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
榮希孟回香港西貢過九十九歲的生日。
“我先生去做禮拜,再過半個小時應該就回來了。”她教學生小心翼翼地拆開石膏模,將琉璃粗胚取出來,笑着對前來採訪的金融專欄記者交代。
她還說:“我做工藝品沒有天賦,我先生做得好,他是我繼母最鍾愛的徒弟。”
從北京飛香港這一路上,她在談話間時常會提起她的繼母,那個曾轟動半個世紀的女實業家,許佛綸。
女記者笑:“我知道許先生,我的祖父母曾經採訪過她,她是個非常優秀和偉大的女性。”
榮希孟很高興:“請您跟我來,我帶您看看她的照片。”
她提起她親生母親的時候很少,反倒對繼母念念不忘。
榮希孟對此解釋:“她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我跟她生活了五十七年,跟父親生活了十七年,而跟母親只生活了八年。”
她的母親楊苔茵生前大多時候是沉默寡言的,但是喜歡種花,尤其喜歡野薑花,榮希孟的記憶裡都是白色野薑花的香味,像一條沉重的影子永遠跟着她。
她說:“我母親第一次遇見我父親才十來歲,父親因爲招惹了天津當時的黑幫而被砍殺,她救了他,還分給了他一塊銀元,父親和奶奶才能活下去。”
每日爲生計奔波,楊苔茵本來已經不記得這件事,可後來榮衍白找到了她,相處一段時間後,他問她能不能接受做他的女朋友。
那時候,楊苔茵對榮衍白是一見鍾情。
榮希孟說:“我父親年輕的時候生得非常好看,應該像在年輕的女孩子口中的,嗯,國民老公,我覺得很少會有女孩子會不喜歡他的長相。”
她開着玩笑,指着相冊中一張照片,對女記者這樣說。
照片是彩色的,男人穿着長袍,身前的貴妃椅裡坐着一個穿旗袍的女人。
“這是許阿姨,父親和她這個時候正在談戀愛。”
榮希孟又指了幾張照片:“許阿姨覺得舊照片黃撲撲的不好看,總想着哪天能讓舊照片恢復本來的顏色,這些是我前兩年請人PS重新做的,剩下的舊物都被她帶去了天國。”
說着話,又提起了她的繼母。
不過,她這個年紀的人還能知道很多網絡流行語,記者感到很好奇。
“我受許阿姨的影響,很願意接受新鮮事物,她很時髦的,她是我們家裡第一個接觸電腦的人,當時應該是在賓夕法尼亞。”
榮希孟想了想:“那時候還不能叫作電腦,大型的計算機。我母親和她很不一樣,有些守舊,這個習慣和我父親很像。”
畢竟曾經連西醫,他也不肯相信。
“許阿姨算是拯救我父親的人,但是母親很不幸,沒有人來拯救她的愛情,她做錯了事情。”榮希孟嘆氣,“但是她不該自殺的。”
榮衍白原諒了她,可她沒辦法原諒榮衍白會離開她,歸根結底是不肯原諒自己。
楊苔茵留給她的念想,只剩了他們一家三口舊時的照片。
這些只有一寸兩寸的照片,都泛了黃,最大的是結婚照,五寸,可是已經舊到磨毛了邊角。
婚姻是不完整的,連遺物也是同樣。
榮希孟又翻了兩頁,纔是許佛綸和榮衍白的舊照,有單人的,也有合照。
“許阿姨很喜歡拍照片,我記得從她二九年回北京,到三六年底離開,她幾乎每個月都會去照相館,雖然不一定和父親一起。”
離別的事情對於許佛綸而言非常常見,幾乎成了第六感,在什麼樣的條件下會面臨分別,她比平常人有更多的感應,所以這些照片就是紀念。
或者說給親人的安慰。
她做好了隨時死去的打算,也想好了榮衍白隨時會離開她,這些照片就是精神上的準備。
榮希孟說:“父親送我們離開的時候,留下許阿姨將近十本相冊,一直到三九年他犧牲,都是這十本相冊在陪着他。”
記者問:“榮老先生亡故的消息始終都沒有對外公佈,是因爲保密需要嗎?”
榮希孟搖頭:“當時到處都在打仗,失蹤的人非常多,而且作爲情報人員,隨時都有可能消除自己的蹤跡,所以直到解放後我們都沒有知道真相。”
後來,還是她陪同許佛綸到英國時,遇見了當年保護榮衍白的情報人員的遺孀,才知道從上海到重慶的途中父親遇到了十次暗殺,連乘坐的火車都被日機的空襲炸燬。
她沒有告訴許佛綸。
那時候,曾經風華絕代的許先生已經六十歲了,她還在等她的丈夫回來。
榮希孟說:“奶奶嘗試着給許阿姨介紹過對象,但是她從來沒有同意。她後來和我說,同我的父親是合法夫妻,在沒有離婚前就和別人結婚,是違反婚姻法的。”
這是八十歲時的許佛綸,說的話。
榮希孟一直以爲她並不知道父親犧牲的消息。
直到許佛綸八十歲生日那天。
她從二十二歲起,就不再過生日。
可那天壽數吉祥,她總想有個紀念,在夏威夷跟着人學跳傘,結果降落傘墜進了海里。
她在醫院裡醒過來,對榮希孟說:“我要是這麼輕易地就去見你爸,你爸肯定又得數落我,年輕的時候他就愛說教,現在年紀大了,不知道得囉嗦成什麼樣!”
原來世間萬殊,都被她裝在了心裡。
越沉重,越平和。
“平和,纔是您和許先生關係融洽的關鍵嗎?”記者問。
問題犀利,也很不友好。
榮希孟說:“平和是她的魅力之一,她很尊重自己,也很尊重晚輩,我和我的孩子們都很喜歡她,再小的一輩也是同樣。”
言傳身教,她能給他們的內容太多,不僅僅是財富。
她翻看着照片說:“您看她的妝容衣飾,無一不是精緻的,她也教導我的孩子們,讀書是內心的修養,而外在的修養也同樣很重要。”
許佛綸自己每天會按時起牀、鍛鍊,吃完早飯後會在讓人眼花繚亂的衣帽間裡挑選出自己當天喜歡的衣服配飾,再搭配妝容,這是一天裡她最開心的時候。
而對於她的女孩子們,人生裡的第一支口紅,第一支眉筆,都會陪着去挑選的,再手把手地教她們化妝。
她的男孩子們,人生裡的第一件西裝,第一條領帶,也是她親手爲他們定製的,再教會他們穿着。
日常生活裡,許佛綸會和他們討論股票期貨,也會在孩子們煩惱的時候,針對化妝戀愛甚至更私密的事情表達自己的觀點。
榮希孟評價:“總之,她是個很有趣的老太太,沒法不喜歡她。”
爲採訪而準備的問題早被丟到九霄雲外了,記者索性跟着她的思路,採訪她和她繼母的生活瑣事,當然出於私心,她實在也想更多地瞭解那個神秘的女性。
“解放之後,許先生拒絕了很多職位,更傾向於在四處旅遊,不過在北京、香港和澳門都留有房產,是與故人有關嗎?”
“許阿姨並不喜歡束縛,她認爲這種自由的生活方式更利於繼續生意和慈善,另一方面,她也是想替黃土下的忠骨看看這個他們曾爲之浴血奮戰的世界。”
看看那些不屈的、萬萬年屹立不倒的英靈,用血肉身軀撐起的山河,以告慰當年至死不渝的赤子!
“北京的房產,”榮希孟說,“那是康秉欽老先生的故居,許阿姨買下來安放他的牌位,每天七月七號,她都會回去祭拜。”
榮希孟還說康伯伯並沒有留下兒孫,許佛綸生前再三交代,後輩祭掃時不要忘記他的那一份,好讓他歸時能找到回家的路。
榮希孟說:“康伯伯是英雄,犧牲在三七年北平淪陷的那一天,北京於他而言意義太重,他心有執念,寧肯死也不願意放棄那片土地。”
“至於這裡和澳門的房產,早年父親和許阿姨在此做生意就留下來的,她生前最後的時光留在這裡是想等着兩地迴歸,等她見到父親時,好讓他安心。”
最終卻沒有等到。
九四年,許佛綸病逝在香港,終年九十歲。
榮希孟低着頭,手指在相冊上摩挲,哽咽着開口:“本來她是能等到的,她年輕時候受了太多的苦,身體狀況已經太差了,三年,就差三年……”
她本來是能看到香港回來的。
榮希孟泣不成聲,秘書來送藥安撫,並說老先生已經回家了。
榮希孟的丈夫周老先生是風險投資人,擁有自己的財團,本來是很好的採訪的機會,但是他表示願意尊重自己太太的意願,在生日這天懷念故人。
“許先生晚年時候熱衷於燒製瓷器和琉璃,更多的是受到她孃家生意和岳父的影響。”周老先生戴起眼鏡,去檢查粗胚裡有沒有瑕疵。
“興趣愛好?”
“是的,先生說自己讀的書並不多,心裡是空的,總要學習點東西來充實自己,她八十多歲時可以在工作室工作八到十個小時。”
周老先生帶她去看花園盡頭被鎖起來的工作間。
“許先生病重的那三年,每年只能燒製出一樣成品,但從不會出錯。”周老先生指着那尊坐在蓮臺上的觀音像,“她信佛,這就是她心中的觀音模樣。”
展櫃的右側是一尊年年有餘。
“當年,她曾從上海的和平飯店給岳父帶回一尊拉利克玻璃燒製的年年有餘,後來戰亂時失去了下落,她花了將近兩年的時間才燒製出這尊一模一樣的。”
其實那年的擺件究竟是什麼樣,許佛綸已經記不得了,只是憑着記憶一點點摩挲,可沒有一件能讓她滿意。
最後逼迫她停手的,也不過是她的身體不再允許傷神了。
工作間最中央的獨立展櫃,裡頭放着的是一尊琉璃成品,水波之上有隻鳳凰托起一輪滿月,作品定名爲月似當時。
“這是許先生生前最後一件成品。”
私人收藏,從不面世。
是她給故人的,也是給自己的。
榮希孟輕輕地撫摸玻璃罩壁:“許阿姨爲她打的樣稿足足有塞滿了兩個樟木箱,她太重視她,爲此寢食不安,直至吐血。”
許佛綸第二次吐血昏迷的時候,是榮希孟將她帶出了工作室。
她在病牀上,緊緊地攥着手指,絮絮地說着胡話。
“……我攢的嫁妝,已經比你給我的彩禮多得多,你爲什麼還不回來,榮衍……”
榮希孟第一次知道,她對父親不是沒有怨的。
她太愛她的丈夫,所以什麼都不肯說。
許佛綸臨終前,不叫孩子們哭:“我這是解脫。”
榮希孟懂她。
她無一日不想去陪她的丈夫,但是她身上帶着太多舊友的命在活着,如今纔算是真正地爲自己做了選擇,她可以名正言順地去了。
她終於能夠去問她的丈夫:月似當時,人似當是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