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景裡
杜門宴坐,虛室何曾有餘閒。
“慕容朗有禮了。五年不見,國師風采更勝當日。”
最先作出反應的是阿朗,他禮儀周全地問好,態度如絲柳風拂,春水新漲……天朗氣清,動靜之間,皆成風景,真正賞心悅目。
小孩子五年的書沒白讀。
我微笑着看阿朗,阿朗看過來,臉上的笑容沒了,大約礙於明於遠在場,纔沒朝我翻白眼。
叛逆期小孩的脾氣就是這般陰晴不定。虧他還硬撐着一副大人模樣,看,轉眼就原形畢露。嗯,下次一定要趁他裝得最老成持重時,逼得他露出天真的內裡,那一定極好玩。
我笑出聲。
阿朗的臉上已無表情。
明於遠看看阿朗,又看看我,微笑不語。
看我們做什麼?你應當看着林嶽,找個理由把他哄走了,我有無數的話要問阿朗呢。
我示意明於遠。
明於遠注意到了,十分關心地問我:“怎麼了?眼睛怎麼眨過不停?來,我看看——”
看?!
我恨不得一掌拍飛了他。
平時我哪怕臉上再滴水不漏,他都只需一眼就能知道我在想什麼,今天竟這樣遲鈍?
哼,怕是故意的吧。
罷了,我自己說。
正要開口,明於遠已微笑轉對林嶽:“難得林大人有空,正好明某也想鬆散鬆散,就由我作東,止善樓一聚吧。算是爲慕容世子學成下山的洗塵宴預熱,如何?”
我原本一喜,到後來越聽越失望,聽到止善樓時,忙心虛地看林嶽,林嶽目不斜視,嚮明於遠禮數週全地點頭道好,居然一絲猶豫也沒有。
我只是很不明白,爲什麼這人今天就堅持不走了呢。
阿朗好笑般看我一眼,率先走出。
站在臺階前,又是一番爭執。
我拒絕坐軟轎。
簡直迫不及待要問阿朗南山書院的人與事、問他這五年的生活、問他這次回來的打算……這乘轎子,擠不下兩個人,哪有邊走邊閒談好?
哪知阿朗竟然附和明於遠,還用一副“別任性,快上轎”的眼神看着我。
惡小孩,待會兒看我如何讓你現原形。
無奈之下,正要跨進轎子,林嶽緩緩開口:“好逸惡勞,萬惡之源。”
我立即從諫如流,收回了腳步:“林大人教訓得是,簡非知錯。”
哈,林嶽參過我無數次,以這次的話最動聽。
明於遠看一眼林嶽,一笑上前,不多遠又停下來:“軟轎跟着吧。萬一某人興起再把人灌醉了,也好送人家回去。”
阿朗十分吃驚的樣子:“簡非,不是人家灌你?!你居然會灌人酒了?快說,灌的是誰?”
我腳下一頓,差點兒沒絆倒了。直覺就想轉頭看身邊的林嶽,轉到一半又生生扭回來。
胡亂分辯:“阿朗,你怎麼知道明於遠口中的某人一定是我?爲什麼不懷疑林嶽……咳,林大人?”
阿朗用“你開什麼玩笑”的眼神瞥我一眼,明於遠負手閒閒地走着。
林嶽看了看我,似乎若有所思起來。
我小心地擠出個笑:“這個,突然有些涼意,我還是坐轎子吧。”
說完,不等他回答,掀了簾子坐進去。
依着軟軟的轎壁,輕籲一口氣之餘,不由暗惱。
混蛋明於遠,一句話就這樣把我逼進了轎子。
坐着坐着,禁不住汗意潛生。
多好的彈劾材料啊。
一位是昊昂世襲的小王爺,一個是位極人臣的國師,一位正三品御史,伴着一個小小的五品侍講。偏偏這名侍講還大剌剌坐轎中,他們步行。
要是明天被參,不知誰會爲我辯護。
想想這幾年,記在帳上的廷杖數目已經七百出頭了吧。
如坐鍼氈。
忽想起前年董以仁有幾次沒能準時點卯,被杖十下的事。
“……鈍鈍地響。一板子下去,背上印花似的,紅的紫的,煞是好看;董大人臉上的表情更好看,紅裡透着青,青裡滲着白……”
已是阿玉貼身內侍的李、衛二小子,回來後繪聲繪色地講着,聽得我背上陣陣發麻,腦中閃過林嶽黑睃睃的雙眼,越發麻得厲害。
“當時有人替董大人求情,皇上不發話。寧王在一旁冷笑,‘把簡侍講的處罰記在帳上已是不妥。正所謂一爲之甚,豈可再乎?’結果,就打了。”
這倆小子像是報了仇似的開懷。其實,我猜他們一定是聽到了些當日南山書院裡的一些事,暗中替我不平來着。
不平……
想起董以仁,真是滋味難辨。
這幾年,昊昂最偏遠的縣,他十個也到了七八個;全是莫名其妙就被外放了,卻過不了多久又莫名其妙地被調回來。
似乎暗中有兩個人,拔河般扯着可憐的董以仁,向左向右,令他身不由己。
每次董以仁被調回來,登門感謝的第一人必定是明於遠,他一定以爲是明於遠在暗中幫着他吧。
……其實,我有時也是這麼想的。
“明……明國師?!明國師!”
這也太巧了吧?纔想着,就來了?!
聽聽他這聲音,真夠驚喜的,似乎十多年沒有見面了。
不用看也知道董小子此時心裡一定桃花灼灼,蜂飛蝶舞。
聽不到明於遠的聲音。
外面沒了動靜。
走了?
“林大人。”
我說他如何肯走呢。
這次才從北縣回來三天吧?畢竟也去了近半年了。
“董大人。”
林嶽自己知禮嗎?好歹人家這聲“林大人”叫得親切,你怎麼着也得回熱情些吧?哪能這般寡淡?
外面又沉默。
路,變得悶起來。
“這位是——?”
隔了好一會兒,董小子的聲音重又傳來。
這人,……真堅強。
看來這次是問侯阿朗了。
我等着阿朗充大人自我介紹,可是等得路邊新柳發了芽,然後又抽了絮,絮都飛了滿天,也沒等來半個人聲。最後我實在不過意,總不能這樣晾人家吧?
只得揭了簾子:“董兄好。”
怪了,眼睛瞪這麼大做什麼?他以爲轎中是誰?
董以仁倏地轉頭看林嶽,一副“我是不是看錯了”的樣子。
怎麼?又一個御史要誕生了?看架勢,想聯合林嶽有所作爲?
這人,真是麻煩。
我靜靜看住林嶽。他今天要真能說出這禮那法的,我發誓一定不會再像以前那般好說話……
即使再灌他一次也顧不得了,反正這人醉後比不醉時好玩得多。
林嶽目光定定地衝着董以仁:“董大人,你這麼盯着本官,實在很無禮。”
董以仁的臉成了染料鋪子。
我笑得真心實意:“董大人才高膽大,簡非向來十分佩服。難得明國師願意請客,不知董大人——”
董大人的雙眼立即“喀嚓”一聲,亮了,火苗一竄一竄的,直竄嚮明於遠。
明於遠微笑對林嶽:“聽說林大人很擅對聯?簡非,我們今天……”
“不!”我快速打斷他。
“……換個玩法。”
我差點沒嗆着,怒視明於遠。
你故意的是不?有這麼一頓一頓地說話的麼?
阿朗眼中似乎笑意一隱,卻微不解地問我:“簡非,你怎麼了?”
林嶽沉思:“簡侍講莫非……有所顧忌?是因爲……對聯?”
我背上汗意陡生,忙說:“林大人有所不知,簡非幼承庭訓,長大要爲我皇分憂解難。這些年雖然經文典籍學得粗疏,但卻是全身心投入,不肯有所鬆懈。讀書人的那些風雅游戲,簡非並不……”
明於遠轉過頭去,微咳一聲。
我再也說不下去。
阿朗,你這惡小孩也跟在後面笑什麼?!
董以仁大約覺得自己有義務打破沉默:“董某上次與柳附馬喝酒,附馬盛讚簡侍講聯對得好,只是遺憾簡侍講不會飲酒,每次都要人代,還說……”
還說,還說,還說什麼?!
林嶽定定地看着我,看得我……背部的肌肉一跳一跳的。
“……鈍鈍地響”;
在三三兩兩的行人中間,在新綠微吐的初春清景裡,心底莫名其妙冒上來這一句。
真是怪了,明明是他醉後失儀,傳出去是他面子受損,我心虛什麼?
還有,我爲什麼要怕他?了不得被拘在御史臺,再聽他念三個時辰的《至正六典》。
記得當時聽着聽着不小心就睡着了,從夢中睜開眼,瞬間就清醒過來,卻立刻糊塗了。不是支着下巴坐在那張烏木桌前的麼?
這張牀從哪兒冒出來的?
忙坐起來看,這一看,看得我赤腳就跳下了牀,差點兒沒摔趴下:
“林嶽……林大人,你起來說話。啊,不,快請起來。我知道錯了,這次真的錯了。我現在一定認真聽……要不,罰我抄書好不好?我把《六典》五千六百七十七個字,小楷抄一遍給你……要嫌少,隨你罰行不?地上這麼冷……您……”
幽暗的宮燈下,他聽如未聽,直直地跪着,斜對着我剛剛跳離的牀,神情……看不出來神情。
我傻瞪着他,冷汗流了一身,束手無策。
忽然覺得不對勁。
看仔細了,才發現房中還有第三人。
極挺拔孤高的背影,負手靜立,長久地看着窗外,窗外是……黑沉沉的夜。
阿玉。
……
剎那冒出的念頭居然是我究竟睡了多久?閤眼前明明太陽的光把窗格的影子印在桌子上,記得我還盯着這些格子在心裡走着棋的。
……最末是我被拘在鹹安宮連抄了一百遍《六典》,十天沒能回去;從此林嶽參我之餘,針對我提出的由他來實施的一應懲罰措施,都被阿玉駁回。
從此,記在我帳上的板子越來越多起來。
“……原來,簡侍講會對聯?”
林嶽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話傳來,我一激靈,醒了。
明於遠與阿朗,閒閒地走着,談笑風生。
董以仁看看我,又看看林嶽,似在盤算些什麼。
算了,今天止善樓還是不去爲上。
我跺了跺腳,轎子停了下來。
吩咐回府,又轉對他們,“身體突然不適,止善樓是去不了了,實在遺憾。下次簡非請大家以陪禮。”
明於遠這次反應真快:“路上仔細些。回去不要再看書了,早些休息。”
軟轎沒走多遠,就聽到阿朗說:“中午纔到京城,還未及向皇上請安。諸位抱歉,不能奉陪了。”
我吩咐轎子走慢些,卻不曾聽到董以仁說不去的話。
……很好。
從簡寧的書房裡出來,一口氣還沒舒到一半,猛地嗆了。
瞪着西府海棠下笑意不明的明於遠,我第一反應是:
壞了。
傻站了半天,才結結巴巴:“這麼快……就回來了?”
他笑看我一眼,向院外走:“林嶽也有事,所以散了。”
散了?
董以仁肯?
“簡非,這幾年你模仿簡寧筆跡發文吏部,把那董以仁差來差去,還沒玩夠?”
……我收勢不及,一頭撞在他背上。
臉上火辣辣。
一直以爲做得十分隱晦,除了簡寧無人知曉……因爲並沒有聽到關於此事的半點議論。
“做這種事要的是心狠。你倒好,過不了多久就不安,一不安就又把人調回來。幾年來,你一發文,吏部尚書就來找我。呵呵,也只有你這傻小子以爲行事密不透風。知道皇上怎麼說的?他說也好,就讓董以仁出去歷練歷練吧,說不定朝廷可以得個幹員。說吧,這次準備把他差到哪兒?說出來我也好幫你參考參考,嗯?”
真正瞠目結舌,汗流浹背。
乾脆找堵牆撞暈算了。
他突然笑得十分溫柔:“其實,我有一個辦法能讓你忘了他……”
……辦法。
第二天午後我腰痠背痛地醒來,咬牙切齒。
什麼叫有辦法讓我忘了他?
我什麼時候記着他了?
混蛋明於遠。
下次要是再相信你的話,我就……我一定把你差到宋言之那兒去守營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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