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琛與彭樂先後進來見過周城,隔了簾幕,大多數時候都是嘉敏替他發聲。末了段韶推周宏進去,周宏不肯,兩人在帳外扭打起來。最後嘉敏不得不出面相召,周城道:“我不在了,四叔凡事多問二叔。”
周宏甕聲甕氣地道:“要你管!”
周城但笑:“日後我便是想管,也管不到了。”
周宏摔門出去了。
周城乏力,略歇了片刻,又傳喚段韶,因說道:“阿韶沉穩,我一向放心。我見不到阿昭了,二孃的事,你替我和他賠罪。”
段韶出不了聲,只默默流淚。他們從相遇到如今,也有五個年頭了。他一個黃口稚兒,得他看重,方有今日,雖託名乾親,實情逾骨肉。又怕被他看出來,便只垂着頭,低低應了聲。
周城交代完,又昏睡過去。
他再醒來的時候,覺得天光亮得刺眼。他許久沒有見過這麼亮的光了。不由自主閉了閉眼睛,呢喃道:“三娘?”
有人抓住他的手:“我在這裡。”
“有風。”他說。風從他面上拂過去,清新。他很久沒有出過帳了,便是行軍,也被帳幕裹得嚴嚴實實。他再一次睜開眼睛,看見高大的樹枝直衝蒼穹,像劍。天藍得叫人眼盲。
“這是哪裡?”
“鳳凰山。”嘉敏扶他靠樹幹坐着。他如今身體輕得很,她雖然搬他不動,扶起來卻不費什麼力氣。
周城舉目四望,是,是在山上。泥土的芬芳,身畔開了小朵的雛菊,黃的紫的。金色的落葉鋪了一地。如果踩上去,想必會發出“沙沙”的聲音。雄健的鷹無聲無息,從頭頂飛過去。
他懷念那些縱馬奔跑,箭羽劃破長空的時光。
他也知道那些時光不會再來。從二郎到阿韶,一個一個進來看他的時候,便知道是來問他後事。他有這個準備。他側目看了看嘉敏,她讓他把頭擱在她肩上。她真的一點都不害怕。
他動了動鼻子:“酒?”
嘉敏倒了一杯,送到他脣邊。周城笑了。他從前是好酒,亦借酒輕薄過她。後來遭了變故,方纔給自己訂下規矩,酒不過三杯。後來……酒是發物,自然更不能飲。然而到這時候——再守這些規矩有什麼用。
他略略動脣,飲了酒。酒躥進喉中,熱辣辣的。一時笑道:“這酒夠勁。”
嘉敏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陪飲:“是新酒。”倉促找不到更好的了。
“難爲娘子了。”他說。
嘉敏不吱聲,停了片刻方纔說道:“從前周郎活了很久。”
“有多久?”周城不在意地問。
“至少、至少是還有十年。”不、不止,是二十年。周城心裡想。賀蘭初袖沒有與她說實話。
卻聽她問:“周郎……會不會恨我?”
“恨你?”周城詫異道,“恨你什麼?”
“如果不是我……如果沒有遇見我,興許這時候,周郎還好好的,秋天裡風高氣爽,正好遊獵。”她不清楚他怎麼死的,夢裡瞧見的時候他是很蒼老很憔悴,大約是得了病,她猜。
“傻子。”周城沒有力氣,也懶得回她這等傻話。這麼明白一個人,這會兒又想不明白了。當初她自己也說過,沒有她,他一樣會離開邊鎮,投身軍旅;沒有她,他一樣想着澄清天下。
嘉敏:……
他回得乾脆利落,她只得訕訕,又倒一杯酒,周城照例飲了。嘉敏再陪飲一杯。
“蕭南從前……”周城猶豫了一下,“除了把你丟在洛陽,還有沒有別的……不好?”話音落,被嘉敏強灌了一杯:“我不會去金陵。”
周城嚥了酒:“除了他,我也再想不到哪個能……能讓你忘了我了。”
“沒有人。他也不能。”嘉敏的眼淚掉進酒裡,一併全飲盡了,重申,“我不會去金陵。”
“傻子。”
各自又飲幾杯,天色青得像水。
“我從前帶三娘打過獵嗎?”
“打過。”嘉敏道,“你打了件狐狸皮給我做裘衣。”
“帶你去看過花嗎?”
“你建了一座極大極豪奢的府邸給我住,府中四季都有花。”
“比你如今的長公主府還大?”
“比長公主府還大。”
周城不由“嘖嘖”道:“我那會兒定然很有錢。”
嘉敏失笑:“哪裡,你打仗,一向手頭緊,還不如你家大公子能斂財……”
周城:……
決不能讓這種老子不如兒子的事再發生!
“那我們……也這樣喝過酒嗎?”周城又飲下一杯,腹中火熱,像是有什麼在燃燒。他這些日子不斷地寒戰和高熱,幾乎習以爲常,便想是酒引發了症狀。然而到了這時候,是他與她最後的時光。他是萬萬不肯掃這個興的。
嘉敏這回卻沉默了片刻。
“有?”
“有,”嘉敏道,“就是周城從前和如今一樣,喝了酒,就不大規矩。”
周城“咦”了一聲:“這麼不規矩,也沒見得逞。”
“你非逼我開口留你。”嘉敏悻悻地道。
“真傻。”周城自評。
“是啊……”嘉敏低聲道,“真傻。”兩個都傻,不然怎麼也不能到那個地步。然而要不是那麼傻,她哪裡能心心念念想他這麼多年。
“三娘……”
“嗯?”
“我……我怕是不能陪你了。”他的聲音低下去,“不能陪你去看花,也不能再打只狐狸給你……”
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終於沒有了。風很慢很慢地從她臉上掠過去,吹落了一滴眼淚。嘉敏又連飲了幾杯,酒勁上來了,她迷迷糊糊地想,讓她醉一回吧。醉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天慢慢黑下去。
段韶有些發急:天黑了,蘭陵公主卻沒有回來。
“找!”他惡狠狠地頒下將令,“就算把小關都翻過來,也得把他們給我找出來!”他心裡怕的是找不到人,找到兩具屍體。雖然蘭陵公主是一再賭咒發誓,說自己不會輕生,但是誰知道呢。
他們感情那麼好。
他和周城不同,他是在平城長大的,累世仕宦,家中信佛,他從前不以爲然,後來自個兒經歷了,才知道求不得的苦;如今目睹他二舅與蘭陵公主,生與死,愛別離,苦不堪言。
她才死了父親,苦苦守完三年孝,如今周城死了,又一年孝。原本正當年華。原本該有許多好日子。
同樣感慨的還有回京的謝冉,這時候昭陽殿裡一絲兒聲音都沒有。每個人都屏氣凝聲,恨不得能把自個兒縮小、再縮小,不在天子的視野裡——大將軍沒了,蘭陵公主可能也……
“你該把她帶回來。”昭詡張了幾次嘴,最終只得這麼一句。他是可以一腳踹死這個東西,然而那有什麼用。三娘她——她還回得來嗎?他萬萬沒有想到周城竟然會染上瘟疫。
哪怕是中箭而死,或者兵敗身亡他都能夠接受。但是瘟疫……三娘又是個傻子。他覺得心尖上被人剜了一塊去,疼得作不得聲。
他就不該疏忽,放了她走。
昭詡忍了又忍,終於道:“拿下!”
親衛猶豫了片刻:拿下哪個?眼前這幾位——國舅,大將軍的弟弟,徵南將軍,武城縣侯,可哪個都不好惹。
“都給我拿下!”昭詡咬牙道。
段韶領人找了許久,最終還是親兵回來稟報,領他們在鳳凰山頂找到了人。酒氣尚未散盡,兩個人都醉得人事不知。段韶先上去探周城的鼻息——已經是氣息全無。他怔了怔,過了片刻方纔吩咐道:“扶大將軍和長公主回營。”
兩個侍婢扶起嘉敏,親兵上去扶周城,其中一人忽然“咦”了一聲。
段韶心細,便問:“什麼事?”
那親兵道:“大將軍、大將軍這痘瘡……發出來了。”
段韶心知有異,緊着問:“什麼叫發出來了?”
那親兵囁嚅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聽軍中大夫說、說發出來就能好……”
“當真?”段韶又驚又喜,趕緊催促道,“快、快下山——不,快把大夫給我請上來、快!”
左右快馬加鞭,半個時辰不到便把顛得半死的軍醫請了上來,燈光照到周城臉上,但見原本下陷的痘瘡如今竟顆顆飽滿,粒粒分明,亦大喜道:“有救!”又喃喃唸了些“正不敵邪,毒邪不能發越於外,反而內陷攻心……酒味甘苦辛,性溫而有毒,通血脈,行藥勢,助陽發散……殺百邪惡毒氣……”之類的話。段韶也聽不下去,只催道:“你倒是下藥啊!”
三日之後,周城身上痘瘡全發;又過五日,痘瘡潰爛,臭不可聞,漸漸相繼結痂,月餘,瘡痂脫落。
許氏祖孫到的時候,痘瘡已經潰爛了,不免嘖嘖稱奇,紛紛想道,是有此人,方有此遇。許之纔不甘心白跑一趟,進傷兵營中好生折騰了一陣子,又被他祖父拎回來,說:“待大將軍虜瘡好了,還有得你我忙。”
許之才奇道:“還有什麼可忙?”
許秋天一臉恨鐵不成鋼:“傻孩子,你倒是想想,大將軍什麼身份?”
“什麼身份?”
“駙馬呀!”許秋天點了這個素日聰明伶俐的孫兒一下,“大將軍留一身疤痕那是勳章,駙馬爺哪裡能這樣……”
許之才:……
他還小,他什麼都不懂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