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比一天熱了，陽光烘烤在身上，已經會有火辣辣的感覺了。衆人避暑不及，紛紛躲在自家院子裡屋檐下遮蔭的地方，搖着蒲扇，或者喝着冰涼的酸梅湯，試圖趕走這份酷暑。
這纔是六月天，還不知道到了七月和八月之後會熱成什麼樣子。
院子裡幾株矮樹似乎也熱得難過，沒了往日的活躍，有些蔫地矮着身子。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如今也都被曬得脫了色，少了新鮮。
秀娘攙着大奶奶，緩緩地從閣樓上下來。樓上有點悶，還是樓下院裡長廊下通風涼快。
兩人方走到院中，就見李雲清身穿灰布短衫，下穿青灰色長褲，頭戴圓角帽，正頂着烈日站在院當中。他一手叉腰，一手高高舉起，擋住陽光射向眼睛的光線，而眼睛卻透過五指縫隙，看着天空上掛着的那顆火球。保持着這樣的姿勢，一動不動。
大奶奶和秀娘站在李雲清背後看了兩眼，有點納悶他的舉動。大奶奶忍不住喊他：“清兒，你這是看什麼呢？”
“看太陽。”李雲清頭也不回，動作也不變，聲音呆板地回答。
秀娘和大奶奶面面相覷，勉強擠出一絲苦笑來。大奶奶繼續說道：“清兒，我跟你爹剛纔商量過了，決定明天讓你和秀娘回趟門。一來這是我們家的禮數；二來你們倆也散散心。你看好不好啊？”
“我看不好！”李雲清理所當然地答着，聲音慢慢悠悠。
大奶奶一窒，原本以爲這個提議李雲清斷然不會拒絕，即便是拒絕也會很婉轉地表示他的意思，誰曾想他竟然如此直接地說出不好。
說罷之後，李雲清保持着同樣的姿勢，只是身子原地轉了個圈，變成了面向大奶奶和秀娘方向，原本舉起來當着陽光的手雖然沒了遮擋的作用，可他還是一直舉着。他的眼睛微微閉着，雖然面朝大奶奶和秀孃的方向，卻不曾睜開看上一眼。
他慢條斯理地開口：“奶奶，我已經是個廢人了，還有什麼臉再去他們家丟人現眼啊。”
從頭到尾，李雲清的眼皮都不曾睜開一下。秀娘在一旁聽到他這麼說，心裡很不是滋味。
“雲清，你多心了。不管是你家還是我家，都不會有人爲難你的。”
李雲清一直舉着的那隻手終於放了下來，不知是累了還是怎地，口氣也有些不好：“你要是想回家，就自己一個人回去，用不着拿讓我散心做幌子。我不想見任何人！”
說罷，舉步從秀娘身邊擦身而過，竟然連眼皮都沒往秀娘方向掀上一下，旁若無人地走進了屋子。秀娘轉過身來，看着李雲清的背影，很是擔心。大奶奶拍拍秀孃的手，無聲地安慰着她。
……
到了晚間，李雲清爲自己套上了一件小褙子，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他已經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了，也不知道他是沒有胃口還是根本不知道飢餓。菡笑端着食盒已經熱了幾次了，每次問及，他都不肯開腔講話，菡笑便只好再端下去，如此反覆幾次，菡笑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少爺，吃點吧。少爺，多少總
要吃點吧。”
好在這次李雲清給面子開了口，卻還是拒絕。
“我不吃。”
菡笑見他既然肯開口，那便想多勸幾句可能就吃了。
“少爺，趁熱……”
“拿走！”李雲清忽然一聲嚷，嚇了菡笑一跳。她剛剛擺放好的飯菜又全都收拾起來，端着食盒就往外走。
秀娘剛剛洗漱完畢，只穿着內裡的褻衣褻褲，打從旁邊過來，接過菡笑手中的食盒，重新端到李雲清的面前，幫他擺好了碗筷。
“秀娘，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李雲清陰陽怪氣地開口。
秀娘擡起眼皮看了看他，又低下頭去，默不出聲。
“你爲什麼不說話？我知道，你心裡一直在恨我、討厭我，對吧。”
他從問話一開始，一直都目視着眼前地面，好似焦距根本不在一樣，問的話也沒有抑揚頓挫，更像是自言自語的陳述。
秀娘二度擡頭，和聲細語道：“雲清，我從來都沒有恨過你，也沒有討厭過你。你是因爲救我才受傷的，我感激都來不及。所以不管你怎麼對我，我都能忍受。我欠你的情……”
“你不欠我什麼。”李雲清依舊是那個腔調，視線也不移動一下：“其實我也想對你好，可就是做不到。”
他終於動了，縮回雙手在腿上一用力，站了起來，向前走了幾步：“我現在自己都恨我自己，我不知道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秀娘從後面跟了上來，站在李雲清的側面，仰望着他的側臉，帶着希翼的笑容，開口道：“雲清，我明天不回門了。不如我陪你去大東山，我們一起拜拜菩薩，你的病就好了。”
李雲清半死不活地開口：“秀娘，你不用管我，明天你還是自己回去吧。”
李雲清回房了，剩下秀娘一個人在燭光下黯然傷心。
……
大奶奶這一天因爲李雲清的事情可謂的煩心透了。她從閣樓上下來，吹着夜間涼風，到還覺得舒暢了不好。
李雲岫依舊跨坐在門檻上，手裡永遠捧着一本書。大奶奶怕他頂着燭光看書熬壞了眼睛，便趕緊走過去哄着。
“小云岫，都這麼晚了，該睡覺了。”
李雲岫搖了搖頭：“奶奶還沒給我唱曲兒呢，我睡不着。”
大奶奶一把把他拉起來，拉倒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說道：“唱曲兒的事情等一會兒再唱，奶奶是有事情想要和小云岫商量呢！”
聰穎的李雲岫頓時聽話地坐在椅子上，忽然問：“奶奶是要和我商量哥哥的事嗎？”
大奶奶驚異地看着小小年紀的李雲岫，不知道這孩子心思怎麼轉的那麼快。
“你怎麼知道我是要和你商量你哥哥的事情？”
“我猜的！”李雲岫揚起笑臉，伸手拂開眼前擋住視線的雜亂髮絲，自信滿滿說道：“這幾天哥哥總是發脾氣罵人，他得的是什麼病？”
大奶奶第一次發現，眼前這孩子，儘管面向稚嫩、聲音稚嫩，可思想卻不稚嫩。從今以後，也要用大人的眼光來
看他了，要把他當個大人才是。
瞥了聰穎的李雲岫一眼，大奶奶豪不隱瞞地回答：“心病！”
李雲岫支撐起身子，將渾身重量交到胳臂上，撐着自己在桌上，半跪在椅上。大奶奶翻看着李雲岫讀的書，狀似漫不經心地問：“奶奶問你，你喜歡不喜歡你嫂子？”
“喜歡！”李雲岫肯定地點頭，心裡暗笑。奶奶和哥哥到現在都不知道，嫂子的蓋頭其實是自己揭下來的呢！
大奶奶合上書，繼續說：“那如果，奶奶讓你和你嫂子去她家裡玩幾天，你想不想去啊？”
“想！”李雲岫一口答應下來，沒有半分猶豫。能去秀娘嫂子家玩，實在太好了。不過，李雲岫畢竟是從小就在大奶奶身邊長大的，這麼大了還從來沒在外面過夜過，一想到要在秀娘嫂子家住上幾天，這人還沒等出發，就惦記上了。
“奶奶，你和我們一起去嗎？”
大奶奶笑了笑，搖了搖頭。從來不曾聽說新人回門，身後還跟着婆家奶奶的。找李雲岫回去，那是實在說不過去的辦法了，畢竟當初是李雲岫和秀娘行了大禮，祭拜了祖宗。如今李雲岫跟着回門，好說歹說倒也說得過去。
這一切，可都被李蓉薇聽到了，她連忙繞過堂門來到大奶奶身邊，拽着她的袖子使性子，也要跟着一起回門。大奶奶哭笑不得，又甩不開李蓉薇一直搖晃着的手。
“你這一個沒出閣的閨女，要陪着你嫂嫂回門？祖上就沒這個規矩！”大奶奶扭神擡頭看着李蓉薇失望的表情：“其實奶奶知道你的心思，你不是爲了跟你嫂子回門，你是爲了跟她下山，到山下那個戲班子看戲去！”
李蓉薇喜歡戲曲，這事兒在李家已經不是什麼新鮮的事兒了。自從秀娘嫁過來之後，李蓉薇便一直纏着秀娘教她唱曲，原因無非是因爲秀孃的娘——芸娘，曾經是青樓裡的人，而秀孃的爹——文昌，因爲疼愛芸娘，早先也學了曲子，夫妻二人琴瑟和諧，一唱一和。
可正因爲這對夫妻，大奶奶才異常反對李蓉薇學曲的念頭。在她看來，那些唱戲唱曲的都不是什麼正經人家，文昌和芸娘能有秀娘這麼好的女兒，那是他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那是祖宗的庇佑。
“你就死了這條心，別癡心妄想了！”大奶奶說什麼都要把自己的後代教育好。她長嘆一聲，雙手伏在桌上，語重心長說道：“以後等你出了閣，成了別人的媳婦，奶奶就管不着你了，你可以天天陪着你的相公去看戲。可現在不行……”她態度堅決地搖着頭：“只要你一天沒出閣，奶奶就要管上你一日。”
“奶奶——”李蓉薇撒着嬌，卻被大奶奶隨手在身上拍打了一下，催促着讓她睡覺去。李蓉薇一再不依，得到的卻是更多的拍打，最終只好嬌嗔地哼了一聲，扭着身子離開了。
沒了李蓉薇搗亂，大奶奶見該說的也和李雲岫說過了，便開始哄着李雲岫準備睡覺。她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兒，吃力地將李雲岫拖起來，帶回閣樓上安頓好，拿過旁邊的扇子，有一下沒一下地給他扇着風，很快李雲岫便進入了夢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