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天子祭天,百官隨行。
嘉敏不須隨行,窩在屋子拆看嘉言來信。信上說她在澹臺如願軍中,不須擔心。這時候陰山已經開始下雪,雪片有巴掌那麼大。柔然頻頻犯邊,她氣不過,天晴的時候也帶人去搶柔然。
嘉敏駭笑。
她也知道她這個妹子在洛陽拘束,雖然她從前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但是她從來也沒有學會過繡花,一筆字大開大合。
正尋思要給寄點東西過去——嘉言走得急,衣物用具未必帶得齊全。雖然澹臺如願不會委屈了她,但是有些東西,邊鎮上不一定有。便有也金貴。澹臺守邊,並不方便上天入地地給她蒐羅。
忽然許佳人在外頭通報,說韓娘子求見。
嘉敏按了按額角。周城的這個表妹也是煩人,自婚書事件捅出來之後,她像是覺得十分對不住她,隔三差五地會送點東西送過來,有時候是繡巾,有時候是點心,嘉敏實在受不住她這麼多禮。
周城得知之後,說過韓舒兩次,只是這位韓娘子就是個水做的人兒,多說得幾句,就眼淚嘩嘩的。
周城:……
他記憶裡表妹不這樣啊。
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對付一個動不動就哭的小娘子。他阿姐不這樣,三娘也不這樣,嘉言就更——
得虧當初賀蘭氏沒用這招對付他。
他與嘉敏說:“你不見她就是了,她還敢闖公主府?”他已經在快馬加鞭給她找人了,但凡回府,總會帶人,問題是,通通都沒了下文。他阿姐又着實憐惜她這個表妹,都不許他多問。
其實他不過想問問,她到底想要個什麼樣的人。
嘉敏笑話他道:“千萬別問,萬一她說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就長了大將軍這樣,大將軍可怎麼辦?”
周城:……
他能怎麼辦,他就想撕了他娘子這張嘴。
其實嘉敏也想過不見,只是這位——她不見她就能在公主府外給她站一宿。嘉敏是真想趁月黑風高把她拉了去埋了。
她這麼着,蘭陵公主倒又成了洛陽人茶餘飯後的大八卦了。有說公主銜恨,虐待弱女子,有認出來韓舒從前在凶肆哀歌,更多人就等着看大將軍的好戲:原本他們進京,並非沒人想過給周城塞人,誰都知道長公主孝期未完。雖則公主不會許駙馬納妾,但是以大將軍的身份,身邊有一二美婢伺候,也不是說不過去。直到他們聽說了方覺曉。都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美人能不能成事不要緊,要連送的人都一併追究,就得考慮考慮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方將軍命硬。是以周城身邊一直清淨。誰想得到會有個韓氏橫空出世,就怨不得人幸災樂禍了。
還有索性盼着吳主能過江殺個回馬槍的。
嘉敏聽了也是啼笑皆非。她從前沒見過韓舒,如今想來,她之先拒婚,後來守寡,周城後宅里美人如雲,她還能討到他歡心,便縱然有她阿兄的緣故在內,自個兒也該是有些手段。
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嘉敏這裡算是黔驢技窮,只能捏着鼻子見人。
好在韓舒當真就只是覺得對不住她,過來賠罪,說些希望她不要怪罪她表哥、表姐之類的話。嘉敏尋思自個兒實在也沒有怪罪過誰,不知道她爲什麼就這麼害怕了。每次都三言兩語打發了事。
她府裡又不缺繡娘,也不缺廚娘,就算缺,也沒有個拿親戚來抵數的道理。
這日冬至,韓舒提了盒扁食過來。嘉敏照例安撫她道:“……韓娘子不必掛在心上……大將軍定然能爲娘子尋得如意郎君。”
韓舒聞言,卻怔了怔,忽問道:“長公主心裡的如意郎君,一開始就是我表哥嗎?”
總算來了,嘉敏心裡像是落下了那隻久不落地的靴子,微舒了口氣,正待開口,甘草已經喝了一聲:“放肆!”
韓舒趕忙跪地道:“公主饒命!”
嘉敏:……
她嗔怪地看了甘草一眼,說道:“起來吧……無事。”
韓舒怯怯不敢動。
嘉敏索性打發了甘草去取水來給她壓驚。待甘草走遠了,方纔嘆氣道:“韓娘子還是起來回話罷,我——”
忽地右臂一陣火辣辣的疼痛,隨即頸上一涼,刀光掠過眼睛裡。耳邊傳來韓舒的聲音:“長公主最好莫要亂動,我從未拿過刀,要一時有個不穩,傷了公主花容月貌,可就對不住表哥了。”
嘉敏:……
嘉敏腦子裡一片混亂。她不知道韓舒抽什麼風。冒這麼大的險,總該有個目的。她竟想不出她能有什麼目的——什麼目的能讓她鋌而走險刺傷她。然後——然後她還會做什麼?也是她這一年過分安逸,竟反應不過來,眼睜睜看着手臂上血流不止。她都這樣,就更別說公主府裡的婢子了。
誰特麼能想到會有人進長公主府行刺啊!還是大將軍的表妹!大將軍素日連重話都不曾與他們公主說過!
尖叫聲此起彼伏,嘉敏簡直恨不得大叫一句“都給我住嘴!”
“都給我住嘴!”說這個話的卻是韓舒,“再出聲,我就殺了你們公主!”
終於安靜了。
嘉敏並不信她會殺了她,殺她是件風險極高而收益極低的事情。而挾持她——她要的是什麼。完全推測不出來。這個人是韓舒沒有錯,韓舒是周城的表妹,他們之間便有利益衝突,也不會到這一步。
挾持長公主,這是人想得出來的事嗎?
抵在她頸上的刀尖有些發抖,她說她第一次拿刀,興許是真的。她說“傷了公主花容月貌”,這話就有些古怪了,誰在乎她的容貌?又說“對不住表哥”,她自進京,周城姐弟對她不可謂不好。
“讓開!”韓舒推着嘉敏往外走。
有接應……嘉敏心裡閃過這個念頭,她既沒有問他們要乾糧和水,也沒有要車馬,自然是有接應。
安平、安康帶人趕過來,看到嘉敏受制於人,亦不能多動,只能遠遠跟着。
“都給我站住!”韓舒又喝道,刀尖往裡一推,嘉敏頸上迅速流下來一道血痕,“來一個人,我給她劃上一刀,來兩個人,兩刀——你們敢跟着試試!”
嘉敏生平從未見過這等窮兇極惡之人,與她相比,當初於櫻雪和於烈堪稱溫柔。她自忖與她並無深仇大恨。
她用餘光看了她一眼,韓舒的目光陰沉,她是真恨她。
“你阿兄——”嘉敏猛地爆出幾個字,頸上又是一緊,她知道她猜對了,“沒死……是吧?”
韓舒咬牙沒有說話。
她先前是看不起這個公主,動輒數十婢僕服侍的金枝玉葉,搭上她表哥,還不是要他給他們兄妹賣命,她不知道表哥爲什麼這麼傻,鎮日裡在外奔波,流血流汗,換他們兄妹享受。
但是自她把刀架到她脖子上,她的看法就變了,她原本以爲她會尖叫,會哭,會哭着求饒,求她放了她,或者聲淚俱下,指責她忘恩負義——但是都沒有。她鎮定得讓她心裡發慌。她甚至沒有問她會不會殺她,她會帶她去哪裡,她什麼都不問,出口說的便是“你阿兄沒死”。
怪不得表哥喜歡她,連那個人也——
她心裡怨恨,手底下又粗暴了幾分,推着嘉敏上了車。嘉敏上車前多看了一眼,車上並無大將軍府的徽記。看來是早有準備,也是特意的選在冬至這日。天子祭天,百官出城,城中防衛原比平日鬆懈。
嘉敏知道呼救沒有用,便不費那個力氣。
安平、安康不敢跟,亦不敢不跟,只能循着車轍痕跡追蹤,又使人上大將軍府報信。
車漸漸就出了城,嘉敏聽着外頭風聲,不由攏了攏衣裳——她在屋裡穿得薄,這時候冷氣上來了。
韓舒倒不制止她這點子小動作,只冷冷看住她。
這個女人當真可怕,嘉敏這會兒腦子又清醒了一點,她阿兄八成是還活着,她來洛陽的目的就是爲了她——興許是賀蘭初袖的主意,多半是。以韓狸與慕容氏的淵源——至少她話裡這部分是真的,周城查證過——不知道是許了什麼好處,或者是用了什麼威脅,一個嬌怯怯的小娘子不遠千里而來,入凶肆,唱哀歌,就爲了獲得周城姐弟的憐憫——她名聲是全不要了。
她劫了她,她阿兄多半會遷怒周城——周城亦百口莫辯。嘉敏亦忍不住道:“韓娘子可真對得住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