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深轉

心思深轉

心思燭轉深

天在闌干角,人倚醉醒中。

柳三悄無聲息地過來點上宮燈,我約略正了正坐了幾個時辰的身子,又是一天了?

我將吏部呈上來的摺子批了放在案頭,都是些正常範圍內的人事變遷,沒有值得關注細究的。如果說有,就是簡寧的兒子簡非,被安排在倦勤齋。

爲什麼選在那兒?

倦勤齋,印象中我去過一次,當時我還是太子,去找一本圖志。那地方十分僻靜;殿內也很陰暗,一排排書格雖然擦得纖塵不染,但每個角落都滲透着濃重的陰鬱與冷清。

那兒,朝中無人願去;因爲他們在那兒遇不到皇帝,連渺茫的倖進機會也沒有,甚至終年見不到幾個人,——簡寧爲什麼要把惟一的兒子安排在此處?是想收收他的性子?還是避免惹出禍端?

理應不會。自從明於遠收了這個學生,似乎再也沒聽到過他滋事生事的傳聞。

有十年了吧?明於遠這人深沉縝密,極富謀略與手腕,說話行事滴水不漏,他會教出什麼樣的學生?又一個沉穩機敏、胸懷丘壑的簡丞相?果真如此,應當按排進戶部、吏部,爲什麼是倦勤齋?

難不成不堪受教?依他幼時行事來看,頭腦靈活花樣百出,堪稱聰明絕頂;是聰明無法用在正途?依明於遠的手段,十個簡非也翻不出他的手掌——明於遠沒有用心教?

……

“皇上,請用膳——”背後柳三輕聲提醒。

我向窗外望去,原來天已暗了。

宮中的黃昏最難捱。整個內廷靜無人聲,深淺不一的灰與藍充斥了所有的空間,最後會一點一點地被黑暗吞沒。今天這麼一分神,時間倒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窗外的風似乎有了些溫度,又是一年春天到了?

我看着柳三遞來的侍寢名冊,示意不用。

“皇上,您已一連多天沒有……”

“去換壺濃釅些的茶來吧。”我從書格里取出一本《抱朴夜譚》翻看。這書包括怪力亂神,鄉語村譚,以及作者自己親身經歷的奇情軼事,內容駁雜,聊可遣送長夜。

這天午後,我在琅環軒看書。突然外間有說話聲傳來,柳三要出去,被我制止了。

他們並不知道我在裡面,所謂不知者無罪,何必去驚擾他人?

不想這二人卻不是來看書的。

“……看來不是這兒……他們說簡非在某齋……名很生,似乎沒聽說過……”

“原來你拉我到這兒來,是尋他的?簡非簡非,這些天怎麼走哪兒都聽到這個名字?!就因爲他是簡丞相的公子,明國師的學生,所以人人都爭着說麼?”

“呵呵,董兄這態度奇怪。平時你明國師長明國師短的,只恨找不到結識明國師的方法,現在放着個現成的人選,你怎麼倒矜持起來了?”

“哼,像他那種靠父蔭上來的,董某我看不上眼。”

“看不上眼?據說這簡非長相極佳,這些天應卯處,不少人藉故拖延時間不走,還不就是想看他一眼?咦,這麼一說纔想起來,他似乎經常遲到……”

“那有什麼奇怪的?人家有個做丞相的爹,你我有麼?大丈夫立於世間,靠的是真才實學。你看明國師,那儀容風度,才真的叫一等一的好看,豈是某些繡花枕頭可比的?那種人不提也罷。你說……我要如何做,才能得到明國師的另眼相待?”

“這個……明國師這人眼界極高,朝中不少大臣想把女兒嫁給他,甚至還有鄰國公主求婚的,全被拒絕了。不過聽說他有子嗣,不知是何人所生了。”

“……是麼?”

“董兄,依我看你還是蠻有希望的。論長相,斯文清秀;論年齡,二十有五;論學問,我昊昂第一位狀元;論人品,有風骨有氣節……”

“咳咳,哪裡哪裡,胡兄謬讚,介甫慚愧。”

“不過,董兄如果要接近明國師,還得講究些策略。戶部有個年輕侍郎仰慕明國師幾年了,一直不敢開口,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看到他遠遠地過來,腿就發軟,一顆心跳得飛快,手心全是汗,話全忘了說’。有一次好不容易鼓足勇氣開了口,說出來的卻是‘明國師,你……吃了麼?’你知道明國師怎麼回人家的?他微笑着說‘吃?奉城今年蝗災,你們戶部想到辦法解決百姓吃的問題了?’可憐那侍郎一場春夢,被明國師這句話驚出一身冷汗。”

“我倒覺得明國師回得好。不過,不知道他喜不喜歡男的……”

“這就不知道了。你可以去問問簡非嘛。”

“……問他?他會知道?”

“據我所知,豪門貴族子第,十三四歲就有專人教他們男女合歡之道,身邊美婢麗姬不在少數。所以作爲相府公子,他老師的喜好他應當是瞭解的。”

“……簡非……哪兒可以找到?”

我“啪”地放下書,外面立刻沒了聲音,跟着腳步聲響起,越來越遠。

終於耳根清淨。

這已是第幾次了,聽到關於簡非的議論?幾乎無一例外地讚歎他的容貌風度氣質……容貌可能得之天生,這風度氣質最能見學養,十年時間,明於遠能令那頑童脫胎換骨?

我站起來往外走。

他長得好不好都與我無關。慕容氏與簡氏的關係雖然代代相傳,不過這一代,會中止在我手中。想起深宮中寂寞的母后,我更有理由堅信。

奏摺堆如小山。

我埋頭批閱,從白晝到深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是我的責任,不管我願不願意。

又是一個黃昏。我踱到興慶宮的窗前,看着天空被冥色一點一點地淹沒……

長夜將近。

我不快樂麼?我不知道;我快樂麼?我其實也不知道。

午後。

這一段時間整個皇宮十分安靜。我信步徐行,沒有目的地。路的盡頭,分出了兩條路,一條向南,大道平直開闊;一條向東,小徑曲折幽深,兩旁纖細的竹子碧森森。我折向東,竹林裡的小徑上佈滿厚厚的苔痕,陽光從竹葉間篩下斑駁的光影,微涼的風從葉片上滑行而過,一路留下沙沙的輕響;我靜立其中……想不到宮中竟有這麼個所在,這些竹子是新近移栽的?可是看這小徑上的苔痕,顯然是長年人跡罕至纔會如此。

突然竹徑深處傳來一陣陣笑聲,靈動清澈,十分酣暢淋漓、不受拘束。

皇宮中,誰會這麼笑?誰又能這麼笑?

循着聲音,我走到門前才記起這兒是什麼地方。

倦勤齋。

然後,我就看到了他。

不知何時,這兒竟變得如此明亮。窗戶輕開,絲帷風捲,一隻煙青瓷瓶,白色盛開的花在和暖的風中搖搖曳曳。

陽光靜靜地照着窗下的那個少年頭髮上身上,竟似淡籠着瑩白潤澤的玉光。看不見他的臉,他正在撫桌大笑,單薄的身子幾乎沒貼到桌面,全無形象可言,可那無憂無慮的笑聲像極了明朗純淨的陽光,一下子可以驅散陰鬱冷澀。

他的身旁兩名年少內侍,全齔牙咧嘴笑得前仰後合,臉上被畫得十分……古怪。筆法嫺熟,筆意誇張,畫確實……令人發笑。

可也不必笑成這樣吧?讓人無端替那玉一般雪白纖細的手腕擔心,吃得消他自己這麼拍桌麼?

可不知爲何,我竟也忍不住想笑——他一會兒擡頭看到我,會不會傻了?

似乎終於笑不動了,他慢慢坐正,視線對上我的,他一愣,立刻微笑着站了起來:“歡迎,簡非在這近兩個月了,還是頭一次見到兄臺這樣出色的人物,不知如何稱呼?”

想不到世上竟有這麼清新脫俗、出塵的風姿,難怪那些人談起他相貌如何出色時,除了“好看”二字外,竟似人人詞窮。這樣的容貌確實難描難畫,難以形容。還有他的聲音,清澈明淨輕靈空遠,一如……他的模樣。

更令人動容的是他身上散發出來的自然真率與友好,令人不由自主地跟着輕鬆起來。

還有,他剛纔稱我什麼?兄臺?這小傻瓜竟沒瞧出我是誰麼?嗯,不怪他,我的衣着確實看不出來。

我突然覺得這樣也好,免得知道了拘束,變得與那些朝臣們一樣,唯唯諾諾謹言慎行,那簡直無趣之極。

他自自然然地問我名字,將阿毓聽成阿玉,顯然沒有往慕容毓上去想,只是笑道:“阿玉?好名。謙謙君子,溫溫如玉”。

我不由微笑,心裡興味漸濃。

他吐屬清雅,舉手投足皆成風景,……實在讓人無法與十年前的簡府小魔王聯繫起來。另外,誰說他不學無術的?

當他把松子糖遞到我面前,卻不等我拈,先迫不及待拈一顆放進自己嘴裡……瞧他這神情,我再次微笑——二十四年來,誰敢這麼冒裡冒失、熱情友好地請我吃過東西?看來他真拿我當值得交往的朋友看待了——我其實並不喜歡甜食,還是拈了一顆……味道出乎意料,很不錯。我順手把他貯糖的鐫花白胎小瓷瓶拿過來,放進自己的袖袋。

他並不在意,相反,似乎很高興我喜歡它。他的眼裡毫不掩飾,全是對我的好奇。然後就興奮地拉住我的手臂,邀我一同下棋,……他對所有到這兒的人都同樣熱情麼?

我還是答應了,然後,十分迅速地輸了——他簡直眉開眼笑,滿臉孩子氣的狡黠與惡作劇又將得逞的興奮,提筆就準備往我臉上畫;旁邊那兩個內侍驚駭欲絕,眼眶瞪得要裂了,想提醒又不敢。

可這小笨蛋察覺不到,右手輕擡起我的下巴,左顧右看,似乎想找下筆處……極清的氣息若有若無地傳來,令我無端想起白蓮雅素絕塵的風姿。

他指上的溫度如一線光,照進某個塵封陰積的世界,似乎第一次我感到這個裡面竟然也有血有肉,有鮮活的生命存在。

……有些什麼已開始甦醒。

夜已經很深,我站在窗前了無睡意。藉着冰藍的月光,我看向掌心,一枝墨梅,枝勁花瘦,有骨有香。

他最終沒有在我臉上畫畫,而是拿起我的右手,畫了這枝梅。他笑道:“阿玉,其清如梅。”看着他純淨天真的笑容,我的心情變得說不出的愉悅。

要怎樣的保護才能形成這樣的性格?坦誠大方,友善溫厚,毫無心機……但同時也是個小笨蛋,我忍不住微微一笑。

“皇上……三更了……”背後傳來柳三低低的提醒。

竟已三更?

我泡在溫泉裡,掌心的梅漸漸變淡,再變淡,淡到再也看不見,我心頭的某種意念卻一點點聚積起來。

“歡迎阿玉前來報仇。” 我離開時,他是這麼笑嘻嘻地對我說的。

呵呵,小笨蛋,我肯定會去的。

我過了好些天才重新前往倦勤齋,沒有別的原因,只想把再次見他的期待延伸拉長,如同面對一樽醇厚的酒,一點一點地去品才能品出它的無上滋味。

絕妙好文,值得一字一字地反覆研磨推敲。

果然。

我在林木參天的院外,就聽到裡面的追逐笑鬧聲,心裡不由也是一陣輕鬆。

“阿玉阿玉,快快救我——”我才進去,他已大叫着撲到我身後,抓住我的手臂,氣喘得宮外都聽得見。

今天我有意反客爲主,就想看看他惱怒、不開心了會如何。我問他畫是跟誰學的,畫出來的畫爲什麼不想讓人看到……他沉默,一臉鬱悶地跟在我身後。

我在他的椅子上坐下,伸手讓他坐在我對面。結果他坐下去才後知後覺地醒悟過來——他雙眼瞪圓了,瞧着我的模樣,令我懷疑他下一刻就要動手把我拽離他的椅子。

結果他只是抓起茶盞一頓牛飲,彷彿想通過水把一肚子氣壓下去……看來效果並不理想,他挑釁地問我:“阿玉,你今天是不是報仇來了?我還以爲你不來了呢。”

可惜長得太好看,所以此刻他看上去如同小孩子在賭氣;連喝水也像小孩,喝得嘴外面也是茶……我擡身將他脣邊的茶珠擦掉了。

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彷彿十分不明白我今天的舉動。

“你等過我?”我問道。

本是一句玩笑話,我突然很想知道答案。

他氣呼呼地說:“是的,我望你來過,還以爲你不敢來了!”

我笑了。

哪知他卻耷拉了腦袋,垂頭而坐神情沮喪鬱悶,纖瘦的身子竟顯得有些孤單……我突然想把他擁進懷裡;他對我的接近顯然沒有預料,閃避時差點兒摔倒了——我伸手一撈,把他攬到跟前,輕聲問道:“怎麼了?”

——絕塵的容貌,柔韌纖細的身子,不掩半點心思的明淨……我的手臂不知不覺收緊了。

哪知他卻完全不解我的舉動,把我用力一推,反問道:“阿玉,你今天才古怪,你這是怎麼了?”

想不到他竟如此單純懵懂……我的心情突然變得說不出的愉悅。

“阿玉!”這小笨蛋終於發火了,惡狠狠地拉着我下棋,宣佈今天一定要畫花我的臉。

呵呵,他一定不知道我這些天琢磨過五子連珠的規律。

五局三勝制,我贏了前面兩局,原本可以贏第三局,可是看着他被風吹起的細軟的頭髮,暗自緊張而又全神貫注的模樣……我輸了後三局。

他鬆了一口氣,眉花眼笑地站起來,取過筆,擡起我的臉,就得意地準備畫。

接觸到他手指的溫度,一種極陌生的酥麻感自心裡漾開,我不受控制地輕顫了一下。

他卻以爲我害怕了,只差沒哈哈大笑……這小笨蛋。

結果,他仍然沒在我臉上畫,——大約惱怒於自己的下不了手,他狠狠地在我手上畫了一隻羽毛凌亂的鬥敗的公雞。

然後,他盯着這隻公雞大笑起來,所有因我而起的鬱悶煙消雲散……我再也忍不住,一把將他緊緊抱在懷裡,他掙扎,我說:“權當安慰我吧。”

“別想,”他得意地推開我,“看你下次敢再來下棋。”

呵呵,小笨蛋。

今天的奏摺我花費了很長時間才勉強批完,稍分神就會想起白天翰林院中聽到的議論。

仍是午後。春末夏初,翰林院林木蔥鬱,如水清蔭映入紗窗內,滿室涼沁的綠意。

我在窗前翻檢他們正在修撰的史冊,原本沒有在意外面的說話聲,直到“簡非”二字飄入傳來,我手中一頓。柳三站在我身側,恍若未聞。

朝中品階較高的臣子一般在京城都有自己的宅第,所以中午他們多半會回去;品階低的置不起住宅,而且應卯處對他們覈查較緊,所以中途不敢離開;看來午後上司不在,倒成了一些人閒談的好時間。

聽聲音竟還是上次琅環軒中二人。

“董兄,聽說你拿着一幅字找過簡非?他如何評價的?”

“他評價?起先他將我的字展開來看,‘咦’了一聲,神色之中有一二分怔忡,接着又看了一眼,笑道‘好字好字’。我口頭上還是要謙虛的,所以問他這字可看得,哪知他笑嘻嘻地說‘看得看得,董狀元的字真是好啊,個個又大又黑。’我……”

我一時沒忍住,笑出了聲;還好外面有人笑的聲音比我大多了,那人“哎呀哎呀”又笑又咳,好不容易停了,似乎想想仍然覺得十分好笑,竟又大笑起來。

“可惜了簡相那麼清雅的人品,竟生了這麼個……”

“董兄……”那人終於不笑了,語聲中卻仍帶着幾分殘留的笑意,“簡非可能少年心性,正是貪玩的時候,難免靜不下心來練字。你想啊,明國師的書法在我昊昂罕有可比,他是明國師的學生,將來未必不會練成;縱使練不成,品鑑的眼光也應當不會差……好好,董兄別忙着橫眉瞪眼的,後來你有沒有請他引薦明國師?”

“……哼,這一點他倒沒有推辭,幫我約了明國師在蘭軒聽鬆閣會面。”

“哦?這麼說你見過明國師了?想必董兄一定會請明國師賞鑑你的書法作品了?嘿,董兄有沒有藉機嚮明國師暗示你對他的仰慕之情?”

“唉,我倆自小一處長大,所以我也不瞞你。約是約了,我見也見到了,可是明國師的態度十分冷淡疏遠,對我那幅字的評語就兩字‘扔了’……哼,你要笑就笑吧,何必憋得滿臉通紅!”

“咳咳,董兄別生氣。明國師或許是跟你開玩笑的。對了,簡非當時在不在場?”

“……在。他坐在明國師的對面,支撐着下巴,笑嘻嘻地看着我們……那模樣說不出的可惡。”

“可惡?他嘲笑你了?”

“我當時正十分尷尬,他笑着拿起一碟點心,說味道不錯,要我嘗。什麼味道不錯?我心裡又酸又苦又難過……你說,他不是在譏諷我又是什麼?!”

“董兄或許誤會了?據我所知,他待人無論品階出身,十分熱誠真率的……好好好,不誇他,你看你急眉赤眼的。明國師呢?他什麼反應?有沒有訓誡簡非爲人要寬厚?”

“……唉,最令我不好受的正是明國師的態度。你沒看到明國師待他……那種即使犯了天大的錯也會溺愛包容的目光……如果他那樣看我,我會……心跳腿軟……可他看都不看我……”

我不由一怔。

明於遠?

……他二人?

應當不會,即使明於遠對他有意,那小笨蛋……我想着他當時被我抱在懷中的反應,不像知曉□□的……

“……那簡非的反應呢?”

這正是我想知道的。

“……十分輕鬆自然,沒有學生對老師的那份拘束與恭敬。”

“……”

想到他問都不問我的身份來歷,待我如同朋友的態度,……那小笨蛋大約對誰都是一派自然大方吧?

如果他知道了我的身份,會不會仍像前幾次一般待我?我在心中沉吟,要試試嗎?夜已深,我仍然難下決定。

如果從此他待我如那些臣子一般,言語無味恭謹守禮,還有什麼意思?但我不可能總瞞着身份;還有他對明於遠究竟什麼態度?

——先看過再作決定不遲。

這天我故意挑了散值前去倦勤齋,正要進去,看到明於遠在裡面。他二人一坐一站,坐的是簡非,明於遠站在旁邊微低了頭不知在說什麼,那笑容眼神……認識明於遠十多年了,我從來不知道他竟有如此溫柔的一面。

簡非微仰了頭看着明於遠,也在笑,笑容……明淨天真,無絲毫羞澀之意。被這樣灼熱的目光注視着,他竟看不出來……小笨蛋果然還是小笨蛋。

很好。

我不禁在心底微微一笑。

可他接下來的話,聽得我一愣。

“我想去□□招看看,你帶我去好不好?”

那種風月地方?他想去做什麼?瞧他小小尖尖的下巴微揚着,完全是一副“你不帶我去,我就自己去”模樣,居然一點也不羞慚臉紅。

哼,你敢去。小笨蛋應當給些教訓纔對。

“據我所知,豪門貴族子第,十三四歲就有專人教他們男女合歡之道,身邊美婢麗姬不在少數……”那天聽到的這句話突然冒出來,難道他所有的天真全是僞裝?

……不像。

再看明於遠,眼底的錯愕之色十分明顯,顯然也沒料到他會提這種要求。

嗯,看來這只是小笨蛋一時好奇。

“簡非,你想去看什麼?如果想看姑娘……對了,朝中不少大臣有意把女兒嫁給你,你現在有沒有中意的?爲師幫你參考參考。”

我發現小笨蛋紅了臉,神情十分古怪,還連打了幾個寒顫,左手在右手臂上拂了又拂,似乎身上起了無數寒粒。

“三年前我就說過,不會娶任何女子……天,不說了不說了。”

我微笑。

明於遠卻在繼續:“傻小子別害羞。對了,如果你以後有了孩子,就叫……家明,如何?”

家明?

這什麼名字?還有,明於遠眼神中隱約的緊張與試探又是何意?

簡非的反應也古怪。

“明於遠,不許再提什麼孩子!”他突然一愣,怔怔地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語起來,“家明?家明……家明……這人應當是熟悉的,可是,我怎麼記不得他的模樣了?只記得他教給我很多……”

他剎那頓住,略疑惑戒備地看了看明於遠。

明於遠眼底的笑意越來越深,似乎對簡非的反應十分滿意似的。

“傻小子——”他低笑着拍拍簡非的頭,“這回真是完完全全的傻小子了。”

“明於遠,我傻也是被你拍傻的……”

我轉身走出好遠,仍能聽到他無憂無慮的笑聲。

另外還有這個家明,這當中有什麼玄機麼?

……明於遠。

想到他的眼神,想到簡非在他面前的輕鬆,話語神情中對他的孺慕與依賴……我突然不想再掩瞞身份,找個機會向簡非挑明瞭,趁他現在還混沌懵懂情竇未開的時候。

趁一切還來得及。

機會很快就來了。

翰林院裡的五品侍講,每隔七天就要在宮裡輪值,以備皇帝顧問。這天,輪到的是簡非。

十五,月明如晝。

宮中因防走水,所以各處禁燈火。我走進他的住處時,他穿着雪白的裡衣沐在月色裡,似乎在神遊,我故意放重腳步,他竟沒聽見。

原來他雙眼輕閉,神情淡遠,似已進入禪境;月華如水,他如一支絕塵的白蓮……

我坐在他牀頭靜靜地看着他,心底一片安寧。

他慢慢睜開眼睛,又眨了眨,似乎在適應室內的光線;突然他渾身僵直,睜大了眼睛看着我,……我一把掩了他的嘴巴,不讓他喊叫出聲。

他身子直顫,看來被我嚇得不輕;我輕輕拍着他單薄的背,心中歉意更深,不由在他耳邊說道:“別怕別怕,簡非,是我……”

他仍然像從冰水池子裡爬上來似的,目光緩慢僵直的轉到我臉上,“阿玉?”

他突然發火了,撲過來抓住我的肩就是一陣搖晃:“你知不知道你剛纔那樣是要嚇死人的?”

好了,活轉過來了。

我心裡一鬆,不由拍了拍他冰涼的雙手,“是我不好……”其實,我更想做的是把他抱在懷裡。

他準備下牀,被我制止了;他也沒再堅持,只是隨手拿了被子抱在懷中,尖尖的下巴擱在上面,隨意問道:“阿玉,這麼晚了,你怎麼……”

我沒有回答,坐在牀頭靜靜地看着他。

他驀的坐直了,眼神也跟着發直,纖細的脖子變得僵硬,接着,是滿臉的不置信與……逃避,似乎想把某種念頭驅除出去。

顯然他已猜到我的身份,看來,今夜他已接連被我嚇了兩次,我突然有些不忍心點明,於是轉移了話題:“你總抱着被子做什麼?”

他脫口而出:“啊?我在牀上就喜歡抱住樣東西。”

我笑了,想像單純的他抱着某樣東西睡覺的天真模樣,我的微笑加深。

可是,他的話卻少了,變得拘謹小心起來,坐在我身邊一動也不敢動,我心裡陣陣失落,溫和了聲音說道:“記住,我是阿玉,你是簡非,我惟一的……嗯,學生。”

……還好,他笑了。

我微鬆一口氣,笑道:“簡非,這樣的夜晚,我們是不是應當喝點什麼?”

我原只想輕鬆一下氣氛,我猜他肯定會喝酒,因爲我當初學飲酒,也是明於遠教的。

不料他卻堅持不同意,我以爲他終究還是在心裡疏遠了我,惆悵失落之餘,又有幾份不甘,於是追問他拒絕飲酒的原因。

最後,他似乎被我逼急了,又一次脫口而出:“不知道。老師只是關照我不要在別人面前喝酒,不要讓別人看到我喝醉的樣子。”

“你在明於遠面前喝醉過?”

“嗯,那年他生日,我喝了一杯就醉了,醒來時在他房中……”

我腦中迅速閃過他醉了睡在明於遠的牀上、抱着明於遠的樣子,不禁怒意潛生,一把抽了他懷中的被子,問道:“你向來在牀上喜歡抱住樣東西,嗯?那晚你抱的是誰?”

不等他回答,我將他壓倒在身下,哪知才貼近他纖細單薄的身子,想完全擁有他的慾望竟潮水般奔涌而來。

這小笨蛋卻完全感覺不到,只知在我身下拼命地掙扎;我倒吸一口涼氣,雙手抱緊了他低喝道:“別動!”

哪知他惡狠狠地回道:“你才別動呢!阿玉,你小子給我讓開,要不然,我……”

這……小笨蛋!

我心頭又酸澀又微甜,只想就此擁着他直到永遠。

顯然他不這麼想,見掙不出我的懷抱,竟張口就咬。

我肩頭一疼,心裡卻變得十分愉悅:明明已知道我的身份,還敢用如此態度待我……我果然沒有看錯他。

我笑道:“嗯,還好,這會兒你越來越有簡非的樣子了。”

“什麼樣子?!”

想不到他在如此處境下還敢怒意勃發,我心神一漾,再也忍不住,吻向他柔軟纖細的脖子。

我立意要挑起他的慾望,所以沿着他的頸側一路向下極盡所能地挑逗,哪知他完全青澀生嫩的反應令我差點兒迷失、失控;他的身體顯然還在沉睡中,而他,只會在我身下邊掙扎邊連連喊道:“阿玉,阿玉,你小子給我讓開……”

話是狠話,卻帶着哭音。

我心底一軟,慢慢放開了他;他終於不動了,雙眼大睜緊張地盯着我,那稚嫩生澀的模樣令我又想……我忙背對着他坐起,深呼吸再深呼吸,過了好久才平息了體內潮涌的渴望。

想不到他還是被我嚇出了病,一連兩天昏睡不醒,直到第三天才退了燒。何清源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懸着的心才漸漸放下。原本想去看他,可昨天簡寧進宮,容色雖溫和,但話裡的意思卻明顯不過。

“皇上,非兒他還是個孩子,並不知道慕容氏與簡氏的那份約定。將來他如果喜歡上皇上,臣自然欣見其成;如果他不喜歡……臣懇請皇上能稟承十年來您所堅持的事。”

是的,看過了父皇爲簡寧患得患失,看過了他二人之間的合合分分,看過了母后的傷心憔悴,十年來,我一直堅持要在我這一代中斷與簡氏的姻緣盟約。想不到先祖們結下的血盟竟真的難以抗拒,如今這盟誓也變成我的宿命,自從第一次見到那個小笨蛋,就再也忘不了。簡氏幾乎代代單傳,但奇妙的是代代皆爲男丁,所以簡氏與我慕容氏的關係維繫了兩百七十年。

其實,沒有這份盟約,我也肯定忘不了他。放眼天下,有多少人能像他這樣一派天真純出自然?像他那樣善良真摯毫無機心?

所以,我平靜地對簡寧說:“簡相,不管父皇曾給了你怎樣的詔書,只要我慕容毓活着一天,就要定了簡非。正如你所言,簡非還是孩子心性、情根未萌,所以,朕不能再失先機,不管用什麼方法,朕一定要讓他心裡有朕。朕已錯過了前面的十年,不想因此再錯過一生。”

“皇上,非兒喜歡上皇上,臣就贊同皇上。”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簡非不愛我,他就會極力幫他的非兒反對我了——簡寧護子天下皆聞,也只有他纔會說出如此大膽的話。

我知道他那兒另有一份父皇給他的、傳位給阿敏的詔書,爲了要回這份詔書,強悍的父皇最終落得鬱怒傷心,一走就是十二年。我就不相信簡寧這些年能夠真正安寧,可爲了他的兒子,他竟一句服軟的話也不肯說。他是拿穩了我慕容氏不會把他簡家怎麼樣吧?的確,我父皇固然割捨不下他,照現在來看,我又何嘗會傷害簡非?

我看着面前這位外表清秀溫雅的丞相,不由暗自慶幸,那心思單純、溫厚的小笨蛋不像他的父親。

我突然想替父皇出口氣,因此微笑道:“簡相可能有所不知,朕的母后昨日收到父皇的書信,父皇說他不久就要回宮。”

我看着這位秀雅的丞相變了變臉色,嘴角漸漸泛白,卻微笑道:“恭喜皇上,一家終於可以團聚。”

我微笑:“謝謝。”

簡寧的神情很快恢復正常,又變回護子心切的父親:“臣懇請皇上能尊重非兒的意願……”

我微笑道:“都說簡氏與慕容氏相處時,上一代如果是簡氏處於強勢,下面的這一代必然會處於弱勢,所謂天理循環。不過簡相放心,朕不會恃強凌弱,欺負他的。”

簡寧也笑道:“水軟石硬,流水卻可以磨蝕石頭。弱勢之人如能善用他的弱,未必不能變成另一種強大。”

我微笑:“簡相好比喻。不知簡相有沒有教會簡非這個道理?依朕看,縱使教了,容易心軟的簡非大約也不懂得去用。不過簡相放心,不到萬不得已,朕不會去利用他的心軟。”

簡寧深深看我一眼,卻什麼也不再說,溫和地告退。

我在窗前負手靜立,不得不佩服簡寧的厲害。他臨去那眼神,分明在說“非兒縱不懂用,你呢?你真狠得下心來逼非兒麼?”

……其實我不知道。

長夜漫漫,我在窗前看書,卻長久沒有翻頁。

“皇上,這是新做的蓮葉雲糕,您要不要試試?”柳三將一碟細點呈上來。

我想着某個喜歡甜食的小笨蛋,隨口問道:“甜的鹹的?”

“……甜的。”

我看了看柳三,柳三垂手而立,面上除了恭謹之外還是恭謹,我放下書卷拈了一塊嚐了嚐。居然味道清麗如蓮,入口甘甜清鮮……那個小笨蛋一定喜歡。

不知不覺,我竟吃完兩塊,發現甜點似乎也並太不難吃。

等他好了後,邀他來宮中長夜對飲,一定是賞心樂事……

“老師只是關照我不要在別人面前喝酒,不要讓別人看到我喝醉的樣子。”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這句話,他喝醉了究竟是什麼模樣?爲什麼明於遠竟不肯讓別人看到?

試過就知道了,他再不肯喝,讓他喝一杯的辦法還是有的,正好宮中有後勁最足的沉酣酒。顧名思義,沉酣酒一杯即能讓人沉醉,如沉迷於一場好夢,尤爲難得的醒後不傷腦不傷身。

可他卻稱病在家不肯來朝中了。何清源不住拿袖子擦汗,“皇上,臣敢保證簡侍講已痊癒。可他稱頭疼,這個……無從查檢,臣實在無能。或者,請皇上寬限幾天?簡侍講心思單純,他……”

我看看何清源,他向來對我十分忠誠,想不到這次與簡非接觸了不到一天,就開始爲他求情……小笨蛋的本事真不小。

我說:“那你就待在他身邊,寸步不移,記住,要不厭其煩地提醒他靜養,直到他頭不疼爲止。”

第一天黃昏,何清源面色爲難地回來了,帶回來一幅畫:

一隻小鳥被囚於籠中,面對廣闊的天空,悠然神往狀。

筆觸簡練,極其傳神……有趣的小笨蛋。

我微笑:“他今天做了什麼?”

“看書,練字,彈琴。”

“如何?”

“簡侍講看書十分專注;他的書法秀逸溫潤,風神妙絕;琴音高妙,清氣流轉……曲子落寞了些。”

呵呵,又大又黑,自是好字?這個促狹的小壞蛋。

……曲子落寞?我心念一動,回了幅畫給何太醫。

畫中,明山秀水,林木蔥鬱,一隻小鳥自由地嬉戲其間。我想了想,又在小鳥的腳上畫了一根細不可察的線。

第二天黃昏,何清源回來了,一邊擦汗一邊遞過來一幅畫:困獸一隻,肌肉怒張。

我輕笑出聲。

想不到他竟如此活潑。

很好很好。

我回了一幅:陽光下一虎側臥,意態悠閒;與他的困獸迥異其趣……可惜不能親眼看到他生氣時雙目圓瞪的模樣,心頭不免有些的遺憾。

第三天何清源臉色忽紅忽白,我看着手中的畫,大笑起來。

畫中是憤怒的小壞蛋,一手持刀,一手抓住何清源的頭髮,作欲割狀。

看來被何清源氣得不輕。

我心念一動,問道:“他沒有爲難你吧?”

“沒有。簡侍講心地十分寬厚,雖然惱臣日日緊隨其後,卻從未惡言相向,頂多有些孩子氣的捉弄。比如故意讓臣磨墨,請臣去跑腿傳話,還有,就是讓臣燒水給他沏茶。”

何清源大約自己並不知道,他說話時滿臉微笑的慈祥模樣。

我微笑:“燒水?這個是你的老本行,煎藥煮水,你應當駕輕就熟了。小……他真會人盡其材。”

“臣慚愧。臣一共燒了三次水,第三次簡侍講才滿意了。”

“……他有意刁難?”

“不是。臣十分佩服簡侍講。第一次煮水,臣邊煮邊分神,水沸了一會兒才發現,結果,簡侍講一喝即知,說水煮老了,讓重去煮;第二次,臣守着不敢鬆懈,看着開始翻細泡就取了下來,結果他一喝說煮嫩了,還沒真正沸……臣佩服得五體投地;第三次他終於滿意了,看了看我,頗爲不過意地笑道‘何太醫辛苦了,坐下來喝一杯茶休息會兒。’那茶……味清韻永,雋品。”

我看一眼何清源,不知何故他滿臉笑容、無限回味的模樣,頗令我有些不順眼,於是提筆畫了個頭發被剃光的何清源,想想又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胡亂塗了些墨跡,最後寫了四個字“但隨卿意。”

我遞給何清源讓他帶給小笨蛋。

何清源終於笑不出來了。

第四天,何清源居然回來得很早,這次帶回來的畫是:一隻憤怒的小動物,橫眉豎目,雙手叉腰,怒喝狀:“阿玉,你小子等着,我來了——”

顯然他鬱悶已到極點,字寫得全然不顧章法,卻勾劃淋漓,氣韻飽滿,極其灑脫率性。

我細細讀着這一行話,不知不覺溫柔溢滿心間。想不到這世上,竟能有人如此出肺肝以相示,如此坦率真切、表裡澄澈。

剎那間我竟動了成全他的念頭,給他想要的自由。

第二天他果然到倦勤齋了,我忍了很久纔沒去看他,直捱到黃昏,才着柳三去宣他進宮。

我突然有些忐忑,不知道他會用何種態度對我。

很快我就知道了。

他居然態度恭敬疏遠,自稱臣子,跪拜如儀。

我心裡微微一笑,改變策略裝恭敬順從了?好吧,那我就看看你能堅持多久。

他雖然跪着,我卻有理由相信,他心中不安害怕是有的,但他的精神一定站得巨人似的。

我看着瘦了不少的小笨蛋,忍不住踱到他身邊,擡起他的下巴想看看他,結果我還沒有開口,他卻一聲驚呼:“你怎麼瘦了?”

我忍了好久纔沒有笑出來,心情說不出的愉悅。

在他明澈的世界裡,從來沒有想到過記恨吧?他眼中,我大約不算好人,可他仍然一開口就是關懷。

這已足夠了,單這一點已勝過世人無數。

雖然他立刻露出懊悔之意。

我打定主意要他充分展露本性,於是冷冷問道:“你在害怕?”

“臣不敢。”

我拿出他那幅上書“阿玉,你小子等着,我來了——”的畫,問道:“不敢,這是什麼?”

他看了看,回我一句“臣惶恐。”

小笨蛋連裝都不會裝,臉上哪有半分惶恐之意?

不過我發現,裝聽話的小壞蛋其實也蠻有趣。

“擡起頭來。”

他果然擡頭。

我問他是不是打算一直這麼恭謹、不違拗,結果他傻了,看着我不知如何回答,滿臉是被我洞悉了心思的懊惱。

我實在忍不住,轉過身去笑了。

我的語氣卻一如既往地冷:“我看看今天你能恭順到什麼程度。過來——”

他過來了,停在一米處;

我要他再近點,結果他移了半天,停在半米處;

我要他再近點,這次他站在暮色裡沒動,纖瘦的身子顯得十分孤單,神色茫然彷徨……我差點兒沒上前擁他入懷。

不過這樣一來,就無法探出他真正的品格。於是我提醒他道:“你準備違拗了?”

他終於來到我面前。清麗的蓮的氣息傳來,我禁不住心神一漾;他卻突然向後退去,我伸手捉住他單薄的肩膀,說道:“幫我寬衣。”

結果,他想都不想,就是“不!”

果然,看來快要裝不下去了。

我冷冷問道:“哦?你想清楚了?”

看得出他在努力地想,眼裡是越來越深的茫然,神情脆弱得令我不忍再繼續;可他瞬間竟似下了決定,微踮起腳開始解我領口的暗釦,雖然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手指連釦子都抓不住……我終於忍不住,一把抱住他。

他大驚,既而用力掙扎,我鬆開手,問他:“開始違拗了?”

“是的,違拗了,你待怎地?!”

他所有的害怕彷徨全都消失不見,剩下決絕勇敢,在我面前昂然靜立。

我欣慰地笑了。

他疑惑地看着我,我不由重新抱住了他,低聲在他耳邊說:“我很高興。”

高興你果然是這樣的人,那個黑暗中被我逼急了,惡狠狠地咬我的小小少年。我其實比你更害怕,害怕最終逼出來的是曲意承歡的怯懦、卑微、奴性的靈魂。

我不顧他的掙扎,緊緊地抱着他。

他悶在我懷裡問:“阿玉,你究竟想怎樣?”

我說出心底的渴望:“我只想你是簡非,我是阿玉。”平等友善不拘形跡無話不談,永遠不要像他人一樣,把我當作帝皇。

他想了想,答應道:“可以。”說完,又問我,“站到現在,累了,我可以坐下嗎?”我還沒回答,他已笑着坐下了。

可是閒談沒多久,他就想回去;我自然不同意,沉酣未飲,你醉態未現,哪能放你走?

我告訴他此處是我寢宮,讓他去溫泉裡泡泡,他深深地看我一眼,似乎在看我有無別的動機,我坦然而坐。

於是,他雖有些遲疑最後還是去了。

我在另一處溫泉裡泡完出來,坐等。

聽到腳步聲,看着出現在面前的他,我不由笑了。

他穿的是我的一件白色衫子,在他身上顯然嫌大嫌長,越發顯出他的纖細。

我請他過來坐,案面上放着一小罐粳米粥,兩隻瑩白如玉的瓷碗,幾碟佐菜。他似乎決定以不變應萬變,所以坐下後,替我盛了一碗,又自己盛了一碗,態度自然從容。

可他吃的時候十分心不在焉,看神情似乎在想着……明於遠?

瞬間我下了決定,對他說:“我想知道你喝醉了到底是什麼樣子……”

結果他出神沒有聽見,等他反應過來時,沉酣酒已被我以吻的方式喂進他口中,他心慌之下盡數嚥了。

他幾乎是酒才喝下就開始眩暈,站都站不穩,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懇求道:“阿玉,如果我醉了,請你別……別…”

他的神色張惶到極點,掌心裡全是冷汗,清澈漂亮的雙眼漸漸變紅,似乎轉瞬就會流出淚來。可那尖尖小小的下巴卻微擡着,帶着幾分倔強與……不知所措。

我伸手把他摟進懷中。

這一次他竟沒有掙扎,乖乖地依在我胸前,溫順得像只還沒有長出爪牙的小獸。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笑了兩聲,像沉酣於夢中的孩子發出的那種笑聲,特別傻氣溫軟特別天真,讓人聽了不由想跟着微笑。

他慢慢轉過頭來,目光迷離,似乎在努力辨認我是誰。

我忍不住低聲問了出來:“我是誰?”

“……狐狸。”

偏偏這時柳三走了過來,輕聲道:“皇上,簡侍講醉了,最好讓……”

我還沒有回答,簡非已經沉聲喊道:“柳總管!”

我微怔。

難不成他醉了後會顯出兇蠻的本性?

柳三顯然也吃了一驚,躬身問道:“簡侍講有何吩咐?”

“我想問你,爲何幫着皇上欺負人?要不是你去宣旨,我現在肯定已在湖中泛舟了……”他突然轉向我,“我們……現在在哪兒?”

我心底一鬆,笑道:“舟中。”

哪知他反駁:“你也騙人。你以爲我真不知道?我們現在……是在宮中。”

他神情裡有幾分孩子氣的得意。

我不由笑了:“原來簡非這麼厲害。”

“厲害?好吧,阿玉,今天我讓你見識一下我的厲害。”說着,又轉向柳三冷冷地說,“柳總管,今天不罰你,難消我心頭之氣。”

柳三低頭道:“柳三願受責罰。”

他沉聲說:“真的?那你現在就從臺階下面一級級地蹲跳上來,記住,是揹着手、蹲下來跳,知道不?一級一級,不許一跳兩級。每跳一級,必須大聲說‘欺負簡非,我是壞蛋。’連繼跳十個……五個來回,聽到了?”

柳三爲難地看看我。

我忍笑,點了點頭。

柳三的臉色變了變,躬身道:“是。”說完走出,從宮前長廊上飛掠下去。

簡非走到我書桌前的窗口,看。

月光下,柳三果然揹着手、蹲着身子,一級級認認真真往上跳,一邊跳還一邊喊道:“欺負簡非,我是壞蛋。”

我看着平時不苟言笑、端肅沉默的柳三,實在不好意思笑出聲。

可是這個醉了的傢伙顯然沒有太多顧慮,他笑了,笑聲裡依稀是幾分醉後的恍惚。

“阿玉我發現,原來柳總管與鍾伯差不多。”他看上去像在耳語,聲音其實真不算小,清亮迷糊帶着醉意。

我低笑。

“你居然不認得鍾伯?嗯,你沒去過我家,下次你去過就知道了。那個自以爲十分威嚴、其實心腸比老婦人還軟的半老頭,就是鍾伯。”

——照這小笨蛋的話,柳三也是個心腸比老婦人還軟的半老頭?

月光下柳三仍在跳臺階,仍在一遍遍地喊着“欺負簡非,我是壞蛋”。

小笨蛋又笑了,細細的胳膊支撐着下巴伏在窗臺上向外望,看上去特別稚嫩瘦小。顯然,他已忘了剛纔的話。

我微笑,問道:“簡非,鍾伯如何有趣?”

其實有關這小壞蛋的一切,我都十分想知道,所以忍不住逗他說話。

他愣了愣,笑道:“啊?鍾伯。鍾伯的鬍子明明又短又稀疏,可他偏偏不捨得剃。我實在看不下去,就去向飛雲崩雪借了些長毛……”

我一怔,問道:“飛雲崩雪?誰?”

“下次你去我家我介紹你認識……他跑得十分快,就是懶,他最喜歡就着我的手吃松子糖……”

我沉聲問道:“這人是誰?”

他眨了幾下眼睛,滿臉疑惑:“哪個人?你問的是誰?”

我……這個醉了的糊塗蛋!我平息呼吸,耐心詢問:“飛雲崩雪是誰?”

“哈,你問的是他啊,他是宋將軍送我的……”

“宋言之?!”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臂用力一扭,喊道:“阿玉!你總是打斷我,我都不知道說哪兒了……其實你纔是真正的壞蛋。”

……算了,現在不算這個帳,等你清醒的時候再說。

我拍拍他的背:“好吧,我不打斷你。現在你繼續說,你要飛雲崩雪的長……咳,毛做什麼了?”

“啊,對的,就是說到這兒。我把飛雲崩雪尾巴上最長的一綹鬃毛剪了下來……喂,你傻笑什麼?還沒到最好玩的呢。我用墨汁把它塗了,用米漿細細粘好。鍾伯每晚睡覺前喜歡喝一杯,嘿,我往他酒里加了些東西,然後他就睡着了。第二天清晨,大家在夢裡都聽得見鍾伯的慘叫……你猜怎麼了?猜對有獎,猜錯要罰!”

咳,原來飛雲崩雪是宋言之送給他的馬。

我看着一臉興奮地等我回答的小壞蛋,笑道:“你把它改裝成鍾管家的鬍子了。”

他笑了:“你錯啦!我把它辮成兩個麻花辮,粘在鍾伯左右耳下。嘿嘿,我前面故意說鍾伯的鬍子,就是想引你說出錯誤的答案。”

我一怔,不禁放聲大笑。想不到小壞蛋都醉成這樣了,還這麼促狹。瞧他得意萬分的模樣,我心神一蕩,一把將他擁在懷抱裡。

他忙着掙脫我,我趁他醉,問道:“簡非,你不喜歡人家抱你麼?”

“我最喜歡爹爹的懷抱。可我長大了……”

他說着說着,聲音越來越低。

我心裡溢滿溫柔,輕聲問道:“你……喜歡我抱着你麼?”

他慢慢轉向我,可惜目光始終有些迷離,他努力認真地看着我,認真地說:“你爲什麼要抱我?我覺得你可以試一試,去抱抱……比如柳總管?我有時也抱住鍾伯,鍾伯會呵呵笑,我也會呵呵笑。只有明於遠,我一接近他就……你一臉古怪看我做什麼?好吧,阿玉,我借你抱一下也不要緊。”

說着,他一把將我捋進懷裡:“像這樣,輕輕地,你有沒有感覺到溫暖……”

我感覺到疼。

小笨蛋。

你這根本不是抱,想不到醉後倒有了幾分蠻力,我一口氣差點兒沒被你箍成兩截。

“嗯,還可以輕輕拍拍後背……”

我的背被拍得空空響……我又好氣又好笑,笑着笑着,卻突然溼潤了雙眼。

想不到我慕容毓富有天下,卻被一個笨手笨腳的安慰式“勒抱”感動得心神激盪……

可感動歸感動,我怎麼覺得他抱的方式越來越不對勁?即使力氣大,也不該這麼奮力往上抱吧,要不是他比我矮一個頭……

“明白了?我也常這樣摟住飛雲崩雪的脖子……”

我——算了,不與喝醉的人計較。

我掙開他野蠻的小爪子,心念一動,問道:“簡非,你想玩什麼?”

他的目光在窗外掃過,指指東邊宮牆那兒的一棵婆娑披離的高樹,問道:“阿玉,你會像柳總管一樣飛麼?我們去那上面看看?”

我看着一臉天真笑意的簡非,剎那失神。

那棵樹的東南側有兩條並排橫生的枝幹,隱在綠葉叢中,我常揹着阿敏上去玩。那時候我七歲,阿敏四歲,春天的花夏天的蟬冬天的雪,流金的歲月;後來,我與阿敏都慢慢長大。

長大後,我少了個弟弟,多了個臣子。

那地方我再也沒去過。

“好不好?阿玉,我們一同去看看——”

看着他醉後倍顯天真的舉止,我輕聲道:“好。”

我一手抱了他,從窗口飛掠而出,很快就來到樹下。我獨自上樹看,那並生的枝幹仍在,依舊掩在蔥鬱的枝葉間。

歲月改變的只是人事而已,這世上有不被歲月侵蝕的人麼?

我看着與我肩而坐的簡非,他像是怕驚了誰的夢似的,輕聲說:“阿玉,你知道我最羨慕誰麼?小鳥。現在我感覺有些像它了,”他笑着拍拍我的手,“你也是。”

然後,他就不說話了,安安靜靜地坐在我身邊,臉上帶着傻里傻氣的笑,看上去說不出的欣悅與滿足。

初夏微涼的風拂過,月光流瀉在濃密的枝葉,他精緻絕倫的小臉上,光影明明滅滅。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揉了揉眼睛,說道:“阿玉,我餓了。環兒今天說要做水晶松露的,現在一定在書房裡,走,我們吃去。”

他說着站起來……要不是我手快,他就直接摔樹下去了。

這小笨蛋,竟忘了他還在樹上麼?

我讓沈均去簡府書房取那水晶松露,一面帶着他輕輕跳下樹。

許是醉後終於倦怠,他坐在案前靜靜地等,神情十分認真,不時眼巴巴地看着我,意思十分明顯:吃的呢?快給我。

沈均回來得極快,一碟淡碧晶瑩的點心,放在了小笨蛋面前。

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卻舉箸不定,似乎不知如何下口。

最後,他轉過來問我:“阿玉,你看它這麼大,要是切成五份吃就太多了,切成三份是不是正好?”

我輕笑出聲,這會兒真成小笨蛋了。

那碟甜點終於被切着三份,他安靜地吃着,才吃了幾口,又開始揉眼睛,揉着揉着嘀咕了一句:“我要睡了。”話音未落,人已伏倒在案頭,接着小聲嘟噥句:“枕頭矮了,硬了些……”

我把他抱起來,他微皺眉頭:“牀……在搖……”

“睡吧,現在不搖了。”我把他放在牀上,手還沒來得及抽離,他已翻身過來抱住了,臉還在上面蹭了幾蹭。

我側身靜靜躺在他旁邊,看着他安恬寧靜的睡姿,心中滿是寧靜與溫柔。

難怪明於遠不想讓人看到他醉後的模樣。

如果說他平時的坦誠從容態度,一半是源於學養一半出自天性的話;現在的他,就是最本真的他。

天真,頑皮,善良,寬容,孩子氣,澄澈明淨,……最真的人。

抽離了理智之後,試問天下有幾人能像他一樣,醒時醉裡一般真?

我心頭流過難以言說的悵惘與甘甜,只希望他對我的態度,醒後亦能如現在;

只希望今生今世,他能長伴左右。

只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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