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北王放下酒杯,初夏,釀的青梅酒,遙想兩百餘年前,魏武王的豪氣,不是不心折的。
他被困在這方寸之間,已經很多年。
最初的驚惶與恐懼,最後都變成習慣,習慣坐具在這裡,臥具在這裡,茶具在這裡,酒具在這裡,一樣一樣,都是伸手就能夠着。一尺之外的距離,都不屬於他,更休說天高地遠,打馬揚塵。
他想過那樣的日子,行獵歸來,暮色如織,也許有霞,也許沒有。有人備了清酒爲他洗塵,那定然是身形纖細的少女,舉手投足清雅,薄如蟬翼的紗衣,或潔如雪,或紅如火,而回眸如月。
他沒有這樣的運氣,命運剝奪了這一切。這世間有自作孽,就有天作孽,自作孽尚能冤有頭債有主,怨自己怨他人怨衆生,天作孽,你怨誰去。命運所給的,蜜糖或者砒霜,都只能接受。
他接受了永遠沒有色彩沒有光亮的風景,接受了方寸之間的困頓,接受被冷落被憐憫的生活,然而他也極力爭取了他所能做到的,指掌之間,操縱的千絲萬縷,是這座城池最末端的支脈。
當夜幕降臨,你不會知道,這座天下仰慕,大燕朝最奢華燦爛的城池實際的主人,也許並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聖人知道什麼,他就配和他那些愚蠢的嬪妃關在那隻金碧輝煌的籠子裡供人賞玩,他能做什麼,不過是自以爲生殺予奪罷了,他的哪一個決定是他自己的。你不會知道,有多少人,左右着你的決定--皇帝不知道,太后也不知道,大多數人都不知道。一切在潛移默化中,如春風春雨。
然而這一切,進行得多麼寂寞,華燈璀璨,他永遠在夜幕中,一個人,一個人俯視人性裡最卑劣,最黑暗,也最真實的一面。所有的秘密沒有出口--你能說給誰聽呢,誰會懂得?他想過的。
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是公平的,他渴望看到光明,渴望和正常人一樣能夠去到遠方,看遠方的風景,結識遠方的人,但是如果要他放棄他所擁有的一切,姓氏,王爵,財富……來換取--不,他不願意。
他知道那些,人性裡最陰暗、最殘忍的部分,知道人們爲了生存付出過什麼,放棄過什麼,如果生而不幸,那比失去一雙眼睛更爲可怕。
他覺得這樣就很好,在炎夏開始的時候,能坐在綠蔭中,涼風習習,煮一壺青梅酒,空氣裡澀澀甜甜的芬芳,如果有他想的那個人陪在身邊,那就更好了。
人總難免遇到挫折,一個瞎子就更加,然而並沒有什麼,比這次的挫敗感來得更強大。
元昭詡,他從前沒有太留意這個人,那也許是他父親的光環遮住了他,但是無論如何--
也許還不算太遲。
他舉杯,這時候晚霞遙遙,拉出一道絕色的傷口。
昭詡並不知道有人在念着他,這時候,這是他最躊躇滿志的時候,騎在心愛的翻羽背上,簇擁着他的,堂兄元明炬,未來妹婿李十一郎,表弟胡大郎,崔家十二郎,祖二郎,盧七郎,裴三郎……
元明炬是他邀來的御,李十一郎是毛遂自薦,後來一串兒的人,都是王妃的意思,王妃說了,祖二郎和盧七郎文采出衆--是來幫着催妝的。
其實李十一郎也上馬能射,提筆能文,就昭詡自個兒的看法,這位爲了娶他妹子,該比別個更賣力纔對。
如果今兒夠賣力,興許來日可以放他一馬,不然……昭詡目光略略一斜,逸出個不懷好意的笑容來。阿言也算是說到做到,真給他精挑細選了百人,雄赳赳氣昂昂,這架勢也不知道會不會嚇到謝家人。
轉念間已經走完長街,謝家府邸已經越來越近,就在眼前了。
謝家今兒開了正門,門裡門外喜氣洋洋,昭詡纔到門外,身後就齊聲喊道:“新婦子出來、新婦子出來--”
昭詡心裡吐槽這也太沒技術含量了,一聽就知道是軍頭出身--謝傢什麼門第!已經近申時末,霞光就剩了最後一段,從謝家到自家還有好長的路要走,且不說有障車兒攔路,便沒有,難不成叫雲娘打馬狂奔?
一時目光一轉,身邊已經催馬走出個藍袍少年,念道:“傳聞燭下調紅粉,明鏡臺前別作春;不須滿面渾妝卻,留得雙眉待畫人。”
話音落,身後數百健兒齊聲朗誦,昭詡也就罷了,謝家兩老相視而笑,光這首詩就聽得出昭詡用了心--謝禮很是考校過昭詡的學問,雖然沒有到爛泥扶不上牆的地步,但要說文采風流,還是不要指望了。
可惜了他的雲娘……
然而云娘自個兒卻是願意的。興許這小子有別的好處呢,他卻看不出來,謝禮酸酸地想。他自詡通情達理,然而到小女兒情事上,仍免不了落入窠臼--怎麼說都是這小子拐了他的心頭肉去。
這一首方纔唸完,下一首又成了,說的是:“不知今夕何夕,催促陽臺近鏡臺。誰道芙蓉水中種?青銅鏡裡一枝開。”
這首比方纔又強一些,謝禮素愛才,偏頭看去,卻是李十一郎,聽說這小子和蘭陵公主訂了親,賣力是應該的。
“再來、再來!”謝家也有好事子弟,只嫌不夠熱鬧,鼓譟道。
又一個緋袍少年排衆而出,唸的是:“北府迎塵南郡來,莫將芳意更遲迴;雖言天上光陰別,且被人間更漏催。煙樹迥垂連蒂杏,彩童交捧合歡杯;吹簫不是神仙曲,爭引秦娥下鳳台。”
詩裡詩外仍是把新娘比作仙子--素來催妝詩都是如此,以至於讓人錯覺天上仙子,人滿爲患--只不過切合了謝家南渡而來的身份,又點明“更漏催”,時不待人,比上頭兩首又更見出色。
謝禮捋須點頭。
作詩人是祖二郎,此子才氣他是知道的,只可惜……門第低了些,也怪不得但凡有個場合,就想着大放異彩。
謝家子弟也服了氣,雖然催妝詩多半都是事先有備,但是催妝這種提題材,近百年了,什麼新鮮話都被編排過了,再新奇也不能,能妥帖雅緻,已經是不容易。
正衆志成城想着可以放人進來了,謝禮忽揚聲道:“叫新郎自個兒做!”
一句話鎮住當場--果然寶刀不老,一衆人都知道南平王世子並不以詩文見長,然而以南平王世子的身份,多的是人願意捉刀,但是捉刀這回事,在別人面前或者能混過去,但是謝祭酒面前--
謝祭酒眼睛裡可不容沙子。
混不過去還在其次,這要當真昭詡老老實實作出詩來,謝祭酒面色一沉,斥一聲:“這等貨色也拿到我面前來!”今兒這事就沒完了。一時人人看昭詡,都帶了十分同情的目色,倒教謝禮又好一陣氣悶。
卻聽昭詡從容念道:“歡顏辭歲暮,出嫁武侯家;喜氣擁門闌,光動綺羅香;催鋪百子帳,待障七香車。借問妝成未,東放欲曉霞。”
這詩雖然不算十分出色,卻也別致有趣,尤其收尾一句:“新娘子妝可畫成了?再等下去,天都要亮了啊!”簡直撒嬌弄癡。
後頭那些看熱鬧不通文墨的部曲也就罷了,其餘無論跟來催妝的少年,還是謝家子弟,無不心中納罕,想道:南平王世子這幾句倒是不俗,莫非是有人代作……但是謝祭酒面前,焉能如此。
謝家子弟是幸災樂禍做好了看熱鬧的準備,當然也有暗暗擔心的,跟着昭詡來催妝的少年則暗暗清點存貨,琢磨着要怎樣才能讓謝祭酒消氣,好順利過關--尤以李十一郎和祖二郎爲最。
一時沒了聲息,都在等候謝祭酒最後判定。
卻不料謝禮聞言,竟並不出聲呵斥刁難,面上反而露出極爲古怪的神色,遲疑了片刻,最後大手一揮,二門開了。
就在大夥兒大跌眼睛的時候,昭詡心裡悄悄兒抹了一把汗,果然知父莫若女,雲娘料得可真準。又想道:這首詩裡有什麼妙處,竟讓泰山大人神色如此古怪,古怪得就好像剛吃了枚五月的梅子?
謝禮面上還只是古怪,心裡已經在咬牙切齒:罷了罷了,果然女大不中留,這個吃裡扒外的丫頭,隨她去罷……
--他自個兒女兒作的詩,他還能聽不出來?
一衆婢子扶着謝云然姍姍出來,雖然面上遮着扇看不到臉,然而身形曼妙,一雙明眸,更是如珠如玉。
引來連番喝彩聲,連天邊的霞都被驚得遠了。
華燈初上,遍地錦繡。
眼看着謝云然登了車,昭詡心裡這石頭算是落了一半,雖然後來還有卻扇詩,卻是容易過了--雲娘還能爲難他?
一時得意洋洋,提繮緩行。
他原本就生得好,這日又是着意裝扮了,更襯得英姿勃發,丰神俊朗,引來不知道多少圍觀小娘子看紅了臉,捂着嘴吃吃直笑,要不是今兒是他的大好日子,保不齊也能鬧出擲果盈車的佳話來。
謝云然端坐在車裡,腳下車輪每轉過一輪,離南平王府就近上一輪。這條路她走得雖然不多,也是熟的,但是從來沒有哪一次,走得這樣又歡喜又慌張。沒有什麼可擔心的,母親反反覆覆這樣安慰她。
但是臨了,還是慌的。
書上把出閣稱作“來歸”,分明是“出”,卻稱之爲“歸”,然而這一刻,她竟能感受到去國離鄉的暮靄重重。
要和這個人……她如今能看到背影挺拔,也能看到他時不時回頭來,眉目裡的得意與歡喜,就要和這個人,許下一生一世的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