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沒接觸過,心思縝不縝密不知道,從容不迫倒是真的。
許佛綸捧着水,聽着外面的雨聲發笑:“不說紡織廠,也不說合作,就是簡單地拜訪,以什麼有趣的理由嗎?”
“武內原說他的太太仰慕先生很久了,如今初到北平,只想一睹先生芳容。”翹枝遞過來禮單,直皺眉頭:“還帶來了兩箱衣服和兩箱布料。”
真是難以拒絕呢!
兩份禮單都是浮世繪木刻,底層圖案是山茶和棣棠花,單頁裡的文字,除了告知武內夫妻的姓名和家鄉,再就是用兩國語言逐一介紹了禮物。
衣箱裡是各式各樣的振袖或留袖的禮服、日常穿着的和服,花色無外乎是春梅夏蒲和秋楓冬鬆,另各自配了精美的西陣織和佐賀錦獻上帶,夾層裡放着配飾和木屐布襪。
布料箱裡是兩匹縮緬、暈襉錦、綸子和綴織繭綢,還有少量的棉麻刺繡和金更紗,據說染色和刺繡的花樣都由武內的妻子親自完成,以此來顯得十足的誠意。
許佛綸不由得感嘆:“禮單這麼漂亮,衣服料子也無可挑剔,果然是花了心思,但是這份禮物對我來說,好像還真沒什麼用處。”
畢竟,她的日常習慣和那位滿清小格格的,並沒有多大相似之處。
翹枝說:“玉媽也是這個意思,所以只留了一匹唐綾,剩下的衣服料子和禮單一起都退了回去,這套禮單是小女孩子們復刻的,專程拿來給您過目。”
許佛綸再翻看禮單時,果然只看見唐綾那行底下寫了敬領二字,因爲是日語,她看不大明白,想來是出自玉媽的手筆。
她點頭:“既然收了,如果他們去公司,無論挑選了什麼,只當是我給他們的回贈。”
翹枝笑起來:“已經吩咐過了,武內夫婦帶走了一件蘇繡旗袍和一套鑽石首飾,出門的時候正好碰上吳平映,咱們吳先生當時就翻臉了,說再不到您這兒來。”
許佛綸哼了聲:“每天去公司裡的洋人也不少,怎麼單單就排斥日本人,他這麼挑剔,要是以後養的孩子沒骨氣,到他身上討二兩也夠用一輩子了。”
這回,連送早餐的小女孩兒都笑了。
早飯後,雨勢小了。
許佛綸推開窗戶,湖裡的天鵝正從木房子裡探出頭來,瞬間被雨水敲打的濛濛的,轉身想回去。
結果,另一隻將它擠得無處容身,只好露了大半個白尾巴在外面。
“天冷的很快,就這麼把它們養在水裡,不會凍壞嗎?”她問進門的秀凝。
“正請了木匠到葦地裡修暖房呢,回頭再找專人來伺候它們,說是伺候的好,等明年夏天就能生蛋孵小天鵝了。”
秀凝邊收拾碗筷,邊笑說:“您別擔心它們,康長官知道您喜歡,把它們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壞不了。”
許佛綸走過來,薅一把她的辮子:“貧嘴!”
秀凝嫌棄:“我說的是實話,就是康長官這人吧,做事兒老不在點上,關心天鵝有什麼用,一心一意對先生好纔是正經的。”
“這話聽着不對啊?”許佛綸鋪開了張地圖。
秀凝搖頭:“沒別的意思,就是被武內夫妻倆打擾的煩了,隨便抱怨兩句,打打岔。”
許佛綸不動聲色地掃她一眼:“去跟他們講個準信兒,就說我這兩天病了,不方便見客,具體的見面時間,就定在袁林兩家的婚禮之後吧!”
“好嘞。”
她離開,許佛綸繼續看地圖。
連着幾天,除了琢磨婚禮當天如何刺殺林祖晉,她當真無所事事。
康秉欽這個代理國務總理更像是賦閒在家,下班極早不說,還可以抽空陪她看場電影或者吃頓番菜,偶爾問一問徵兵的事情或者開個無關緊要的會,一天也就過去了。
許佛綸以爲,這樣悠閒的日子會一直持續到袁蘊君婚禮那天。
結果有天中午,康秉欽從公署打來電話,說這兩天就不回家了。
她問原因,他不答,她心裡清楚,索性/交代兩句就掛了電話。
這幾天,看地圖看到頭昏眼花,她翻了翻送來的新賬,順便叫了兩個姑娘來問話。
翹枝一筆一筆跟她交代,後來指着一處說:“昌泰那段時間紡織廠走的散的,咱們接過來添補了不少虧空,連咱自家的織工都調了過去,現在爲了趕批訂單,只好又招了新的工人。”
許佛綸嗯了聲:“新人的底細都問清楚了嗎?”
“問了,辦證明的時候,警察廳也詳細查過,最遠也不過保定廊坊一帶的人。”翹枝想了想,又問,“先生是在懷疑什麼?”
她說:“隨便問問,武內夫婦還在北平嗎?”
“去了天津,要拜訪廢帝和固山貝子。”
許佛綸心思一動:“那咱們不如去趟紡織廠吧?”
反正出行,也不會碰到他們,是不是?
到順義時,天已經漸漸黑了,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沒想到,李之漢已經帶了隨行站在廠房門口等着她們。
許佛綸下了車,笑說:“李先生難道是專程爲我送傘的?”
李之漢將傘遞給翹枝:“大哥一直在這裡靜養,今天有弟兄從北平城裡來,說沿途見到了許小姐的車,大哥算算車程,這個時候您也該到了。”
“謝謝。”
“不客氣。”
李之漢離開前,又說:“如果許小姐不嫌棄的話,大哥會準備您的晚飯,請您務必賞光。”
許佛綸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好。”
廠房裡,經理和工程師陪着她前後轉了一圈,尤其對新招的織工大加讚賞,準備將原先年歲大的織工工作時間縮短,由她們頂上。
許佛綸笑說:“工時都想到了,經理真是體貼,聽說你還將職工宿舍照顧得無微不至,連馬桶間都準備了換洗拖鞋,真的假的?”
這樣的事,她是第二回見。
頭一次,是想容從西交民巷搬出來那天,那雙莫名其妙的白色拖鞋。
經理訕笑:“許先生說笑,織工大部分是愛乾淨的女人家,我一個老爺們兒啥也不懂,只好她們有求,我必應了。”
她不置可否。
離開前,許佛綸的目光掠過他拇指上的碧玉戒指:“我不常在這,辛苦你了。”
經理點頭哈腰,將她送出了廠房。
榮衍白的棲身之處就在湖對岸,圈出一塊地,新修了三進的四合院,晚飯就擺在後花園的暖閣上。
揹着風,他側坐在躺椅裡,仍舊咳嗽不止。
許佛綸故意調侃:“不知道你在這兒,今天還是沒帶梨膏糖。”
榮衍白笑,比了比手,請她坐:“沒關係,我這裡有,許小姐想吃嗎?”
這會,輪到她無言可對了。
榮衍白始終笑着,壓抑地咳嗽,讓他看起來虛弱不堪。
這頓飯,其實大部分是爲她準備的,因爲榮衍白似乎除了藥,並沒有什麼胃口。
在他吞下第三趟藥丸後,許佛綸默默地放下筷子:“榮先生的背,怎麼樣了?”
“皮肉傷而已,好得快。”
他輕輕地咳嗽了聲,笑說,“就是天冷,這些舊毛病,叫人越來越頭疼,許小姐還好嗎?”
這一年大傷小病不斷,說不上什麼好不好的。
她慢慢地喝魚湯:“還不錯。”
“今天看到了新織工,覺得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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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把話題說到這兒了。
許佛綸意味深長地笑起來:“年輕漂亮,手藝也特別好,頭一回見,以爲走錯了地方,榮先生覺得我是不是撿到寶貝了?”
榮衍白說:“許小姐幼時曾常年住在東北,那裡離蘇聯很近,是否知道日本曾有個極爲有名的女間諜,綽號西伯利亞阿菊?”
許佛綸點頭:“山本菊子,曾在日俄戰爭爆發時就潛入西伯利亞,用身體換情報,我離開遼西當年她還在中俄邊境,企圖利用馬賊和白俄匪軍的力量消滅蘇聯紅軍。”
後來,聽說這位西伯利亞菊子,病死在哈爾濱,也不知道真假。
但由於她的赫赫戰功,後來的女間諜,都有個統一的綽號,阿菊。
榮衍白說:“光緒二十二年,也是日本明治二十九年,日本的玄洋社在札幌開辦了一家俄語學校,學生除了軍官還有民間人士,而這些人士多半是女人。”
這些漂亮的女人受過嚴格的專業訓練,極其精通漢語和俄語,在戰爭和衝突時遊走在各式各樣的勢力之間,瘋狂搜集情報和拉攏可利用的力量,以圖解決掉所有反抗自己國家的武裝。
不折不扣的戰爭狂徒。
許佛綸輕輕笑起來:“你想說什麼,我的紡織廠新招的女織工裡,有這些戰爭阿菊?”
榮衍白平靜地嗯了聲:“不是有,是全部,十個人,不是阿菊,但也算沾親帶故的間諜。”
“我這裡能獲得什麼情報?”
“你沒有,可懷柔軍部有,來廣軍營也有,包括康長官,你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許佛綸說:“今天從北平城裡來探望你的,那位兄弟,其實是從日本回來的吧?”
榮衍白糾正她:“他如今也是你的兄弟。”
哦。
如果不說,她都忘了,數天之前,她已經成了臺門的門徒。
許佛綸挑挑眉毛。
榮衍白笑起來:“我知道當初許小姐是虛情假意,但是臺門裡從來都是情真意切,包括我對你,於公於私。”
她猛地嗆了口魚湯。
男女之間的表白之言,她聽得多了,五花八門裡,還從來沒有這樣豪邁磅礴的!
許佛綸盯着碗:“榮先生,我有喜歡的人。”
全北平都知道。
榮衍白深感遺憾:“哦?”
許佛綸擡頭,勺子裡的湯喝得很不安。
榮衍白彎起嘴角:“我在說我與許小姐的手足之情,你是不是誤會了?”
是麼?
從進門到現在,她始終被他壓制着。
何況,他步步緊逼:“沒關係,我有很多時間,和你解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