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飯店裡出來時,身後就有幾輛車不遠不近地跟着。
時快時慢,始終保持着適當的距離。
許佛綸冷笑,“誰的人?”
龐鸞打了方向盤,將車從大街拐進條衚衕,“周家是派了人來的,其他不清楚,或許是軍法司和大理院,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證明您有罪,他們也只能這樣監視您。”
看來是打定了主意要斬草除根,連她也不能獨善其身嗎?
龐鸞接着說,“如今連康總長也身遭不測,康長官的罪名勢必是要坐實了,先生預備怎麼辦?”
許佛綸捏了捏眉心,“大太太有什麼動靜嗎?”
“今早上得知噩耗,已經昏死過去。”龐鸞嘆了口氣,“周小姐到飯店前,大太太開始給平時要好的政要掛電話,但收效甚微,如今的意思大概是要找個替罪羊。”
丟卒保車?
只是如今康兆覆被刺身亡,康家大權旁落,誰還會買孤兒寡母的賬,保命也已經不容易了。
許佛綸說知道了,“先回家,容我想想辦法。”
其實,能用的辦法已經用盡了。
前些天康兆復平安無事地坐鎮察哈爾前線,好歹相熟的女眷還會積極地來告訴她相關進展,如今人死燈滅,落了毛的鳳凰,無人再問。
許佛綸在家裡打了一上午的電話,不是主人外出未歸就是主母身體不適。
倒是有善意的勸告,康家樹倒猢猻散,何必再招惹這個忌諱,吃力不討好的活,勸她也莫沾。
最後一通電話是給海因的。
這位荷蘭醫生直接拒絕,“許,我們是朋友,你出了事我不會袖手旁觀,但是你的心上人涉及到了叛國的政治和軍事問題,請原諒我的弱小和自私。”
沒關係。
她客氣地說了聲謝謝。
龐鸞站在窗戶邊,警惕地看着她。
許佛綸無奈地笑,“你不用緊張,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我是不會輕易劫獄的!”
防患於未然,龐鸞絲毫不敢放鬆。
真是小題大做。
許佛綸搖了搖頭。
傳奇小說裡的英雄俠士,仗義劫囚車法場,刀光劍影,英武豪邁,可是之後呢?
成天被追殺通緝,直到無處藏身。
逼上梁山,揭竿而起嗎?
大概還沒等揭起來,她這點家當就得被鎮壓!
孤身一個也就算了,康家老小百十號,她和她身邊的人上百,怎麼能這麼輕易交代?
何況身負污名,無法堂堂正正爲人,康秉欽那個死心眼是絕不會答應的!
多麼難纏,又讓人溫暖的禁錮。
許佛綸招手,“昨天週記者是不是還要採訪我對康秉欽叛國事件的看法,你問他今明兩天還有沒有時間,我還記得公司慈善基金捐贈的軍屬也有混成旅的,你將他們約來,一起讓記者採訪了吧!”
她左右不了陰謀,也左右不了大理院和軍法司的審判,可總能影響到輿論。
不能放任流言平白無故地冤枉康秉欽,哪怕讓極少的不知情者轉變態度,對康秉欽和她而言,都是種安慰。
龐鸞說好,猶豫了半天,纔開口,“先生,我只是說如果,如果康長官真的……”
許佛綸搖頭,“不,他不會的。”
她從來都不會懷疑他。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許佛綸上樓,一層臺階接一層地數,似乎才能讓自己清醒,“可你和我都是在混成旅待過的,康秉欽什麼樣,不會不知道,他再有苦衷也不會拿混成旅去交換。”
那可是他的命啊!
康秉欽常勝不敗,也不過是這個原因罷了。
這天的採訪,她以同樣的話結尾。
記者和軍屬離開時,天已經黑透了。
許佛綸握着報紙坐在客堂的沙發裡,半天看不進去幾個字。
康家瞞的再嚴實,康兆覆被刺殺身亡的消息也已經走漏了風聲,甚至還附上了他中彈時的照片。
儘管模糊,但還是觸目驚心。
康家只是小範圍舉喪,弔唁的人仍舊絡繹不絕。
甚至包括了臨時總統,穿着肅穆的西裝,在靈堂裡掩面痛哭。
各大報紙爭相報道。
真是虛僞的面目吶!
她已經不想再看了,把報紙揉成個團,狠狠地砸了出去。
有人伸手將它撿了起來,逐一挑開每處褶皺,平鋪在了桌面上。
報紙像片浮舟,被強行壓制,四角凸起,無力地掙扎。
“康秉欽?”
許佛綸從沙發裡站起了身,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門外匆匆跟進屋的小姑娘也面面相覷。
龐鸞從走廊上趕來,將人都轟出去,“都走都走。”
康秉欽微彎着腰,逐字逐句地看報紙上的內容,不久,低聲地笑起來。
許佛綸將最後一扇窗戶關牢,“你怎麼出來的?”
離得近了,她纔看清他手裡還握着那把鋒利的鐵片刀,刃上血跡半乾。
他手指上也有血,黏黏膩膩,從手肘一直往下蔓延。
“佛綸——”
“嗯。”
康秉欽直起身,微亂的頭髮垂下來,將眼睛遮在裡面,全是讓人不寒而慄的殺氣。
他笑着,擡起乾淨的手背,碰了碰她的臉,“什麼都不要問。”
“好。”
她轉身上樓,“我去給你放洗澡水。”
他從浴室裡出來,躺在她的牀上,身上蓋着單薄的毯子,柔軟的像個孩子。
許佛綸坐在牀頭,開始給他上藥。
從眉骨往下,竟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肉。
她看了眼被丟在門口的破襯衫,“給你的藥沒有吃嗎?”
左臂的傷口已經潰爛化膿,他也不甚在意,微微皺起眉頭,“不喜歡吃。”
許佛綸沒吭聲,重新將他的傷口包紮起來,將晾溫的藥一口口餵給他喝。
起先他還排斥,後來就索性任由她去了。
玉媽來將藥碗取走,闔上門,他纔開口,“後半夜,我要回家一趟。”
你還發着燒呢!
她嘆了口氣,“趁早去也好,耽誤的時間長了,那些人指不定能找你家裡去。”
康秉欽睜開眼睛,眸色深不見底,“我來時,已經有人報信。”
許佛綸搖搖頭,甚爲無奈,“你還是真是不怕連累我。”
“佛綸。”
“嗯?”
她從梳妝檯的鏡子看着他,“怎麼了?”
他一直在笑,“你真是個不聽話的孩子。”
指的是什麼?
給他脫罪嗎?
她點了點他鏡子裡的臉,“從小缺失好家教,沒學過聽話兩個字。”
康秉欽也笑起來,“我的不是。”
佔她便宜是麼?
許佛綸哼了聲,撥出個電話,“海因,是我,我需要你的幫助。”
醫生急躁起來,說話顯然沒有什麼威懾力,“許,我想白天已經和你解釋的很清楚了,真的沒有辦法。”
她聽他抱怨完,“我需要一輛車,送個無辜的遊子回家。”
海因還沒有來得及拒絕,許佛綸又開口說,“據我所知,前幾天你向荷蘭使館推薦,數位荷蘭商人在我的公司訂購了大批的布料和成衣,價格不菲。
“是的,許,可這和你需要的幫助沒有關係。”
她拋出誘餌,“自今天起的三個月裡,你的國家所有的商人在我的公司訂購布料和成衣,我只收一成的價格,他們應該會永遠記得,無論在哪方面你和你的醫院都無可替代。”
海因無奈妥協,“許,我無法拒絕你,我很羨慕你的康,他是個幸福的男人。”
許佛綸笑,“一個小時之內,希望能看到你的無法拒絕。”
她掛斷電話,回身打開衣櫃,找出件黑色的襯衫和長褲,放在了牀上,“你留在這兒的衣服都是去年的,將就着套上吧。”
康秉欽的目光始終在她身上,“佛綸——”
“嗯?”
“這件事結束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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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之後的話,他並沒有再繼續。
怎麼能能用諾言,侮辱了佛綸的心意。
他撐着手臂坐起來,拉掉身上的浴巾,慢悠悠地穿衣服。
許佛綸盤腿坐在牀邊,安靜地看着他,並沒有幫忙的意思,“又要感謝我是麼?”
康秉欽扣扣子的時候,視線也並沒有離開,只是用調侃的語氣說話,“結束之後,給我做幾件新衣服,放進你的櫃子。”
她哼了聲,“你是我什麼人吶,到我這兒做衣服,價錢翻倍!”
他跳下牀,神清氣爽地笑,“奸商。”
許佛綸擡手將他的衣袖捲起來,“評價很獨到,藥錢,繃帶錢一塊算上,回頭讓小蔣或者汪鐸……”
屋裡忽然就沉寂下來。
她沉默着將他另一隻袖口也捲起,纔開口,“還會用他們嗎?”
“不會,一個不留!”
他坐進荷蘭醫院的汽車裡,臉上仍舊掛着微笑,許佛綸想起他剛纔的話,心裡更加不安。
康秉欽突然回家,誰都沒料到。
陶和貞幾次敲他的房門,卻也不見他露面。
周曼蘅扶着她下樓,安慰道:“秉欽又累又傷心,您先讓他好好休息,有什麼事明天再問。”
陶和貞強忍着悲痛,“他爸爸已經這樣了,他又這麼不聲不響地回來,更叫人擔心。”
周曼蘅說,“大世兄去了察哈爾扶靈,坐飛機明天就能回來,秉欽也趕得及祭拜,至於罪名——”
她低聲道:“就按之前您說的,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許佛綸和榮家頭上,秉欽是被矇蔽的,四個副官長久跟着秉欽,不會見死不救。”
陶和貞嘆口氣,“也只能這樣了。”
周曼蘅不放心她,留在康家陪伴。
夜深時,出門看陶和貞的情況,卻在樓梯拐角的陰影裡看見了一身黑衣的康秉欽。
她還沒來得及尖叫出聲,康秉欽就走到身前,低聲笑着,“給個忠告。”
周曼蘅捂着嘴,瑟瑟發抖。
他的聲音背後,宛如地獄,“不要打佛綸的主意。”