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李夫人的講解,往前一步,畫中是個異域的城池,人們穿各色奇怪的衣服,熙熙攘攘,來來往往,有趕路,有行商,有耕織。太陽掛在天上,漸漸偏西,人和房子漸漸稀少,阿難的鉢還是空的。
沒有人施捨給他。
然後出現一口古井,井邊有少女婀娜,正在打水。
“這是摩登伽女。”李夫人說。
“很美貌啊。”嘉敏讚歎說。
“阿難向她求一鉢水。”少女擡頭來,看見尊者的面容,她的臉上出現一種奇特的神色,那也許是歡喜,或者羞澀,還有愛慕,都清清楚楚寫在眉梢眼底:“她愛上了阿難,一心想做他的妻子。”
我聽過這個故事。嘉敏惆悵地想。過去有很久的時光了。只是因爲不信,所以不曾入心——那時候她心裡怎麼裝得下別人的故事呢。她就是摩登伽女啊,她遇見了阿難啊,她孜孜以求。
佛陀說:“到你配得上他,我就應允你們的婚事。”
“這就是求不得了。”嘉敏說。
李夫人微微一笑,兩人腳步一轉。另一面卻不是摩登伽女剃度和修行,而是目連救母。嘉敏在中州時候也聽過比丘說這個故事。這時候看來毫不費勁。李夫人說:“目連尊者在佛陀的弟子中,神通第一。”
目連尊者不及阿難尊者美貌,是個方臉大耳的漢子,據說有移山倒海之能。
“目連尊者的母親青提夫人,家中豪富,卻吝嗇和貪婪,又喜殺生謗佛。她死後被打入餓鬼道,喉嚨細窄如針,皮與骨相連,便有目連尊者使神通送飯食到眼前,也入手即化爲火炭,不得入口。目連尊者看到母親如此受苦,哀慼悲號連日,後來得佛陀指點,在每年的七月十五,做盂蘭盆法會,以百味珍餚飯食,新鮮果品,盡世甘美,供奉十方大德僧衆,才得以拯救母親。”
李夫人說到這裡,忽道:“當今聖上仁孝,如果太后受苦,必然心中哀慼,或就如目連尊者。”
總算說到正題了。嘉敏心裡其實稍稍鬆了口氣。打啞謎和猜人心思,實在太費勁了。
又想,從前世的結局來看,皇帝和太后的關係只會越來越僵,到最終反目,太后被囚,雖然不像青提夫人這樣苦痛,日子也不好過。皇帝或許會心疼母親,不過,這種心疼無法與權欲相提並論。口中只管應道:“青提夫人殺生謗佛,罪孽深重,如今太后篤信佛法,自然不會有此報。”
李夫人轉眸看住她,卻笑:“這個話,三娘子信麼?”
曲蓮跟在她們身後,不太近,大約有五六步的距離。點燃了琉璃燈,燈光綽綽地照到面前,其實已經不甚明亮。李夫人皎白柔嫩的肌膚近在咫尺。她的眼睛略長,尖細收尾。圓的眼睛像貓,一細長就像狐狸,有種難以形容的媚。
嘉敏也聽過那些故事,說在荒郊野外,天色將晚,會有狐狸化作美貌女子,乘着夜風前來相會。到天明時候回首,只見墳塋星羅棋佈。但是狐狸有極柔軟的皮毛,嘉敏想,要在冬日裡,繞在脖子上,大約會有呼呼的熱氣。
唔……重點是,爲什麼不是美貌少年?竟然會想到這麼荒誕的傳說,嘉敏嗤地笑一聲,在靜的經堂裡,有些突兀。
李夫人也不生氣,只柔和地再問了一遍:“三娘子說的這個話,三娘子自己信麼?”
當然不信,她怎麼會信這個。篤信神佛、供養佛寺無數的胡太后,最後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她有時候也相信她還活着,在很多年之後,但是她確實再沒有見過她——即便她死了,皇帝有勇氣宣之於衆麼。
但是這個神秘的李夫人,爲什麼找她說這些,不會她也……死過一次吧。這個念頭讓嘉敏一瞬間寒毛直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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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聽李夫人幽幽地問:“三娘子聽說過周皇后麼?”
是周皇后的人?嘉敏大有些意外,注視李夫人,沒有做聲。李夫人往前走一步,壁畫上青提夫人掙扎在餓鬼道,眼如銅鈴。她那個神通第一的兒子給她送來的食物,就在她手裡,化爲炭火。
“我想,當今聖上應該也是聽過的。”李夫人素手撫過壁畫,熊熊烈火:“權力這種東西,如果在父子之間,在父親死亡之前,不會交到兒子手裡,在母子之間,大約也會出現相似的情形吧。”
說完這句話,又回頭看嘉敏。
嘉敏如今是確定,這位李夫人是想和她說說皇帝和太后之間的那點破事了——爲什麼和她說,誰叫她來?
這樣美的一個人……何必捲入這等腌臢之事。
“但是當今聖上,就快要成年了啊。”一聲嘆息,銳利如圖窮匕首。嘉敏陡然一驚:皇帝成年,意味着權力交接,如果皇帝要,如果太后不肯放手,太后必然不肯脫手——能夠看到這一點的人,實在不少。
只是……那和她有什麼關係?
——知道她死過一回的只有賀蘭初袖,在其他人眼裡,在李夫人這些其他人眼裡,這些東西,和她有什麼關係?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李夫人像是能夠聽到她的心聲,她像是喃喃自語,目光卻炯炯地看着嘉敏:“我聽說過三娘子在宮裡的遭遇。三娘子原是在平城長大,與洛陽不相干,奇怪得很,怎麼一進宮,事情就一件一件都找上門來——三娘子不覺得奇怪麼?”
我當然不奇怪,嘉敏心想,不就是我的好表姐做的事麼,有什麼好奇怪的。她是來挑撥我與太后麼,那可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卻應和道:“是很奇怪啊。”
李夫人微微一笑,說的卻是:“三娘子疑心我是在挑撥離間麼?”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李夫人眸光略斂,低聲道:“這世上,除了太后,最熟悉宮裡的人,就只剩下她了。”
誰?嘉敏心裡跳出賀蘭初袖的名字,到底死死按住了,出口只道:“誰?”
李夫人笑而不語,又往前走,衣袂拂過壁畫,飄飄若仙。
嘉敏愣了愣,意識到李夫人說的“她”,應該是周皇后。都說周皇后住在瑤光寺裡,但是嘉敏從來沒有見過她……去年她剛活過來、被周家人劫持的那次都沒有見過,到如今,怕是更難見到了。
李夫人是先提到皇帝與太后,然後再提的周皇后。皇帝即將成年,定然會反抗太后,如果皇帝反抗太后,而朝臣、宗室都站在胡太后這邊……那簡直是不必假設的必然,胡太后執政八年,並沒有太大的過失,朝中重臣、宗室,受她恩惠不少,如果皇帝爭取不到這些人,那麼站在皇帝的角度,誰能壓制他的母親?
只有周皇后了。
在名分上,她的地位高於胡太后。皇帝也許會打這個主意吧,但是那不是眼下。眼下他 的注意力應該還在陸家——用陸家分她父親的兵權。
那麼李夫人到底爲什麼提她?就因爲她是胡太后之外,最熟悉宮裡的人?不不不,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形勢的翻天覆地,宮裡上下早被洗過幾次,她手裡的人,能倖存至今的,還能有幾個。
嘉敏覺得心裡一團亂麻,她知道李夫人定然有所指,急切間,卻理不出線頭來。
“姑娘!”曲蓮在背後叫道:“李夫人走得遠了,姑娘要跟上去麼?”
嘉敏擡頭時,李夫人的背影幾乎就要消失在壁畫盡頭,嘉敏提起裙子追了上去。
也許光線太暗的緣故,李夫人像是成了一個影子,或者一縷輕煙,飄忽不定。嘉敏覺得自己會永遠都追不上、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她又彷彿就在眼前,觸手可及。到她追過去,她分明卻不在那裡。
嘉敏有些恍惚,深一腳淺一腳,不知道繞過多少畫壁。猛然間擡頭,看見不甚明亮的牆壁上,畫了一隻奇怪的鳥。背後是連綿不斷的雪山,它棲息在雪山之下,只有一個身子,卻有兩個頭。
“……雙頭鳥,”李夫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身後,聲音一如之前,不遠不近,不輕不重:“它生活在十分險惡的環境當中,所以它的兩個頭,必須有一個休息,一個清醒,清醒的那個充當守衛。”
壁畫之中,一個頭睜着眼睛,一個頭低垂着。
“這兩個頭,一個很貪睡,一個很警覺。經常是警覺的頭保持清醒,放哨。貪睡的頭鎮日沉睡。有一天,忽然起了風,把樹上的香果吹落於地,剛好就滾落在雙頭鳥身邊。警覺的頭看得出,這個果子很香,很熟,想必也會很甜。”
那是隻硃紅色的果子,飽滿,潤澤。雙頭鳥一個頭睜大了眼睛,一個還照例低垂着。
李夫人說:“……在平常,警覺的頭是會叫醒貪睡的頭一起進食的,可是這一日,警覺的頭看見它實在睡得很香,一時竟不忍心叫醒它。反正我吃了香果,它也會受用,警覺的頭這樣想,就把香果給吃掉了。”
“那聽起來像是個藉口。”嘉敏偏頭道。
“貪睡的頭也這麼覺得,”李夫人微微一笑:“它想,這麼好吃的香果,你卻獨吞了,不與我一同享用,我一定要報復。”
一直低垂的頭昂了起來,目光炯炯,四下張望,而警覺的頭,漸漸垂了下去。
又一顆果子吹落,滾到了雙頭鳥的身邊,那是一枚黑色的果子,嘉敏雖然聞不到它的氣味,那必然不是香甜可口的。
“那是一顆毒果!”李夫人說。壁畫上,貪睡的鳥頭毫不猶豫,一口就啄了下去:“警覺的頭趁着我沉睡,獨吞了香果,我要報復它,貪睡的頭想,雖然吃了這顆果子我也會死,但是它也會死啊,這就足夠了!”
她這是在暗示什麼,誰和誰是雙頭鳥的兩個頭,皇帝與太后麼,還是胡太后與周皇后?
光影流動起來,悉悉索索,在李夫人的衣上。嘉敏猛地轉身,抓住她的衣袖:“不許走!”
不管你是人是鬼,是妖是狐,都不許再走!
李夫人凝眸看住她,淡金色的燈影又在她的眸子裡流動起來。嘉敏深吸了一口氣:“你是誰?”
李夫人靜默,木魚聲和佛喧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一聲更迭,清脆綿長。
“如果你不告訴我你是誰,我不會再跟着你走。”
李夫人再看了她一會兒,終於嘆了口氣,低聲說:“我姓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