子,低頭默坐,恍如化石。
我輕推推他:“怎麼了?不滿意?不滿意我重寫。”
他驚醒般擡起頭,汗直往外冒,看來更着急了。他一把抓住我衣袖:“怎麼辦?現在這把扇子我也捨不得了……石不能言最可人……”
他突然不說話,瞪視我身側,又猛地站起來,手一伸,竟迅如閃電,轉瞬我手中竟多出一物事,他喜笑顏開:“快快快,重寫一句,我把這把送給……那……那人。”
我低頭看,笑了。
竟是黃元的扇子。
黃元瞪着王秋源半晌,大笑道:“好你個老頭!想不到身手這麼敏捷。來來來,咱倆比試比試。”
說完不等王秋源回話,伸手一抓,可憐王秋源毫無反抗之力,落入魔爪,狀如待宰羔羊。
黃元呆了,忙鬆開了手,結巴起來:“你……你不會武功?!抱歉抱歉,扇子我不要了,送你……”
王秋源不搭話,也顧不得整理凌亂的衣衫,又飛快磨墨:“快寫快寫,那人……不能讓那人久等。”
我展開黃元的扇子,哭笑不得。
雖是白色扇面,一字未着,卻油跡斑斑,還撕裂了一道。
王秋源顯然看到了,他呆呆地坐着,又霍地擡頭呆呆地看我,最後突然抓起我就往外走:“算我欠你了,簡非……可是隻有這辦法了……簡非,只有你能讓……讓那人改變主意。你幫幫我好不好?”
不知是不是酒氣薰的,我豪氣干雲,衝王秋源:“是誰這麼難纏?!你把他喊過來,看我如何教訓他!”
“是麼?行,我來了。你來教訓吧。”
隨着這清冷的聲音,一人雍容優雅,步進止善樓。
我□□一聲,恨不能立地飛遁。
阿玉。
作者有話要說:石不能言最可人,語出陸游詩“花能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特注。
另外,本章裡所有詩謎皆某簡手筆,請諸兄大力批評。
咳,這一章夠長吧?
諸兄節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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