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佛綸下車,穿過寬綽的街道,西轉進入乾麪衚衕。
衚衕裡的人家大多已經睡下了,漆黑寂靜裡只剩兩三盞殘燭。
高跟鞋踩在崎嶇不平的路面上,時不時傳出幾下甕聲甕氣的輕磕。
噠,噠噠——
後來,那些如豆的燈火也迅速地,接二連三地熄滅了。
於是,衚衕裡只剩下天邊的一彎昏月,地上的斜長暗影,和時斷時續的噠噠聲。
許佛綸停在一戶人家前,望着對面的院落。
院門大敞着,裡面燈火通明,只是寂靜無聲,實在不像是倉皇逃犯的行事作風。
她從包裡摸槍,低頭時看見自己累贅的裙襬,嘆了口氣,順帶掏出把匕首。
刺啦——
裙襬被從腿側撕開,斷成兩截。
她將那些無用的布料拎在手裡,聊作僞裝,慢慢地接近那座小院。
走到門前,猛然聽見裡面重物倒地的聲音,有人影從屋裡躥出來,將手裡點燃的樹枝,狠狠地丟進洞開的堂屋裡。
火苗掀起,那人轉頭,舉槍的一瞬,詫異出聲,“許小姐?”
鄭濱參加晚宴的禮服沒有換,雪白的袖口上沾了血跡,領口的蝴蝶結歪七扭八,站在火光驟起的院落裡,狼狽不堪。
許佛綸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靠在門上笑了,好像她也沒整齊到哪裡去。
“鄭秘書怎麼在這裡?”
鄭濱的槍口落下,手指卻沒有離開扳機,“總長的命令,不方便細說,許小姐也來了?”
他的目光從她光裸的一雙長腿上離開,警惕地盯着她的舉動。
“和你一樣,有命在身,恕我不能直言相告。”
其實他們接到的命令還是不同的。
鄭濱負責殺了在這個院裡藏身的逃犯,而她是來殺他的。
畢竟康秉欽告訴她,這個院子裡出來的任何人,都要解決掉。
她沒有進去,而鄭濱早晚會離開這間院子。
如果晚宴時,她避開了鄭濱和韓嘉儒的對話,可能不會理解他的命令,現在卻恍然大悟。
她並不是來殺蔣青卓的,而是解決總統放在陸軍行政公署的眼線。
鄭濱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的處境危險時,會迂迴婉轉地通過她求生,又怎麼能不知道眼下已經是死期將至?
他落下的槍口重新舉起,對準了許佛綸,“許小姐,放我一馬,日後必有重謝!”
於公於私,他們都沒有任何仇怨,硬要牽扯,也不過是康秉欽借刀殺人最後一環的,獵人和獵物。
以前,她從來沒有質疑過康秉欽的任何決定。
如今,時移世易,她手裡的槍再也沒法毫無顧忌地舉起來。
許佛綸笑笑,“鄭秘書這是想殺了我嗎?”
鄭濱額頭上的汗掉在肩膀,襯衫布料被浸透了。
他五官繃緊,握槍的手在哆嗦,“我知道身份尷尬,更不敢冒犯總長,連今天除掉這名逃犯的事都沒有和任何人提起,請許小姐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證明對總長的忠心!”
她哦了聲,將手裡的碎裙襬從手腕上解下來,“怎麼證明,說說看!”
或許焚心的熱,或許是焚心的害怕,鄭濱的衣服全被汗浸透了,雙眼無神,“我會在總統先生面前說總長的好話,會將所有的危險提前告訴總長,爲他赴湯蹈火,只求能饒過我一命。”
“要是你的舊主人發現你背叛,準備怎麼辦,雙面奸細?”
“不不,我只忠於總長。”
鄭濱陷入癲狂的狀態,雙手抱住頭跪在地上,“許小姐,我的孩子剛滿月,求你放過我,要是被發現我只求一死,絕不連累總長。”
“我接到的命令,是將任何從這間院子裡出來的人殺死。”
許佛綸將所有的布料丟進院子裡,“只要不出來,我就不會動手,生死由命,自己選擇。”
鄭濱身後的火焰已經將兩側的柴房吞噬。
或許五分鐘,或許兩分鐘,也或許眨眼之間,他也會被吞噬。
他站在死路上,舉起槍,指向另一條死路。
許佛綸搖頭嘆氣,“我以爲你是聰明人,我死你活,可作爲交換,你的孩子還怎麼平安長大?”
他張狂地大笑,槍口對準自己。
槍響的時候,許佛綸已經離開了院門,坐在對面的樹下,看鄭濱的屍體被烈焰吞噬。
周圍的燈盞漸次點亮,好事者們紛紛從屋裡出。
許佛綸已經脫下高跟鞋,拐進另一條衚衕裡。
衚衕當中站着個黑衣白褲的男人,對襟領口下有道銀絲蓮花的壓領。
她眯着眼睛,數了數蓮花有幾瓣,這纔開口,“榮先生,也是來看熱鬧的?”
榮衍白饒有興致地點頭,“來了一會,蔣青卓跟我也算有緣,總要送一程,沒想到還看見了許小姐的另一面。”
有緣,所以給人家下了滅門令?
她對臺門的事情不感興趣,點點頭,“見笑了。”
赤着腳準備離開,結果榮衍白不緊不慢地與她並肩同行,“許小姐在難過什麼,那是鄭先生自己的選擇,於你何干?”
要是這麼說起來,康秉欽和榮衍白,應該有很多話可以交談。
她不高興,眉眼挑起來,“我難不難過,又與榮先生何干?”
“同路而行,就算是緣分,何況我還是來助你一臂之力——”
他說話又急又快,許佛綸皺眉時,一雙手臂就已經落進了他的掌心裡,整個人被他緊緊地壓在路邊的老樹上,同時還聽見了對面數道子彈破膛而出。
身前的榮衍白身體微震。
瞬間,小衚衕四面八方,七八條身影在夜色裡急速地奔襲,很快又趨於平靜。
他很快鬆開她,“身邊人長時間養尊處優,手腳慢了,見笑。”
“榮先生受傷了?”
她聞到了他身上濃烈的血腥味,擡頭時,看見他沉鬱的像暗夜的眸色。
“沒關係,都不是什麼要害。”
他與她的距離又拉開了幾步,警惕的防禦姿態。
槍聲驚動了查看火勢的警察,有三五個探頭探腦地向這裡張望,發現不對就開始大聲呵斥,“前面的,什麼人,站住!”
許佛綸很慶幸,自己把衣服撕成了短裙,逃命時候顯得格外方便。
身後的警察緊追不捨,直到停車的街口。
她把榮衍白一把推進副駕,摸到方向盤,調轉車頭,鑽進無底的黑夜。
直到汽車在一望無盡的荒草地上顛簸,拋錨,她才長長地出了口氣。
身邊揚起榮衍白的笑聲,“難怪,康總長總是不放心你獨自開車出來,實在,嗯,大開眼界。”
她冷笑,“承讓了!”
榮衍白不解,“如今按照康總長的權勢,許小姐何必要逃跑?”
她要是不跟林祖晉有仇,還沒準兒就仗勢欺人了!
“你管的是不是有點多?”
榮衍白輕笑,不說話了。
許佛綸在汽車裡翻出箇舊鐵盒,跳下車打開副駕的門,“需要處理傷口嗎?”
榮衍白懶散地歪着身體看她,手裡的盒子,“都有什麼?”
一小卷繃帶,快要過期的半瓶傷藥,一支費勁也不一定打着的火機。
他滿意地點點頭,從車上下來,盤腿坐在空地上,解開了衣服,“可能要麻煩許小姐,幫我剜出子彈了。”
火機微弱的焰苗,烤了匕首,偃旗息鼓。
許佛綸眯着眼睛,很久才分辨清他後背上的傷,“看起來,你是真的很不喜歡洋大夫!”
“我不相信他們。”
“這是個毛病,最好改改。”她下刀又快又準,還能分神跟他說閒話,“比方說人家的外科手術,就很不錯。”
榮衍白的呼吸有些不穩,不過還能和她爭論兩句,“舊時南齊有本《劉涓子鬼遺方》,其中也有外科手術,中醫據此對剖腹,斷腸縫合……”
許佛綸滿手都是血,被薰得頭昏腦漲,“你還是閉嘴吧!”
他不說話了,只是輕輕地笑。
繃帶很快被用完。
許佛綸只好將層層疊疊的裙邊割下來,繼續給他紮上。
榮衍白靠坐着汽車,閉目養神,“謝謝你,許小姐。”
“不客氣。”
她揪了把草葉子擦手,“你救了我,我幫你取子彈,誰也不欠。”
榮衍白不以爲然,“作爲一家股東,許小姐真要和我分得這麼清楚?”
說實話,她根本不想和他有任何牽扯。
許佛綸穿好了鞋,掃他一眼,“要不是蔣青卓,我跟榮先生終此一生,也不會相識,到底是什麼恩怨,值得你費盡心思置他於死地?”
他輕描淡寫地略過,“私事。”
她點點頭,“榮先生的私事不計其數,希望下回碰面的時候,不要再動刀動槍的,終歸我是個女人,見不了太大的風浪。”
上回在順義,這次在衚衕,總有子彈不長眼睛。
榮衍白笑了笑,語意不明,“許小姐,還期待着和我下次碰面嗎?”
這話要是別的紈絝公子哥問,她覺得平常,成年的男女在風月場上調情時,慣用腔調。
但從榮衍白嘴裡說出來,怎麼都像是威脅。
許佛綸坐回車裡,懶洋洋地說,“期待,榮先生有金山銀山,白花花的銀元,我特別期待。”
榮衍白忍俊不禁,“許小姐直言不諱,真叫人傷心。”
她懶得理他,抱着肩沉沉睡去。
天將放亮時,她醒了過來,輕輕地下車。
榮衍白仍舊坐在原地,合着眼睛睡着了。
許佛綸蹲身,摸他的額頭,燙手得很。
果然不能對個病秧子,有太多指望,她收回手,嘖嘖了兩聲。
然後,榮衍白睜開了眼睛,“早。”
許佛綸嚇了個激靈,“……早。”
他重新闔住眼睛,彎起了嘴角。
剛纔一瞬,在她的眼睛裡,看見了整個柔軟璀璨的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