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之怒,伏屍百萬?
她並不認識什麼天子,不過有能力做成這件殘忍的事情的,倒是知道幾個,可是這和她出現還是不出現,又有什麼關係?
許佛綸眨眨眼睛:“私心上來講,我覺得你是捨不得我離開,故意說些什麼可怕的事情讓我留在你身邊,但是我覺得你,應該不會在這個時候做出這麼不理智的舉動!”
榮衍白明顯被她的話取悅到,護送她上到甲板時還沒有鬆開的意思,他低着頭在她耳邊私語:“是我這個人還是我這副皮囊迷惑了你,讓你對我做出了不切實際的判斷?”
許佛綸沒有回答,只是擡手敲了敲他箍住她腰腹的手臂,示意他演戲不要演的太過,過多的纏綿悱惻難免落人口實,容易節外生枝。
榮衍白好像完全不理解她的意思,自顧自說話:“不過無論是哪一種,都能夠讓我支撐到下次再見,阿佛,你的臨別禮物,我很喜歡。”
他是一副被女色迷昏了頭的模樣,送她離開似乎要把他的心剜出去,親自把她送進艙室,半蹲在她面前再三囑咐,握着她的手始終不肯放開。
她似乎被他的情緒所感染,把頭埋在他的胸前嗚嗚咽咽,她知道他無論是做戲還是真心,都不過是有意給所有人傳達的警告,他們的安危和她的安危從此刻起就是一體的。
他盡力保護她,她就得盡力回報這份心意,但是他好像並不太滿足現狀,始終心存遺憾。
分別前,榮衍白還貼在她的耳朵邊低聲說:“我知道你是在告訴我你的不捨和難過,但是我還是希望阿佛下次能換一個表達方式,讓女人流眼淚的男人,看起來就很無能。”
做戲,也得這樣挑剔?
許佛綸擡頭,眼角還掛着淚花,她撅起嘴巴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眉眼含笑:“你哪兒無能?”
來而不往非禮也!
她故意曲解他的話,調侃他。
第二次了!
榮衍白俯身,抵住她的額頭:“阿佛,你要明白一件事情。”
“你說。”她的聲音裡有笑意,明明知道他想說的肯定不會是句好話,但是還是忍不住好奇,想聽一聽。
“挑戰我,就要做好承受後果的準備,我說的是任何後果!”
即便以前毫無準備,但是現在,至少在他說完這句話以後,她已經有所打算。
畢竟她已經感受到他手臂上的力量,恨不得將自己嵌進他的骨頭裡。
以前那個不近女色的榮爺,哪裡去了?
船離開碼頭,許佛綸看了眼並肩站在一起的兩個男人,薛寶坤的表情還是很玩味,從昨天見到她和榮衍白形影不離起,一直如此。
他和榮衍白相識數年,從沒見過他對一個女人這樣牽腸掛肚:“兄弟如今後悔了。”
榮衍白將外套脫下來,掛在手臂上,顯得漫不經心:“哦?”
薛寶坤說:“我這位小嫂子離開,把榮爺的魂也給帶了去了,我強行把您留在濰坊,這事做得不地道,心裡慚愧得很。”
榮衍白拍拍他的肩:“我如今身無長物,虛有其名,也就是對待兄弟的一腔赤誠可容一觀,儀珍兄替我解決了後顧之憂,我理應厚報!”
至於哪句話真哪句話假,他沒興趣知道,也沒必要分辨,只要榮衍白能替他辦成事,其餘的都不重要。
薛寶坤笑笑,勉強忽略肩頭上的壓迫感:“好說,好說,水邊風寒,兄弟親自送榮爺回去休息。”
那個沒有心肝的小姑娘,很善於總結人和人之間的微妙關係,比如早上她就在房間裡說他們貌合神離和虛情假意,真可謂一針見血。
他很贊同她的想法。
可惜情緒當時正在奴役他,驅使他要把她困在自己的身下,在那間房子裡,讓她永遠都不能離開自己,好在最後關頭他並沒有付諸行動。
汽車在傍晚的街景裡穿行,他看着外面的雲霞,像極了她得意時眼角閃爍的光,絢麗到奪目,他心裡開始隱隱地對未卜的前路莫名期待。
路上是想象不到的太平。
許佛綸從船上下來,離着很遠就看見跳起來的翹枝揮動的手臂,看着她原地蹦了幾下,又將懷裡的包丟給滿臉嫌棄的秀凝,穿過如潮的人海奔跑到身邊來。
她狠狠地給了她一個擁抱,許佛綸險些被撲倒在浮橋上。
秀凝扶住了她。
六個月後重逢,三個女孩子抱在一起,沒有哭。
汽車先去了愛多亞路的分公司,原先售賣電影同樣式衣裳的鋪面僅僅佔據了一小部分,剩下的七八個鋪子分別出售旗袍洋裝和首飾,還有些新式的球服和騎馬裝。
秀凝陪着她轉了一圈,這才說:“當日先生的噩耗傳來,股票跌到了谷底,是李先生趕到這裡,替榮先生購買了三成的股份成爲想容的新東家,又去交易所辦理了交接手續。”
如今股票雖然及不上想容還在北平時的風光,但至少能夠維持生計。
許佛綸翻了翻股東賬本的分紅,昔日的合作者撤走了近六成:“挺好,還算給我留點顏面,要是都走光了,咱們的難關未必過得去。”
她手一頓,停在一個名字上。
秀凝說:“康督辦是在去年底給了公司一筆錢,當時我們以爲他讓先生吃盡了苦頭就想着退還,可那段時間過得實在太艱難,如今索性折成股份,按月分紅權當謝意。”
許佛綸繼續翻了一頁:“做得很好,這裡既然是你和翹枝在管理,你們就有權做主。”
不知道是不是見到康秉欽的名字,秀凝覺得自家先生的情緒一直不怎麼高漲。
直到許佛綸看見了車後跟着的一趟別克:“那是誰家的車,追了一路了,怎麼還小心翼翼的。”
秀凝撇嘴,眼光往開車的翹枝身上瞟:“咱們翹丫頭的桃花!”
翹枝回頭瞪她:“你別噁心我。”
秀凝捂着嘴笑:“這人是武漢國民政/府工商部參議的遠房侄子,臉長得不差就小膽兒,上回咱們翹丫頭將一羣小癟三腿打得哭爹喊媽,把人家嚇得臥牀不起,這不好了又跟來了。”
許佛綸抿嘴笑:“還是個貨真價實的小開。”
“可不嘛,”秀凝趴在副駕的靠背上嘻嘻哈哈,“有錢,長得還湊活。就是不知道小白臉,扛不扛揍!”
許佛綸樂不可支。
翹枝簡直煩死秀凝的聒噪了,剎車的時候差點給她甩車外面去。
車在貝勒路樹德里跟前停下,兩個姑娘帶着四個小女孩子租了棟一樓一底的石庫門公寓,每個月四十塊錢房租,兩個姑娘攤一半,餘下的房租勻給小女孩子。
秀凝從包裡翻鑰匙開門:“我們把二樓的向陽的房間騰出來了,先生可以湊合住兩天,您要是長住,咱們再找好的房子。”
許佛綸說不用:“當初日子過得那樣艱難,你們還住在這裡,怎麼填飽肚子?”
翹枝說:“之前都住在弄堂裡,每天下班回家仰頭就是小孩子的尿布,擡腳就是別家倒掉的發黴飯菜,因爲實在受不了,所以在四月份有了盈餘之後就搬來這裡。”
她還要說什麼,就瞧着秀凝的手僵在了門上,轉頭看向弄堂深處停着的車。
唐勳從汽車上下來,肩章的金光在陽光下讓人睜不開眼睛,他走近:“許小姐,督辦等候多時了。”
因此,在許佛綸進門之後,不得不應付這位舉足輕重的不速之客。
兩個姑娘端完了茶,早早地避到房間裡去了。
許佛綸笑:“你來的還真及時,我剛到上海還沒有三個小時。”
康秉欽手擱在長褲的褲袋裡,翹着腿坐在沙發上,安靜地看着她。
從她多年跟隨他的經驗來看,他在生氣,而且怒意極大,看起來她今天的日子應該不好過,她無意識地就想跟他解釋。
然而,她又想起來,他們現在已經沒什麼關係了。
儘管以前也沒什麼關係。
她現在答應別的男人來追求她,就不能再和他這位舊愛牽扯不清,她雖然名聲不大好,但做法卻很單純,一心一意。
許佛綸端起茶杯:“康督辦找我,有什麼事嗎?”
“正常情況下,十天前你就應該到上海。”他說話的時候,還是沒什麼表情。
她笑笑:“你也說正常情況了,路上遇到點意外,好在平安到達了,是不是?”
康秉欽哂笑:“意外,什麼意外,榮太太?”
看來他都知道了。
許佛綸的笑意淡了,擱了茶杯,正視他:“康督辦,我就是個平頭百姓,頂多做了些不起眼的生意,你這麼大費周章地監視我,有意思沒有?”
“看起來,你忘記我告誡你的話。”
她說:“我知道你不放,我就沒法離開你身邊,但是我們已經沒什麼關係了,你怎麼選擇,對我並不會有什麼影響!”
生怕他聽不明白似的,她笑着補充:“說句自作多情的話,我和你,已經分手了。”
雖然他們從來都不是男女朋友。
康秉欽看着她:“你想在一起,就跟着我,不想在一起就一走了之,佛綸,是我把你寵壞了。”
聽起來,她惹了什麼了不得麻煩。
許佛綸漫不經心地說:“你不是早知道,我就是這麼個人,怎麼,現在後悔了?”
他的眸色很沉,像突然而至的夜。
她卻不想再沉醉其中,站起身:“康督辦想跟我吵架呢,就緩一天,想敘舊也改日,我有些累了,失陪了。”
他從身後握住了她的手腕。
離得近,她聞到他身上淺淺的酒氣:“你這是喝了多少,上我這兒醒酒來了?”
他嗯了聲,把頭搭在她的肩上:“我也會累,佛綸。”
她的身體有些僵硬,可沒有立刻甩開他。
他說:“不吵架,也不敘舊,只想看看你,我等了你太久了。”
最後,也只能是他妥協,放下所有的身段,盼她能回頭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